既然如此,那反過來呢?


    仿佛是被什麽蠱惑,段榮春不顧還未好全的傷口,半跪下去,——他能清楚地感覺到久未運動的骨頭咯吱作響聲,從他的身體深處傳來。


    可這並不重要。


    他半跪著,將蜷縮在床上的小身影望了又望。


    當初她就是這麽看著他,一日又一日地守著嗎?等待著一個似乎永遠不會醒來的人,還願意為了一個毫不相關的人而犧牲幾多。


    跨過漫長的黑夜白晝,在所有人都篤定著他起不來了的時候,隻有她一個人跪坐在他身邊,用自己小小的力氣試圖拉拔他,讓他不在汙泥中沉淪。


    她曾經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脆弱奉獻出來,絲毫不畏懼眼前人是心懷叵測之人……


    段榮春半跪著,握住此時的眼前人的手。


    *************


    常有德本是有事在身的,慎刑司即使過年也是麻煩事一堆:畢竟什麽時候都少不了做錯事的蠢人,更何況敢在過年時衝撞主子、搞砸差事,那便更是罪加一等。也不是宮裏的其他什麽地方都如同中宮一樣,上慈下寬,在這宮裏,因為不得誌而刻薄蠻橫的主子多了去了。


    但再嚴的地方也有鬆快的時候,更何況,即使這裏是慎刑司,也是要過年的。


    守至亥時,接替常有德的太監才換下他。原是說好兩個人替班的,但常有德替他多守了大半個時辰,他才姍姍來遲。


    看著那太監嘴中不住地說著抱歉的話,眼睛裏卻絲毫沒有歉意,反而閃現出的是不耐煩和諷刺。常有德心下歎了口氣,卻也隻好敷衍接過話茬,咬牙忍下。


    若是當初,他在師父身邊時,數不清有多少這樣的人想要攀附上他,他都不會賞給他一個眼神。而現在,他竟然還要被這種人羞辱。


    不過他也向來是隨波逐流的性子,凡是能忍就罷了,此情此景,又適逢年節,也隻好草草了事,斷不可起紛爭。


    提著食盒裏按份例給的菜,他踏著月色往小院走。不知今夜是否老天爺也幫著慶祝除夕,往日刀子般的寒風竟溫溫柔柔,不僅方才站在門口當差時,就連現在走在路上也沒覺得凍得慌。


    路上遇到其他宮的宮人,也都笑語盈盈地,好歹讓他心中總算沾上些年節的喜氣,讓這份歡樂有了實質感。


    走著走著,常有德的腳步也變得輕快了些。


    踏進小院門時,他有些忐忑。


    之前做師父的徒弟,雖說是徒弟,但他心裏是一直把師父當作幹爹孝敬的。可過去的師父並不需要他如何孝敬,反而一直反過來照顧著他,帶著他享福過好日子,即使他的態度並不多麽熱情,而是帶著些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他也認準了師父,心裏明白那就是師父的性子。


    那時候站在雲端,他們二人被那麽多人敬著捧著,但他卻覺得他和師父之間的距離很遠。反而現在被摔在泥地裏,他感覺自己和師父之間更貼近了些,雖然師父還是帶著冷然,可待他終究是不同的。


    腦中這段暢想卻隻停留在常有德踏進門之前。


    待到他進了小院,又徑直穿過院子,推開門時——


    他方才還描述道“冷漠”又“冷然”的師父,正站在榻前,看著一個蜷縮著的小小身影,目中含著讓他都心驚肉跳的情|意。


    常有德倏忽緊緊握住手中食盒,眨了下眼睛再看。


    屋中的男人半跪下|身,可能是因著觸動到未好全的傷口,麵上躍動出一片慘白,沁了一層冷汗。但他的眼睛很亮,目光灼灼地籠罩榻上蜷縮著的身影。


    在他心中一直為人行事鋼刀利水般的師父,竟把臉蹭上一個小宮女的手。那雙眼睛裏,冷漠疏離早就被一掃而空,剩下的,是渴望,是隱忍克製,是以上種種加諸一起,之等待著爆|炸毀滅的那一天。


    在這世上,冷漠永遠無法消解冷漠,要改變冷漠的隻有熾熱。


    而碰上小宮女掌心的那片臉頰,也悄悄爬上了紅暈,再也不複光風霽月。


    *************


    雙杏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快要子時了。


    好歹沒有真的誤了守歲,她安慰自己,不然專程趕來隻是為了在段公公麵前睡那麽一覺,說起來都讓人覺得尷尬。


    身上也就頭發亂了一些,衣服也還妥帖,再回憶下,她平日睡覺時也沒有聽安蘭說過她睡姿有多不整。


    伸手理了理微亂的頭發,她試圖營造出一種“她很好她沒有睡覺”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的假象。卻在看見屋中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常有德時化作驚喜。


    她眯著眼睛笑道:“小德子,我都沒看見你來了。”


    但小德子的反應讓她覺得奇怪極了。


    ——本來他的樣子就很奇怪了,平日裏她直到他對段公公是又敬又愛,又身為他的徒弟,看見段公公難免瑟縮無可厚非。


    但今日的陣勢著實與往日不同:段公公坐在桌前的一方椅子上,小德子坐在他對麵的凳子上,想跑不敢跑的樣子,說是坐著,但屁|股總共也不一定占了五分之一的凳麵。看得雙杏暗暗咋舌,沒想到太監的修煉比宮女們還要嚴格要求,坐這麽小的一塊兒椅麵也能坐得住。


    看見她醒來,和她的招呼,常有德臉上的表情凍住了一般。先是輕輕瞥她一眼,又轉頭瞥了一眼段榮春。


    雙杏被他搞得更糊塗了,轉過頭也去看段公公,卻看見他還是淡然的樣子,坐在桌前,手中還捧著一本書。


    倒也不像是發火的樣子。


    她想不通有什麽能讓小德子怕成這樣,打算向前走兩步湊近常有德身旁問問他。誰料到常有德看見她仿佛看見了洪水猛獸一般,目露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


    但退了一步,——也是沒有退成。他好像忘了自己還戰戰兢兢地坐在凳子上,退這一步,隻能導致他把這凳子坐實了。


    看起來倒是讓人舒服多了。


    常有德咽了口口水,看著雙杏惘然的臉,試探著開口:“雙杏姑娘,以後我還是叫您姑姑吧。”


    作者有話要說:  打到“一起”兩個字時顯示出了這個顏文字,真的好可愛噢,但是不知道jj能不能顯示↓


    ヽ( ̄w ̄( ̄w ̄〃)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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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守過除夕夜,永寧十七年就永遠地過去了。


    然後迎來的,便是未知的新一年。


    未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人陪伴、獨身麵對未知。


    過年……她靠著自己走過了很多平淡的時光,可這是她過的最難忘的一個年。


    段榮春也是這麽想的,想來常有德也是這麽想的。


    晨時醒來,首先映入雙杏眼簾的便是佇立在窗邊的安蘭。這次倒是輪到她昏昏沉沉地望著對方,問對方怎麽起得這麽早。


    “早?這還算早?”安蘭瞪大眼睛,又吃驚又好笑地回她。


    “姐姐哎,你快好好看看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跟我說早。”


    雙杏吸了一口氣,揉了揉眼睛,從榻上坐起來,也去看那窗外。


    廂房不大,但也不算小,榻邊和床榻對麵都各有一扇窗。安蘭方才在另一側的窗子前久久站著,隻把那窗子開了條縫,想來是怕吹到正在安睡的雙杏。


    雙杏半跪在榻上,伸手抽下窗閆。一陣冷風打過來,激得她一瞬間清醒許多。


    原來外麵天色陰沉,雲把太陽遮了起來,才讓雙杏誤以為天還未亮。


    雖然今天睡遲了,但還是前半日,不到她們去中宮當值的時候,倒也沒什麽可擔憂的。


    不過,昨晚……昨晚她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乍醒過來,她雖然被冷風激得清醒了不少,但是腦子裏還是有些混沌。


    雙杏撫著額頭回憶了片刻,隻記起來昨夜小德子奇怪的反應。她不禁揚起唇角,多大的人了,還瘋瘋癲癲得。不過就算最後,她也沒能搞懂到底發生了什麽,就被段公公一句“我送你回去”給堵住了話頭。


    然後呢?守過歲,她沒什麽理由再留下了,不過她本來就是想要陪著段公公,別讓他那麽寂寞。現在目的達到,她也沒有遺憾。


    記憶裏是月色底下他冷情的臉,她又為什麽篤定他不像外表那麽冷情呢?可能因為他那隻一直拽著她袖子的手?分明她都講過了,這路她熟悉的很,——不一定是他的多少倍呢。但他還是執拗著不放手,從那個小院,一路送到中宮邊上的那個小門。


    她快步地走回寢房,在那朦朧的夜色中偷偷回頭。每次回頭,她都能看見那個影子還佇立在原地,直到最後拐了幾個彎,回頭也看不到他了為止。


    不知道最後段公公什麽時候回去的。


    去小院守歲,本來是個唐突的決定,現在又輕飄飄地結束了。但敲擊在雙杏心靈上的鼓點卻一直沒有停止。


    不能再想下去了。


    雙杏轉過頭,恰好看到安蘭背靠在窗邊,她蹙著眉頭,眼睛裏凝著一汪愁意。


    雙杏問她:“你這又是怎麽了?”


    “我也不知為什麽,今日一早醒來便胸口發慌。心裏煩得很。”安蘭輕輕咬著嘴唇,倒是真像困擾極了。


    雙杏點頭,不然依安蘭的性子,現在起身也是太早,她平日還能再睡兩刻鍾。


    兩個人四目相對,卻搞不清楚緣由,隻能把其歸咎於這糟糕的天色。


    好像是要轉移自己心口的煩意,安蘭說起昨夜來:“也不知道你昨夜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和那群小丫頭片子玩牌都玩了好幾輪,也不見你身影。你不去中宮,連這邊也不回了。”


    抱怨完了,又加上一句:“你去哪裏倒也無妨,但昨夜那麽晚,都沒個人送你回來?”


    出乎她意料的,雙杏竟然答了:“他送我回來了,你別亂說。”


    安蘭睜大眼睛,敏銳地察覺到雙杏口中的是“他”,不是“她”。


    她喃喃,把腦子裏想的話也都說出來了:“除了侍衛,那便是太監了,你還真要和個太監有勾連。”


    “我……我哪裏有。再說太監又怎麽不好了。”話是這麽說,但是雙杏口中結結巴巴,眼睛往旁邊亂覷,看著也不像是個有底氣的。


    安蘭看著她雖然心虛但固執的樣子,歎了口氣:“算了。你自己怎麽想的,總比別人重要些……”


    和雙杏聊過,同樣窺得她身後的秘密後,安蘭隻覺得心慌去了一大半,——總歸,有人陪著,有人能說上兩句話是要好上許多。


    待雙杏起身洗漱過後,安蘭也覺得心中安定許多。兩個人一個讀書,一個做女紅,各做各的事,很快便把一上午的時間渡過去了。


    用過午膳,兩人換上大宮女服,便要去中宮侍奉。


    雙杏看見安蘭穿著的還是那身裙角繡著蘭花的裙子,問她:“你當真這麽喜歡這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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