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琅稍稍張大嘴巴,又訥訥閉上,眼底埋著被落了麵子的憤恨,麵上卻還是順從慈悲的樣子。但無論如何,他是閉上了嘴,沒再在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之間插一句話。


    “皇後又何必如此……”這全天下的主人看起來也被她嚇了一跳,但他身上乍現的軟弱不過瞬間就又變成了強橫。


    “若是你不願坐這皇後之座,隻管不坐便是。”


    若是他溫聲軟語地哄她一哄,她也斷然不會這麽惱怒。尋常人聽到這話,早該瑟瑟發抖該退讓便退讓、要割地便割地,可她不是!


    陳皇後昂起下巴,整個人分明極瘦,受前幾日生的病影響,即使太醫開方子為她補了又補,但整個人還是有些脫了相,她緩聲道:“陛下妄言。”


    “臣妾乃先帝親自下旨與您賜婚的發妻。於後宮,臣妾為您生下獨子,開枝散葉,於前朝,臣妾父兄皆鞠躬盡瘁,盡忠盡責。”


    “怎麽論,都輪不到您來廢後。就算您想廢了臣妾,也要看這折子擬不擬得出來!”


    理智乍然回籠,陳皇後清楚地明白兩個人的關係地位,口中終究帶上了尊稱,但那話絲毫不客氣,幾乎可以說是撕破了臉。


    她的眼神是冷的,可惜說到最後幾個字時,還是不免語帶哽咽,毀了前麵鋪墊出來的所有恨意。


    陳皇後用一雙白皙枯瘦的手擦了擦莫須有的眼淚,她以為眼前濕濕的是淚水,其實竟是額前滴下來的冷汗。——她竟是連自己有沒有流淚都分辨不出了。


    對麵的皇上卻無話可說,雖然他每天昏沉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但無論是哪個他——犯渾的、理智的,都沒辦法對皇後的話進行反駁。


    看氣氛膠著著,他一氣之下又說了渾話:“那我若是偏要呢!”


    話語間也不知道是偏要廢後還是偏要那個小宮女。


    陳皇後也聽不懂,但她根本不想聽了。滿宮宮人跪在眼前,她對他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她隻是恨恨地瞪著麵前二人,拿後背對著雙杏和安蘭,好像誓要護住她們的樣子。


    深呼一口氣,她緩緩道:“臣妾不知!”


    皇上聽到這不忿的四個字,又看見她似乎永遠都不會退讓的、凝著不馴的眸子,一時之間怒火攻心,竟是隨手在桌邊拾起一隻盛了熱茶的瓷杯便擲了過去。


    陳皇後躲閃不及,隻能微微向後瑟縮幾寸。她就眼睜睜看著那盞茶直直向她而來,臨到眼前時,擦著她的肩膀落在地上,熱茶灑在她、雙杏和安蘭三人的裙擺上。


    皇上也沒想到自己能扔得如此準,一時之間竟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帝後二人間單純的爭吵,就已經能讓滿宮人匍匐到地麵上。看著如今鬧劇一般,一眾宮人更是希望自己不如就此消失為好。


    兩個人針鋒相對了一陣,這殿內竟比方才還寂靜。


    若是說帝後之間比的是耐心,那一眾宮人拚的就是耐力了。


    看著皇上和黃公公兩個人來勢洶洶的樣子,就知他們是不得到一個結果死不休。


    就在雙杏頂著殿內其他宮人針刺般的目光和對麵黃琅那肥膩又惡毒的眼神,猶豫著要不要索性站出來時,她看見一個影子先於她,從皇後身後走了出來。


    是安蘭。


    “黃公公,您要找的人不是雙杏。”


    ‘要是以後一直都能這麽和你說話就好了。’


    她耳邊又響起前晚安蘭把頭埋在她肩膀小聲說的這句,但現在它的聲音越來越大,不斷回響著,直到蓋過安蘭正在說的那句,把她完完全全淹沒。


    本來是站在她身邊的人,一下子卻又挺胸而出。連帶著,兩個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但那距離不僅是一步或是兩步可以衡量,連時間也被拉長,兩個人之間,一瞬間就相隔了萬水千山。


    安蘭的背影很美,雙杏恍然她竟然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這麽清楚地審視她,——她的身姿婀娜,直直跪著,艮著脖子‘口出狂言’。但雙杏眨眨眼,又能看到她仿若無畏底下的無助,她看到她的後背瑟縮著,若不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出來那顫抖。


    紅唇輕啟,她還是開口,輕輕柔柔地,卻帶著幾分孤注一擲地決絕:“是奴婢。黃公公找錯人了,那是奴婢。”


    在獲得殿內主子的眼神後,她揚起一截裙擺,隻把繡花那處展現出來。


    “這裙子也是奴婢的。正和那畫像上的一樣。”


    “之所以是蘭花,是合了奴婢的名字,與他人一點關係也沒有。”


    蘭花很美,即使方才沾上了幾滴熱茶,卻還是顯得它清麗脫俗,和安蘭這個人一樣。


    黃琅沒說話,一雙眼睛卻顯出他在思考:那日他誰也沒選,手指最終指向了桌子中間,並且吩咐那個太監再畫出一幅結合雙杏和安蘭二人相貌的畫來,就是為防著今日這般事的出現。


    對他來說,無論是哪個小宮女,——都無所謂。隻要讓皇上想起來那日,知道他又給他尋了個體己又柔媚的人兒來,記得他的好,更信他些,——無論是誰,他都不關心。


    皇上打量眼前站出來的女子,的確是比方才那個更美些,方才那個總歸年紀小些,也是不知趣,竟然就看著他和皇後爭吵。


    至於那日他究竟看見的是誰,誰又能記清楚呢,若不是黃琅,他早就忘了那個在臘梅叢中的影子。既然這個宮女穿著那日那條宮裙,那便是她,便是她吧。


    能讓皇後低頭,讓她把自己的人拱手讓出,無論怎麽樣,他都不算虧。


    皇上又令黃琅展開手中畫卷,也不知道一個本就專橫獨斷的人要什麽服眾,他求的,不過是在與皇後的戰役中完完全全的勝利罷了。


    黃琅又攤開那幅畫卷,畫上的女子的眉目一瞬間好像又變得和雙杏不甚相像,——而是變成了安蘭的模樣。尤其是那身衣裳和高挑婀娜身材,此時竟然越看越不像雙杏了。


    來自這兩個人的壓力霎時間消退,宮人們也都能長籲一口氣。接下來,就隻看皇後怎麽說。


    陳皇後無話可說,既然是本人都站出來了,她又有什麽挽留、保護的餘地呢,難道非要跟那些小姑娘說,皇上薄情寡恩,上他的龍榻可不是登天梯。


    安蘭像是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一樣。但若是沒有她,她此時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下台,如何結束今晚這場鬧劇。


    她的眼睛好像一瞬間失去了光彩,雙杏也怔怔地,她們誰都不知道未來會走向何方,也不知道安蘭的發聲是對……還是錯。


    至少這一秒,雙杏知道,她可以免遭她心中最恐懼厭惡之人的折辱。


    這一切的開始是怪不了誰的,但這一切的結束還是要仰賴那個明明也很嬌弱的少女。


    她在心裏輕輕嗬問:這是安蘭想要的嗎?經由此,她真的能從此再無顧忌地暢想那山川河流、縱橫她的天上人間嗎。


    還是說,無論是誰,也逃不過總是要被現實拉進另一重更刺目的悲劇。


    心滿意足地交待一番,黃琅與皇上一同離去,這次總歸沒有摁下膝蓋來迎,摁下膝蓋去送了,——這滿宮的人就從未起來過,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裏。


    後宮後妃不知多少,皇上自然也不會那般急|色,還是給安蘭留了一晚收拾的時間。安蘭理應是能在中宮一直留著的,但她也自知不妥,待皇上二人離去,便逆著人,回了寢殿。仿佛真的通由那麽一瞬間,她就完成了從屬的交迭,心安理得地永遠離開。


    雙杏悄悄抬起頭看她的影子,驚覺那影子和外麵陰沉的天色融合了。這次又和方才的一步或是兩步不同,她覺得她要永久離開她了。


    在她耳邊又響起了那句‘要是以後一直都能這麽和你說話就好了’。接踵而至的是紛紛雜雜的碎片:她牽著她的手混入擠滿宮女的人流中;她乍開笑誇那條裙子,讓她許諾從此以後還給她繡,她皺著眉說心慌……


    可她方才,卻沒跟她說一句話。


    然後,宮人也都散去了。


    看著殿中隻餘下雙杏和太子,陳皇後慘然一笑,捂麵癱坐在中宮正殿中央溫暖厚實的地毯上。此刻的她,雲鬢散亂,妝容盡毀,連身上華服也多了幾分褶皺。衣服是年前的,但區區幾月過去,她穿上這身衣裳就大了兩圈,整個人顯得狼狽又可憐。


    衣裙上的褶皺可以熨平,但心裏的呢?


    他真的是把她按在地上踩,搶她的人,還要打她的臉。


    陳皇後連身邊煞白著臉擔憂不已的太子都顧不得,呆呆地在地上坐了半晌,雙目失神,好似心中腦中隻剩下了她自己。


    若是過去,雙杏早就來明裏暗裏阻撓,——娘娘的身份,連摔個東西都能算得上是醜聞,更別提坐在地上,這麽失態又失儀。


    可至少現在,雙杏管不了,她也不願意管。中宮的榮辱真的還會有人在意嗎,無論怎樣,也隻會成為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口中的笑談,而她所愛的娘娘,已經徹徹底底被那人踩進了泥地裏,掙不開,逃不脫。


    陳皇後的眼淚終究沒能忍住,拋珠滾玉般摔下來,滾過金絲銀線織就的華服,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最終砸在色彩鮮豔濃烈的地毯上。殿外的天仍和早上一樣沉,灰蒙蒙的世界,隻有眼前這些亮色。


    一顆、一顆、又一顆……那些矜貴的淚珠跌落,透過地毯,泛著綺麗的光。好像永遠也停不下來。


    可還沒等雙杏從看見娘娘落淚的呆怔中掙脫出來,更豔麗的一抹色彩攫住了她的視線。


    娘娘躬身咳嗽了兩聲,再直起腰時,她清楚地看見娘娘指尖上的一抹紅色。


    那抹瑰麗的紅很快染盡了陳皇後的手掌。


    “娘娘!”雙杏撲過去,跪在陳皇後身旁。


    陳皇後竟然還在笑,她低頭笑著,那笑卻不盡到眼底。


    雙杏慌了,看著娘娘眼底越來越沉寂下去的光,不知道怎麽才好。直到眼角餘光瞥到周景,顧不上尊卑之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讓娘娘看看,眼前還有她的孩子,還有人要仰賴她活下去。


    小太子本來也呆愣著:他上次噩夢的始作俑者又回來了,他卻不敢發聲,生生地看著母後也被折辱,而他自己,也恐懼惡心得說不出話來。


    被扯得一晃神,再眨眨眼看見母後的樣子,小太子“哇——”得一聲哭了出來,不像他往日那般抽抽噎噎地哭,也不是要在乎身份、端莊的哭法,而是真真正正地去哭。像一個孩子一樣。


    聽見兒子的哭聲,陳皇後像被一巴掌扇醒,乍然一激靈地回過神來,也抱住了她的景兒,任憑淚水衝刷她所有妄念。


    衣服,亂便亂吧。心,即使碎成片,也會有人再幫忙拚起來。即使支離破碎又如何,即使再也回不去又如何……陳皇後抱緊懷中的孩子,也沒忘記伸出枯瘦手臂攬住跪在她身邊的那個孩子。在她心裏,雙杏的確還是個孩子。


    然後她深深地閉上眼睛,臉上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地慰藉和哀愁,她就剩下這些了。


    在雙杏記憶裏,這是陳皇後的第一次咯血,從此以後還有數不盡的很多很多次。


    但卻是她最後一次落淚。


    ******


    廢宮中,段榮春正在點了蠟看書。


    若是雙杏在身邊,他們二人看著是一個做女紅、一個讀書,但這字一個也進不去腦子。他隻好每每挑著她不在時讀書。


    分明才是傍晚,剛進了晚膳時分,但屋內竟是一點光也看不清了。


    他看了幾頁覺得眼酸,放下書,揉揉太陽穴,抬頭看窗外。


    ——窗外稀疏地飄了些雪花,仿佛今日整日陰沉天氣都是為現在而鋪墊。


    段榮春為自己續了一杯茶,就打算起身關上窗,——他可還記得剛醒來時不慎開了一夜窗後的高熱。雖說經由那次後他徹底清醒了,但身體總歸不能用來開玩笑。


    過去還好,他願意怎麽作踐自己都無所謂……現在,畢竟是不同了。


    他搖搖頭,正要關上窗子,就透過窗子看見院門被急匆匆打開。


    闖進來的是常有德,他慌慌張張得不成個樣子,看起來是從很遠的地方一路跑過來的,臉上被凍得紅紫,頭上還頂著雪花。


    常有德跑進屋,像是後麵有人在追一般。


    還沒等段榮春說他兩句,他就顫抖著開口,氣喘籲籲也不管,說出口的話讓段榮春嘴角難得的笑意凝固。


    “師父……雙杏姑姑……”


    作者有話要說:  不太肥,明天再多更些(愧疚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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