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進到你眼中的緣分,並不是隻有上天賜予,也可以人為呈現。


    現在這個夢就坐在他身邊,他和夢之間都不知道彼此的心。


    他們之間的相處,不知道是羞於言語還是根本不需要言語。


    更多時候也隻是雙杏在書房坐著做女紅,段榮春在書桌辦差。


    他讀折子,讀出來的字是她。一行字成,筆落,紙上映出來的卻也是她。


    間隙的時間,他們互相瞥向對方,但是那些短暫的充滿情|意的眼神隻是屬於他們。不知道是否是命運作弄,那些不短的間隙和頻繁的眼神,最終隻屬於他們自己,從來沒有被對方窺得。


    世間種種,隻因未能抽身而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偶爾撞上來回報的常有德,看見段榮春和雙杏之間的暗流湧動。


    他能感覺兩個人之間的氛圍大不相同,但是他早就在小年的時候見過了段榮春的癡態,以段榮春向來的手段和誌在必得的心,他定然不會那麽遲鈍。


    況且他已經數次都打攪了幹爹和雙杏姑姑之間的相處,想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幹爹和雙杏姑姑許是早就已經心意相通了,他又何必多提一嘴。


    雙杏每天坐在段榮春的書房做女紅,他們之間鮮少有語言上的交流。


    但是即使隻是那幾次簡短的交流,他卻能夠記得她所說過的幾乎所有的話。


    這讓雙杏有些欣喜,卻又暗自告訴自己不要得意忘形,或許段榮春隻是天賦異稟,或是把她當做救命恩人看待。


    雙杏看見段榮春她生辰那日她送給他的那個香包放在了與他書桌遙遙相對的多寶閣上。但香包又不是什麽擺件,擺在多寶閣上,與其他玉器同排,不倫不類。


    連救命恩人的話都可以記得,但是救命恩人送的禮物卻又有什麽理由不珍藏呢。


    從來都沒有用這個身份自居邀功求賞的雙杏在心裏卻冒出來這麽一句。


    腦子一熱,雙杏大膽地將疑問問出了口。


    迎接她的卻隻有段榮春的沉默。


    他好似第一次這麽窘迫,沉吟了一會兒,說他是不願意將那香包弄髒。


    誰會信啊?真的當她看不出來他剛才是在努力找個由頭來應付自己。


    但是雙杏麵上沒有顯露出來,而是點點頭,故作認真道:“那你不要擔心,我多做幾個給你,髒了也不要緊。”成功看見他沉默了半晌。


    拗不過雙杏的拒絕,段榮春隻能在書房目送著雙杏回中宮。待她的身影真的沉沒在暮色中,段榮春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沒有喊人進來,段榮春親自將那個繡著銀線的精致香包塞進了手邊的抽屜裏。


    在雙杏看不見的時候,他不僅不會帶這個香包,連擺出來都不願意。


    若是過去,他可能還不會這麽不願。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她的感情沒有漸漸消退,反而日日滿溢。心的陰暗麵,另一個蠢蠢欲動的他早就蓄滿了怒火。


    既然如此,他就更加看這個香包不上。


    一回想起來當時雙杏所繡的那個現在已經無影無蹤的淡綠色男子香包,和它背後可能站著的那個虛無縹緲的影子,他心中就格外不舒服。


    平時看不到,還可以屏住心神不去想。


    也是隻在雙杏在身邊的時候他會把那個香包擺出來,眼中一半是她的身影,在掃到那個狀若無辜的香包時才會覺得沒有那麽刺眼。


    他沒法去質問雙杏,但是那個影子,他是一定會搞清楚的。


    作者有話要說:  (2/3)


    第三十七章


    宮中人, 最需要的就是一顆既堅韌又敏感的心。堅韌,才能一直走下去, 而敏感,更多時候是為了感知危險,保護自己。


    一兩個月之間, 雙杏感覺到身邊溫水煮青蛙般發生了巨變。


    先是身邊一同當值的小宮女小太監都悄悄換了一批下去,並不是陳皇後平時下令的那種大換血,而是今天這裏少了三個缺,明天那裏就又補上兩個空。循環往複, 竟然就這麽全都成了新麵孔。


    本來她還在為麵對新麵孔而發愁。即使身為大宮女, 是壓了他們一級的。但是千種人能有萬種想法,她也並非那種拿規矩壓人的刻薄嚴格之人,管教起來想想就讓人頭痛。


    可這些新來的小宮女小太監並沒有顯現出一點不適應, 反而事事體貼, 仿佛把讓她舒心放在人生頭等大事, 讓雙杏感慨就算是自己也做不到更好了。


    主子見不到的低等太監宮女是換了,能每天貼身服侍主子、在主子心中留下印象的大宮女一個也沒走。可就是沒走,她們之間也發生了讓雙杏百思不得其解的變化。


    中間尤其是玉芳,在雙杏記憶中,她是最愛刁難人的。但現在宮中來了新人, 也見不到她頤指氣使的樣子。


    其實她們同屬大宮女, 卻分擔中宮不同的事宜,即使現在她沒有什麽事可做,但她們之間也並非日日可以相見。


    不多的幾次一看見她, 玉芳就莫名其妙地避開與她相見。而中宮幾個曾經和她不那麽對付的宮女,在她麵前也收斂了許多。


    這些僅僅隻是在中宮內的變化,在宮外,雙星也感受到了與過去的不同。


    因為長得麵善、年齡也不大,雙杏若是不抬出身份壓人,難免會因為皇後不得聖寵而受到一些刁難。


    她本以為自己近日在外順利了許多,是因為陳皇後貴體漸愈,可是在側殿休息時聽見同屬中宮的幾個大宮女抱怨時她又發現並非如此。但她總也不能衝上去問人家為何對我就如此和和氣氣。


    陳皇後現在用不著她,手下瑣碎的小事也有小太監宮女們積極踴躍,雙杏連去傳話跑腿的活計都要和他們搶來。


    她還記得掛在她腰間袋中的玉環,它曾經落於慎刑司門口兩個看守太監之手。而不經意間,她又瞥見了他們一眼。


    既然從前做過守衛,那畢竟也是慎刑司的門臉,他們以後的日子本不會有多麽差。若不強壯高大,怎麽能有威嚴,攔住心懷叵測的歹人,雙杏還可以記起來那份冷酷和尖刻。


    可沒想到再見是這樣的光景。雙杏在慎刑司門口看見他們在做灑掃的差事,若是隻是在做事就無所謂了,但他們的樣子也和之前完全不同。


    她看見那背弓下去了、腰塌下去了,就連那份刻薄的精神也無影無蹤。


    似乎短短幾個月過去,人就老了幾十歲,歲月成倍地加諸在他們身上。大方施舍給他們殘缺、卑微和麻木。


    想想過去,好不神氣。雙杏怔怔地盯著他們看了許久,那時候她恰逢打擊,慌了心神,也是這樣呆呆木木。他們二人一舉一動都在雙杏心中不時輪番回放,現在站在門口的她還是她,他們卻被囫圇個兒得吞噬掉了。


    她站得太久了,久到他們兩個人也看見了雙杏。兩個人,一個迅速地低下了頭,一個沒有什麽反應,——或許是對著什麽都沒有什麽反應。


    雙杏吸了一口氣,連她好不容易搶來的差事都差點忘記,隻是覺得身邊都是詭異的影子,這些奇怪的改變擠得她沒有喘息的機會。


    再想想、再想想。這樣的人其實一直偷偷藏在她的生活裏。比如那時候她去禦膳房見過的對她態度輕慢的小太監,因為她為段榮春提了甕粥就百般刁難,後來呢……後來她有沒有再見過他?


    她看見了無數消失和墜落,有的在她視線中,有的不在。還有嗎……還有嗎?


    她有了一個荒誕的想法,這一切都和她有關嗎?


    如果說這些都隻是她一個人的想法,撲朔迷離的猜疑也隻能因為她殘損不堪的記憶而得不到驗證。沒有人可以真正知曉。


    那麽在細柳抽芽的四月的宮裏引起軒然大波的、也不僅僅牽動著她一個人的,就是黃琅黃公公。


    能安安穩穩陪著主子一點錯漏都不犯的人即使存在,也不會出現在宮裏。更何況哪怕你沒有錯,在主子麵前,說你有了錯,那麽你就是罪孽深重。


    這個結局並不能說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可有著段榮春跌下去還爬上來的先例在,宮裏的人在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還沒有大肆冷言冷語。


    直到傍晚時分一塊白布蒙上從角門拖出了宮,人死燈滅、人走茶涼,鮮血淋漓也證據確鑿。


    這攤死水才真的醒過來。


    有人說,是昨夜皇上震怒,但沒想到黃琅沒有段公公那般好運,也可能是行刑處的人手重了一些,後半夜人就沒了。停了一天才被人拖出去。一段話,可能真相獨占兩分,虛構揣摩、阿諛奉承占據另外八成。


    也有人不知道是道聽途說還是幻想,描述細致入微好似自己附身現場,說當晚段黃二人在皇上和神秘的蘭姑娘身邊,佳人掙脫帝懷,盈盈行禮,盛謝黃公公挖掘之恩,言語間又諷刺挖苦了幾句一旁的段榮春。後來卻不知道如何發展,成了現在的局麵。


    很多事情從前朝傳到了後宮就變了味道,但是無論怎麽分析利益,黃朗的跌落還是要指向段榮春。


    再怎麽想也得不到當事人的回應,宮裏也隻是悄悄熱鬧了一陣子,主子不把這些事情提到明麵去,那這些事情就是沒有發生。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雙杏一怔,和前陣子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情相比,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大事。


    她想起去年看見的段榮春在廢宮的慘狀,心中既充盈了對人命如草芥的感同身受,又有些難以言說的擔憂。


    等到她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提起一截宮裙邁進了段榮春的書房中。


    他正在看書,在她進來的時候抬起頭就將書合上,似乎他之前看的東西並不重要。


    她急急忙忙開口:“黃琅……沒了。”


    段榮春點點頭,點過頭後就這麽看著她,看著她的猶豫和憐憫。好像他已經預測到了她要過來,要說些什麽話。


    雙杏想要找到自己的聲音,一瞬間心中飛速劃過這陣子的變化。


    她似乎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為什麽,除了那個人,以外還有誰會在意她之前的一絲一毫。


    分明是很恐怖的事情,將平和的表麵揭開後,她得明白眼前的人也是很凶惡的人。


    曾經她僅僅隻是聽聞過的凶名惡行真的發生在了她的身邊,離她那麽近,甚至滲透進了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但是她卻沒有想要逃跑,她看著他的臉,午後的陽光從窗欞射|進來,他又變成了她所熟悉的那個在光與影之間矛盾的人。


    她並不害怕。並不前麵是必須要加上“竟然”二字的。


    她呆呆地問了一句:“段榮春,是不是你。”


    感覺自己說得有歧義,又補道:“我說的不是黃琅,我說的是,其他的……是不是你。”


    段榮春似乎有點驚訝她開口問了,用一種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看著她,還有一層淺淺的笑,點了一下頭。


    他的臉在四月的陽光的映襯下顯得很蒼白,但是和那個時候他孤零零躺在地上帶著死氣一般的蒼白相比,現在他的臉上又多了一絲光澤和笑意。好像玉器活了過來,像神、又像魔。


    變化莫測。雙杏從來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可以有千種麵具。


    活過來的、有了生命的人。


    是她在那個破院子裏把他重新拉拔起來,將他身上快要褪色枯萎的虛無重新染上顏色。她以為自己問心無愧,是在報八年前的恩,卻實際上早就在不知不覺之間泥足深陷,心甘情願被他拉向了另一個世界。


    雙杏卻隻是咬了咬嘴唇,沒有再問,回給段榮春一個笑,就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腦中還在回放他剛才抬眼看自己的樣子。


    ……活過來的,屬於她的。


    雙杏想的太過入神,沒有感覺到段榮春看在她白皙的側臉上灼熱的探究目光。


    即使這樣,她也沒有感覺到害怕。


    在宮中,直覺是必不可少的生存要素。她一直都像一隻小獸一樣,隻要稍微抽一抽鼻子,就能嗅到從遠處傳來的危險的氣息。


    但是她從來沒有這麽確定地感受到,對麵這個人不會傷害她。


    即使眼前這個人始終有一半藏在陰影中,沒有向她展示。


    一半是溫柔的堅冰,那另一半呢?


    作者有話要說: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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