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先看見的是三嬸的臉。她沒穿平時在家裏穿的那些衣服,穿的是出門時候的襯衣。所以我一時間就有點兒搞不清楚自己在什麽地方。不過隻要稍微一思考,腦子裏麵就一陣陣地疼,好像有一把電鑽在裏麵鑿洞。


    三嬸溫暖的手撫到了我的額頭上,“好好躺著吧,說你什麽好啊——都這麽大的人了,生病了自己都不知道,你昨天夜裏發高燒了,幸虧那個小雪碧挨著你睡,那孩子真是機靈,淩晨三點給我打電活問我該去醫院還是該先給你喂點兒退燒藥——你自己都不知道吧?然後我就過來了……”她溫暖地笑笑,“應該就是感冒的,不過一下子燒到39度,也真的有點兒嚇人。退燒藥的勁兒快要過去了,傍晚的時候一定還會再燒越來,我給你燉了雞湯,還做了一點兒粥,你得吃點兒東西才能吃藥……”


    “三嬸,沒有你我就死定了。”我有氣無力地笑。


    “我聽南音說過一兩句,東霓。”三嬸表情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覺得一陣冷戰滾過了全身,“南音說什麽?”我幹裂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彼此艱辛地摩擦著。


    “也沒什麽,”她把我臉上的頭發撥弄到枕頭上去,“其實東霓,我是覺得一個男人比你小那麽多不是很好,男人本來就長不大,你再找來一個……更是名正言順地要你來照顧了……”她轉過身子倒了滿滿一杯水,“不過吧,人一輩子其實也很短,要是你真的特別喜歡他,沒什麽不可以。”


    “你想到哪裏去了三嬸,”我想笑一笑,可是似乎一勉強自己做什麽頭就會暈,“哪會有一輩子啊。我沒想過。”


    “你吃過的虧夠多了,總要長點兒記性。起來喝水。”我坐起來的時候,肋下也是一陣針刺一樣的疼,三嬸把被子一直拉到我的下巴那裏,“不過,”她又笑了笑,“我也承認,這種事兒,總是要講點兒運氣的。”


    三嬸那晚原本想要留下來陪我,是我硬要她回去的。我自己坐在那裏發了很久的呆,看著外麵的天空一點點變得混濁。今天就算了,明天不管我能不能好一些,都得去趟店裏看看他們。廚子吵著要加工資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他要是再不合作我就威脅他,我會把他偷偷給茜茜買衣服和火車票的事情告訴他老婆……想想這些可以開心的事情就好了,鄭東霓,我警告你,不準想冷杉。


    好吧,店裏後廚房的水槽和冷杉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因為冷杉的工作是負責在前麵招呼客人。那個水槽又有點兒問題——那個可恥的老丁,給我裝修的時候跟我拍著胸脯的保證全是放屁。那個時候我和他殺不下來價錢,所以某天,我拎著那個裝著鄭成功的小籃子去到正在施工的店麵裏。我用一種略微有點兒淒涼的語氣和他講:“你看到了,我兒子和別的小孩不一樣的,今天下午我還得帶著他去一趟醫院,我一個女人,又沒有老公,你知道我不容易的……”鄭成功特別配合我,直到我說完台詞,他都是安靜的。還默默地啃著小拳頭,專注地看著眼淚汪汪的我。後來他終於答應我再算得便宜一點兒,我走出去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鄭成功從小籃子裏抱出來,狠狠地親吻他。我突然間覺得,或許作為一個媽媽,我並不像我自己想象的那麽一無是處,我至少可以教會他怎麽生存。


    我和你說過,我們並肩戰鬥過的,鄭成功小同誌,你現在好不好?


    我猛地坐了起來,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或者可以轉移一下我的注意力,我裹緊了鬆鬆垮垮的開衫,我還是到廚房裏去找一點兒吃的來,三嬸的湯是很棒的,那種香氣可以讓天塌下來都沒什麽大不了。


    雪碧站在廚房裏,關上大冰箱的門,轉過臉對我粲然一笑,“雞湯是我剛剛放在微波爐裏麵熱好的,很香。”


    “你放學了?”我錯愕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整天的昏睡讓我沒有了時間的概念。


    “我逃了後麵的兩節課。”她甜美地一笑,“我們班主任今天不在。你生病了,我想早一點兒回家來嘛。”


    “真是不像話。”我一邊淡淡地說,一邊坐到了餐桌後麵。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看著她,直到一個小小的瓷碗放在我的麵前,蒸騰起來的水汽暫時地替我解了圍。


    “你要不要吃泡麵?”她熱切地看著我,語氣裏充滿了憧憬,“我很會做方便麵的,你就試試看嘛。”


    “好。”我心虛得就像一個膽戰心驚地把不及格的考卷藏在書包裏的孩子。


    “那讓我找找西紅柿,”她說著又轉過了身子,打開冰箱,冰箱裏麵那塊形狀規整的光籠著她彎下去的上半身。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那件事的?”我慢吞吞地問。


    “哪件事?”她一手拿著一個西紅柿,快樂地轉身。


    “昨天晚上,”我鼓足了勇氣,“你叫我什麽?你忘了麽?我知道我沒做夢。”


    “噢,你說那個。”她語氣輕鬆,“外婆早就和我說過的。自從,自從我爸爸出去打工以後,我媽媽——我是說,家裏那個媽媽要去和別人結婚了,外婆就和我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她說——你早晚有一天會來陽城把我接走。”


    “我那時候才十八歲,你知道麽,我什麽也不懂。我媽媽和我說,她唯一能幫我的,就是把你送到陽城的親戚家——因為你在陽城的爸爸媽媽,就是我的表哥夫妻兩個沒有孩子。可是他們說,我得每年給他們寄錢。我媽說‘你自己去想辦法,你敢做就要敢當’。我才十八歲而已我能想什麽辦法?”不如道為什麽,我居然講得這麽流暢,仿佛我已經在心裏麵把這段台詞準備了無數遍,“我的大學當時已經要勸退我了,因為我基本上是從一開學起就沒去學校上過課……我能怎麽辦?我那個時候的肚子已經開始大起來了,報到的時候我拿布條把身體勒了一層又一層,還穿著一件像麵口袋那樣鬆垮的衣服。我怎麽敢真的去上課,真的往在宿舍裏?我隻好一個人悄悄地回來找我媽,她把我帶到陽城去,躲起來,直到你出生。其實是,她死活都要按著我去把你打掉,我死活不肯。最後我贏了。你一出生,我就回到南方去了,我其實是去學校收拾我的東西,然後我就碰到了我的第一個經理,他叫我去唱歌,我問他:‘夜總會唱歌賺的錢夠我養活一個小孩子嗎?’他看著我,他說:‘你又漂亮,嗓子又好,又容易讓人記住你——你還有故事,想不紅,都難。’”我笑了,眼眶突然一陣發熱,“就這樣,很簡單的。可是我隻是每年匯一筆錢出去,我不敢去看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好像……好像隻要我不見你,很多事情就不像是真的。”


    “水開了。”她慢慢地說,語氣特別輕柔,頓時不像個小孩子了,她“哧啦”一聲撕開了泡麵的包裝袋,“我爸爸是誰呀?”


    “就是……就是那個時候和我談戀愛的男人。”我嘲笑著自己,“這其實不重要的,你相信我,不過你得感謝你的西決叔叔,那個時候我們馬上就要考大學了,我的男朋友消失了,我發現我自己懷孕了——我一個人站在樓頂上,要不是西決他衝過去把我拖走,我可能就真的跳下去了,那可就沒有你了。說不定還真是因為這個,你看著他才覺得親切呢。”


    “他也知道嗎?知道你其實是我……”她遲疑了,深深地注視著我。


    “別,”我打斷了她,兩行淚靜靜地流了下來,“別說那兩個字,我不敢聽,別那麽叫我,算我求你了。”


    “行。”她把用過的肉醬包和調味包扔進了垃圾桶,“還是叫你姑姑比較好,我習慣了。”


    “你剛才問什麽?”我用手指在臉上抹了一把,“除了我和我媽,沒人知道的。不過,現在三叔知道了,他做手術的時候我跟他講過,隻要他平安,我就告訴他當年我為什麽不去念大學,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念大學有什麽好?”她清脆地說,“有什麽可念的?我就不喜歡上學,那些功課都難死了。”


    “你和我一樣。”我看著她,“不過,我那時候作文還是可以的,沒你那麽費勁。”


    “我今天晚上還得寫作文呢。”泡麵蹾在了我的麵前,她也就勢拉出來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麵,“要我們寫自己做過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你說,我寫什麽好?”我注意到她現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不再加稱呼了,“有了,我寫這件事好不好?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學校組織春遊,然後我的包掉進湖裏了,因為可樂在裏麵,所以我就跳下去遊過去把可樂救了回來——這件事,能不能寫?”


    “我覺得,好像不能。”我非常耐心地說。


    “那你能說清楚,你做過的最勇敢的事是什麽嗎?”


    泡麵彎彎曲曲地沿著筷子滑行了下去,我緊緊地咬住了空蕩蕩的筷子頭,然後對她笑了,“我做過的最勇敢的事,就是把你生下來。”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小診所,我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沒有多久,整個城市因為這濃鬱飽滿的春天,彌漫著一種芬芳,隻有那個小診所,代表著芬芳背後的孽障。那些地方都類似於刑場,負責絞殺少女的矜持、柔軟、羞澀,更重要的是,絞殺她們矜持、柔軟和羞澀的權利。我坐存那把看不出顏色的木質長椅上,那個護士站在不遠處準備著器械。我聽著那些金屬的武器鏗鏘作響地掉在白色的瓷盤裏,我還以為它們是要上戰場的。


    醫生從隔壁的房間走出來,卷著袖子準備洗手,我故意不去看她丟掉的沾著血的一次性手套。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問:“多大?”我說:“十八。”她撇了撇嘴,“都說自己十八。”“我真的是十八,不信給你看我的身份證。”然後她就和那個護士一起笑了,醫生說:“真是個傻孩子。”護士說:“要是不傻,也不會到這兒來了。”


    有個女人走了進來,她的臉色很難看,行動也很慢。那個醫生問她:“你是想裝在瓶子裏帶回去,還是交給我們處理?”


    “還可以帶回去啊?”那女人驚訝道。


    “嗯。”醫生說,“有的人會帶回去埋在花盆裏。”


    “我當然要帶回去。”那女人微笑了一下,“正好喂狗。”


    “算啦。”護士在旁邊歎氣道,‘你就算再恨那個男人,也得給自己留點兒口德。”


    這時候周遭突然暗了下來。我惶恐地環顧四周,差點兒尖叫出來,我還以為神明終於決定了要懲罰所有參與了這個罪惡場景的人。但是醫生懶洋洋地說:“停電了,小姑娘,你運氣不好,要再等一會兒。”“我去看看保險絲。”護士的語氣也是懶洋洋的。


    我毫不猶豫地站起來,奪門而逃。我掠過了那個女人,掠過了那扇肮髒的門,掠過了陰鬱的走廊上那幾盞形同虛設的燈,我一口氣跑到了外麵的大街上,那種奔跑帶來的突如其來的輕盈和決絕終於讓我感覺到,其實我依然是純潔的。


    我停在一個很普通的小賣部門前,寫在一個硬紙殼上的“公話5角”紅彤彤地戳在我眼睛裏。我彎下腰按住了胃部,那種熟悉的惡心又來了。我把一張被汗水弄得潮濕的五元錢丟在櫃台上,從冰箱裏隨便拿出來一瓶水,顫抖著擰開,拚命地喝下去。一口氣喝幹的叫候,我看見了那個飲料瓶上的字樣,才知道我喝的是什麽。


    我微笑著捏扁了那個塑料瓶,在心裏對你說,你有名字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和我一樣,也是個女孩子。


    龍城的秋天總是很短暫的。一開始的時候還有點兒像夏天,過不了多久,冬天的味道就出來了,十月末,已經開始冷得有些肅殺氣。南音換上了她那些很鮮豔很誇張的粗線毛衣,周末回家的時候總是誇張地喊著冷,然後尖聲大叫著:“姐——你是用什麽做的呀?都這種天氣了,還是隻穿絲襪和高跟鞋,你不穿裙子會死啊!”三嬸就會在一邊非常配合地說:“就是的東霓,還是要當心一點兒自己的關節,別以為現在年輕不要緊,再過些年後悔也晚了……”現在的南音和我倒也是說話的,忘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了——她逐漸地沒辦法做到對我視而不見,可能是隨著她漸漸習慣了西決的缺席,也可能是—一她秉性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堅持不懈地維持著太久的怨氣。


    當然,還是有些事情改變了的,比方說,她再也沒有來過我這裏過夜。某個周末的傍晚,我提前回去幫三嬸洗菜的時候,她像是不經意地經過我的身後,輕輕地說:“今天我在學校裏看見了冷杉。”見我沒有任何反應和表示,她有點兒興味索然地說:“他在忙著準備申請的材料。他問我,你好不好。”


    其實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看到冷杉了。新學期開始以後,他重新拿到了獎學命,所以他不再需要到我的店裏兼職。我記得那一天還是暖和的,是正宗的秋高氣爽。他站在我對麵,有很久的時間,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終於還是我先開了口:“你要是真的拿不了主意,我就來替你拿了。你應該去。你現在正是最好的時候,奔一個好的前程是理所當然的.你不是那種一輩子可以在龍城終老的人,更何況,這兒連你的家都不是。所以,你還是走吧。”


    “我不是拿不了主意。”他語氣裏仍然帶著那種小孩子的蠻橫,“我隻是覺得……”遲疑了好半天,他說出來的依然是幾天前的話,“我隻是覺得,如果是我媽媽,她不管怎麽樣都不會丟下我,你不應該把鄭成功丟下……”


    “你覺得你喜歡上了一個壞人,對吧?”我安靜地注視著他焦躁的眼神,“這件事讓你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對吧?”


    他一言不發,眼睛對著窗外明亮的藍天,突然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走吧。”我很認真地說,“會有一個合適的女孩子等著你的,你相信我,你也應該有一個更好的女朋友。”


    “我忘不了你,你明明知道。”他眼睛裏有一種我從沒有見過的倦意,那讓我心裏牽得一疼。


    “算了,我現在不和你爭這個,我就當你忘不了我,但是這不會妨礙你再去喜歡別人,不信,你試試看。”


    他笑了,“可是那不一樣。”


    我也笑了,“這個我同意。是不一樣。不過,你也不能要得太多。”


    我們最後一次的擁抱,仍然是緊緊的。“你等著,說不定有一天,我還是會回來找你呢。”他的語氣裏充滿了希冀,於是我說:“好吧,我等著。”我想有朝一日若是鄭成功稍微懂了一點兒事情,一定也會用類似的語氣和我說:“媽媽你等著,我長大要到月亮上麵去。”我也會像今天這樣,肯定地說:“好吧,我等著。”


    “你們知道嗎?”三嬸一邊擺盤子,一邊興奮地對南音說,“我們樓上那個周叔叔,今天還來問我,有沒有打算賣掉我們的房子。”


    “有病啊?”南音沒什麽興致地嘟囔著。


    “什麽叫有病?人家碰上的是特別好的事情。”三嬸眉飛色舞,“你知道他的兒於結婚了以後還是跟他們一起生活的嘛……”


    “我不知道。”南音特別不捧場。


    “那我現在告訴你了。”三嬸的興致還是絲毫不減,“周叔叔他們夫妻兩個本來和兒子住一起的,後來兒子結婚了就多了一個兒媳婦,可是現在,兒媳婦懷孕了,而且還是雙胞胎,這樣等於家裏一下子就又多了兩個人,再過幾年,兩個小家夥的房間也得分開的,我也不知道周叔叔怎麽想的,他說他和他老婆就是有種感覺,這兩個孩子會是龍鳳胎——也就是說啊,他們家裏現在肯定是不夠住的。但是他們又不願意離兩個小家夥太遠……所以這兩天他就是樓上樓下、整個小區地打聽有沒有人家想要賣房子。不過啊,我倒是覺得,周叔叔的那個老婆看上去人不好相處的,她的兒媳婦和她一塊兒過日子,怕是也不容易——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搬出去的機會了,要是還搬不出這棟樓那可就糟糕了。”三嬸自顧自地說著,似乎不知道南音已經轉身進了衛生間。


    三叔以一種歎為觀止的表情道:“我們搬來這個小區也有六年了吧,為什麽我就連樓上住著什麽人都不知道,你倒好,誰都認識,誰家的長短都能聊。”


    “那是因為,”三嬸非常嚴肅地說,“你不仔細觀察。”


    門鈴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我們都以為是小叔,南音還開玩笑地說也許小叔和陳嫣吵架了,所以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永遠的大本營。可是門開的時候才發現,是兩個陌生人。


    一個是律師,另一個,是二叔很多年前的同事。


    “這麽多錢?你是說……都是哥哥的?”南音直率地尖叫道,身後三叔和三嬸的表情也是一樣的驚愕。


    “眼下還不是。隻不過應該是。再準確點兒,是他法定應該繼承的鄭嵩的遺產。把這筆錢拿回來,就是我們的目的。”那個律師很耐心地解釋。


    “鄭嵩是誰?”南音睜大了眼睛,“啊對了……”


    “是二叔。”我在旁邊插話道。


    “那個專利完全是鄭嵩和另外兩個同事的成果,當初他們的冶金設計研究院對這個專利的使用嚴格地說是不合法的,不過那個時候,大家都沒什麽知識產權的概念。可是現在……”律師環顧了一下室內這群困惑的人,“簡單點兒說好了,十年前,冶金設計院把當初鄭嵩他們的專利歸屬到設計院下屬的一個公司下麵,現在這個公司跟冶金設計院完全沒有關係了,經曆過了一些複雜的資產轉讓……”我覺得他下麵說的話可以省略500字左右,簡單點兒說,我們終於聽出來一個大概,二叔他們三個人的專利現在變成了一筆數額巨大的錢,但是這個專利眼下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公司據為已有,二叔不在了,當初的三個人裏麵剩下的兩個決定聯手打這場官司,希望鄭嵩唯一的合法繼承人,鄭西決,簽字和他們一起充當原告。


    客人們走了,丟給我們一個需要慢慢消化掉所有震驚的夜晚。


    “可是,要怎麽告訴西決這件事呢?”三嬸出神地看著吊燈,“給他打手機,十次有九次是不在服務區,好不容易通一次都不知道信號行不行……南音,不然你先在電腦上發一封那個什麽郵件紿他,再寫一封手寫的信吧,他上一次給家裏打電話都是兩周前了——每次都得走好遠的路去到郵電局,真是傷腦筋……”


    “好吧,”南音點點頭,“不就是把事情說清楚,要他寫封授權委托書回來就行了麽?我想想,哥哥上一次寫給我的用手寫的信,寄到龍城來用了多久?”


    “你……”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你經常給西決寄手寫的信麽?”


    “嗯。”她看了看我,“你要是想寄的話,也可以啊。”


    “我還是算了,我,”我勉強地笑笑,“我都那麽久沒有用筆寫什麽了,說不定好多字都不會寫了呢。”


    南音托起了腮,非常神往地說:“爸,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哥哥很快就要變成一個有錢人了對不對?”還沒等三叔回答,她自己興奮地粲然一笑,“真好,我以後隨時隨地都找得到人借錢。”


    “話也不是那麽說的。”三叔苦笑道,“官司能不能打贏還說不好。”


    “我覺得行,”三嬸突然說,“我有種感覺,就是覺得行。可是啊,”三嬸長長地歎氣,“我倒覺得對西決來說,這未必是好事。”


    “這還不好?”我淡淡地說。


    “我們現在的日子不好嗎?要那麽多錢做什麽?”三嬸的表情居然是吃驚的,“西決是個善良的孩子,本來就不容易分清誰是真心對他好的,一下子憑空多出來這麽一筆錢,我怕他更容易碰到壞人,遇到麻煩的事情。”


    “不要瞎操心了,西決哪有那麽傻。”三叔說。


    那天夜裏,我真的想要試著寫一封信給西決,我坐在餐桌前麵發了很久的呆,終究還是沒寫。因為我害怕他會收不到,因為我害怕他即使收到了也不會看,因為我害怕他即使收到了,看過了,終究還是不會給我回信。雖然這三種情況導致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可是我知道我一定會無休無止地猜測我自己遇上的到底是哪一種——我不想給自己惹這樣的麻煩。


    就是在這樣的深夜裏,我接到了江薏的電話。


    “東霓,我現在在龍城。”她的語氣淡談的、聽上去也不像是要給我驚喜。


    她爸爸留下來的那套老房子如今變成了一個倉庫,滿地都堆著書。她就端坐在一摞《莎士比亞戲劇》上麵,對我說:“骨頭都要累散了。”


    “你……是要把它們都當廢紙賣了麽?”我故作驚駭狀。


    “去死吧你。”她瞪著我,“我現在要把這房子租給別人,人家房客嫌這一屋子的書太占地方。我回來就是來折騰這個的。暫時放你那裏,行不行?”


    “還不如放我小叔那裏,至少有人看,也不算糟蹋東西。”我盯著她,“你在北京,好不好?”


    “就那麽回事吧,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她似乎不願意多提,“東霓.西決什麽時候回來?”


    “他要去一年。”我意味深長地笑笑,“是不是在北京不開心啊,還是被什麽男人騙了,想起來吃回頭草?”


    “滾吧你。”她笑著拿起身邊的—團舊報紙丟我,“我是真的想他了,不行啊?”


    “當初走得頭也不回,是不是發現西決居然沒有死纏著你,有點兒不過癮啊?”我一麵調侃她,一麵就勢也想坐在另一摞莎士比亞上麵。


    “別——”江薏慘叫著,“那上麵全是灰。要坐上去你也要先墊一張報紙啊。”


    我把剛才她拿來丟我的那張報紙打開來,那是一張當天的《龍城法製日報》,真的是不小心掃了一眼——因為我想把它折疊起來,我就看到了一個讓我一愣的標題,那篇報道講的居然就是二叔他們那場官司。


    我不動聲色地把它鋪好,然後坐下來,慢慢地說:“江薏,你我之間,不用藏著掖著。”


    她一怔,臉上也跟著不動聲色起來。


    “你看到報紙了,你知道鄭嵩是西決的爸爸,你也知道西決很可能要得到很大一筆錢了,對不對?你在龍城有那麽多朋友,打聽出這個來不過是幾個電話的事兒。所以來問我西決什麽時候回來,所以你告訴我你在想他……江薏,”我悲哀地搖頭,“我真替西決不值。”


    “我是真的愛他,你最清楚這個!”她激動地喊叫了起來。


    “是,你愛他,隻不過你受不了他身上的有些缺點,可是現在他有錢了,或者說他可能要有錢了,他的那些缺點就全都沒什麽了,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那又怎麽樣?”她倔強地看著我,“東霓,誰都可以來指責我,除了你。”


    “我不是指責你,’我托住了額頭,“那個時候你一定要去北京,-直都在挺你的人是我。因為我知道你想要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沒什麽錯,你說的,你不全是為了錢,你不願意和西決在一起也不全是因為錢,我都相信你的——滾你們的書香門第吧,都他媽一路貨。”


    “我原來以為我是為了一點點理想,”她突然綻放了一個溫柔的笑顏,“我真的以為我是為了理想。東霓你別筵我虛偽,你隻不過是沒有麵臨過和我一樣的考驗——我沒有通過,僅此而已。”


    我們對望了片刻,靜默了片刻,然後我們突然一起笑了,越笑越開心,我伸出手去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她也推了回來,我知道.這一刹那的默契足夠我們這兩個糟糕的壞女人再相親相愛上很多年。


    “為什麽啊?”她歎氣的聲音充滿著柔情,“西決那麽那麽好,為什麽我就是不能無條件地去愛他?”


    “因為你和我是一路貨,”我回答,“我們真正愛的,都是一些壞的東西。”


    她像個小女孩那樣雀躍著跳了起來,從身子底下抽出某一本厚厚的莎士比亞,急匆匆地翻著,“給你看一樣好東西,我爸爸研究了一輩子莎士比亞,我小的時候他總是給我講裏麵的故事,讀裏麵的台詞,我從小就覺得他們說話都好好聽。我特別喜歡這個,《理查三世》。”


    “免了吧,”我笑道,“我是粗人。”


    “多粗的人也能懂的……”她的大眼睛裏顧盼神飛,“理查三世是個壞人,是個最壞的國王,你知道這個就好,這個最壞的惡人在臨死之前對自己說——你聽好了——”


    她的聲音在一秒鍾之內被鍍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澤,“哦,良心是個懦夫,你驚擾得我好苦。藍色的微光。這正是死沉沉的午夜。寒冷的汗珠掛在我皮肉上發抖。怎麽!我難道會怕我自己嗎?旁邊並無別人哪:理查愛理查;那就是說,我就是我。這兒有凶手在嗎?沒有。有,我就是;那就逃命吧。怎麽!逃避我自己的手嗎?大有道理,否則我要對自己報複。怎麽!自己報複自己嗎?我愛我自己。有什麽可愛的?為了我自己曾經做過什麽好事嗎?嗬,沒有……”


    她合上書,抬起頭望著我,“怎麽樣,你能懂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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