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行商


    又一場秋雨後就陡生了涼意, 讓人頭腦暈沉的夏日燥熱全無了蹤影。


    在西屋專心讀書的顧衡得知李嬸娘的來意後冷笑幾聲, 心想那個所謂的李家表侄若是真敢肖想顧瑛, 那他就讓那人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這一向他雖然沒有到西山精舍裏讀書,但是人頭卻是極為相熟的。在那場大夢中, 他就是吃了小看別人的虧,所以對於任何相幹的人和事他都不敢大意。


    他老早打聽清楚了,李嬸娘的娘家堂兄所出的這個表侄大名叫李厚德,的的確確是他昔日同窗。


    李厚德今年十九歲, 比顧衡的年歲略小。這人進學晚,七八歲時才在村學啟蒙。天姿也不算很好,但讓人稱道的是這人在學業上極為刻苦。


    傳說老師布置下來的課業,別的學生這兩個時辰就完成了, 李厚德卻寧願熬夜把同樣的課業完成三份,最後再甄選一份滿意的交給堂上。


    前一段時日顧衡忙著對付童士賁,初聽李厚德這個名字時隻覺耳熟,到後來才猛然想起自己在哪裏看到過這個名字。


    西山精社解散許久,這個所謂的同窗其實是後來進門的小師弟,所以兩個人隻聞其名不識其人,但這並不是主要的原因。


    穿了一身本白半舊長衫的顧衡坐在八仙桌旁摩娑著一盞紫砂壺,垂著眼細細思量許久, 才驀地想起在夢中曾看過的一份朝庭邸報, “甘肅省從三品宣慰使李厚德克己奉公舍身取義, 值北元叩關, 率眾迎寇數十人, 力竭而亡……”


    顧衡現在無比確定,這場讓自己諸事曆曆在目的大夢,其實就是自己的前世今生。


    之所以沒有在奈何橋上被一碗孟婆湯湮滅,是老天爺對含冤屈死的自己僅有的一絲補償,是老天爺對性子剛烈的顧瑛陡生的一絲憐憫。既然可以窺得先機,如若不善加利用,豈不是糟蹋了老天爺的一番美意?


    他隔窗望著院子裏忙忙碌碌的家人,心頭近乎柔軟的想,我總歸會帶他們過上好日子,再不會胡亂冒進引來滔天大禍了……


    正在暗暗尋思著未來的日子怎麽走時,一個裹頭裹臉的青衣人從後門閃了進來。


    錢小虎一邊在前麵引路,一邊警惕地盯著來人。顧衡失笑道:“典史每回過來都要收藏這副嘴臉,在外麵便罷了,在我家裏你還以為有人會認不出你嗎?”


    馬典史啞然,不好意思地取下鬥篷道:“你曾經細細囑咐過,說咱們之間的事不好讓外人曉得。你是讀書人,既然這麽囑咐肯定是有道理的。所以我每回過來的行徑不免顯得有些詭秘,反倒讓你看笑話了。”


    顧衡一愣,竟覺得他說得有幾分道理,哈哈一笑略過不提。忙著把人讓進屋子裏喝茶,這才問道:“今日天色還未暗你就過來找我,多半是遇到了什麽麻煩。是方縣令有什麽吩咐,還是鹽場裏出了什麽亂子?”


    一臉精幹之色的馬典史望了一眼奉茶退下的錢小虎,沒忙著答話,卻是滿臉悵然地歎氣。


    “錢家父子倆在你這裏住,我也算安了一半的心。這一年發生的事兒就像戲台子裏演的一樣,回頭看時又像隔著一層紗霧。錢江師兄到底跟我生分了,隻要我過來遠遠地就躲著不見人。”


    這些事外人卻不好置喙,顧衡瞟他一眼道:“錢師傅的太太死得慘,如今最為牽掛的就是他的女兒。話說回了時隔這麽久,那錢月梅就沒給你捎個音訊?”


    馬典史搓搓手尷尬一笑,“我師兄還是錢月梅的親生父親,都沒接到過什麽音信,我這個外三路的叔父憑啥收到她的信?”


    顧衡細細打量他幾眼,忽地一笑道:“我就是覺得有些奇怪,一個單身女子本事再大,在外頭的格局也是有限。隻一條,若是沒有正經的身份文牒可謂是寸步難行。我想以典史你的人脈這麽久都沒有找到人,這位錢月梅多半有了另外合宜的身份……”


    馬典也算是經年的老吏,卻每在顧衡的麵前敗下陣來。不由心肝亂顫,勉強鎮定地端起茶盞左顧言他,“那孩子不過會幾招粗淺的拳腳功夫,人倒是很機敏又懂眼色,興許有另外的造化也說不準。”


    顧衡順著他的話頭撫掌讚道:“極是,我雖然沒有見過這位錢姑娘,但縱觀其行事每一步都頗有章法。雖然連累其父牢獄其母喪亡,但其行也算情有可憫。”


    馬典史直覺這是一個危險的話題,卻不好開口打斷。


    顧衡意有所指地一笑,“我要是她,也不知殺人的這件事何時會爆出來,與其每日戰戰兢兢得過且過,不如趕緊托人改換身份,頂好躲到一個大戶人家的後宅裏為奴為婢。”


    馬典史一臉驚愕,麵相上看著就有些呆蠢。


    顧衡卻是隻做未見,一下接一下地撩著茶蓋,半晌才繼續道:“萊州城的差役就是再能幹,再有通天之能把錢姑娘與殺人之事聯係起來,又查知到錢姑娘的下落,也不好跑到人家的後宅去要人。”


    馬典史額頭冷汗直冒,打了個哈哈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卻聽那人繼續慢條斯理地道:“再者,以錢姑娘的心性手段,又有幾分過人的膽色,加上她的那副品貌和騙人不償命的口才,就是送到宮裏做娘娘都足夠了。說不得在那個大戶人家的後宅裏,她會一枝獨秀豔冠群芳……”


    馬典史好半天才鎮定下來,雙目直視極為鄭重地坦承,“我對不起錢師兄,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她女兒找一條活路。有些事情你知我知就行了,還請秀才公不要說破——”


    這就是變相承認錢月梅的逃走和隱匿,有他在其中做的手腳。


    馬典史早知故衡有大才,卻沒想到這人坐在屋子裏,僅憑聽到的一些閑言碎語,就能推斷出事情的大概脈路。甚至連錢月梅的現狀都推斷得八~九不離十,他忽地想起方縣令對此人的品評一一多智近妖。


    馬典史小心挪動了一下屁股,先前的興奮之色也收斂幾分。


    老老實實的端正身子,不自覺地賠了一副笑臉道:“此次過來實屬受方縣令所托,有一件事情有些委決不下。前幾天縣裏來了一個南陝口音的行商,一張口就要吃下咱們庫裏所有的庫存,偏偏價錢也給了極為合適……”


    馬典史伸手比劃了一個“五”。


    顧衡倒沒意料到馬典史匆匆而來就是為了鹽廠裏庫存的那批精鹽,這個五字就代表五倍的利潤,以現在的行情可說是極大的利潤了。


    這種情況之下眾人必然心動,但以方縣令的精明都對那位行商委決不下,說明那人身上必定有些不能為外人所道的疑點。


    他緩緩敲擊著桌子,“這個行商身上的身份文牒,你們仔細查驗過真假嗎?還有他用來交付的銀兩,是現銀還是銀票?”


    字字句句都問到了點子上。


    馬典史更是不敢大意,簽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低聲道:“我仔細比較過,身份文牒上的大印都是真的。要把那些庫存吃下,他自然隻能用銀票。”


    他語氣裏有壓抑不住的歡喜,“我瞧了一眼,滿滿的一個皮匣子裏都是日昇昌見票即兌的小額銀票,白花花地晃人眼。方縣令也抽空見了他一回,說話做事海派的很。但還是有些吃不準那人的路數,就叫我過來向你討一個主意!”


    顧衡腦中飛轉,心中已有計較。


    似笑非笑地望過來一眼道:“這麽大宗的生意,不是一回兩回能吃下的。你另外約一個地方再跟他細談一回,我躲在後頭聽聽動靜。其實隻要有東西在手裏,不愁以後沒有買家,你和方縣令實在太過心急……”


    馬典史臉脹成豬肝色,低著頭喏喏連聲。


    其實人家顧秀才早就打過招呼,這批庫存最好等到明年夏至之後再出手,到時候風險又小利潤又厚。隻可惜底下這些灶工和鹽頭等不起,自己這個跑腿兒也等不起。連一向穩如泰山的方縣令麵對那位出手豪闊的行商,也似有些按捺不住了。


    馬典史聽了顧衡的建議後,回到萊州城就把那位叫肖大的行商悄悄請進了酒樓。


    和悅樓是萊州城裏最大的酒樓,雅間裏一張螺鈿八仙桌,牆角的縐沙宮燈將屋子照得通明。多寶閣上的器物或金或玉,是酒樓東家多年的珍藏。


    案幾上是一品極難得見的雙色醉芙蓉,估計是在大棚裏調節好時日的。在煦暖酒氣的薰染下,顫巍巍地開滿了酒盅大小的膏紅色大花。


    肖大似乎見慣豪奢場麵,對於酒樓裏華麗雅致的布置視而不見。自顧尋了一張椅子大咧咧地坐下道:“老馬,如今我們也算半個熟人了,這宗生意成是不成你給個痛快話。若是實在沒有緣分,咱們也算結識一場。”


    馬典史悄悄望了一眼牆上的富麗堂皇的蜀錦掛屏,堆著滿臉的笑容道:“你想必也知道我的難處,我就是管鑰匙的通房大丫鬟。雖然看著威風但著實當不了家,上頭不但有老爺還有太太。他們一起發話了,我才敢給你辦這宗事。”


    肖大讓他這番粗俗的比喻逗笑了。


    揮舞著蒲扇般的大手,一路噴著酒氣,“這話糙理不糙,但是哥哥你也要曉得我的難處。每天早上門一開,手下有多少張嘴等著吃飯,在你這塊地界實在是耗不起。弟弟我說句老實話,明天這個時候再不給我一句滿意答複,我就要揣著銀子另尋門路了。”


    馬典史把胸脯拍得震天價響,“一定一定,若是老爺太太還不發話,我這個當大丫頭的就悄悄拿私房銀子貼補你……”


    肖大哈哈大笑,也忍不住說了幾句葷話,“若你若你再生得細瘦一些,臉嘴再標誌一些,說不得我真的把家裏的婆娘休了,把你迎娶回去當正房。”


    馬典史心頭暗罵,打迭起精神下死命給這個姓肖的灌老酒。


    等到街麵上的二更鼓響起,兩人喝得都有些找不著北了。好容易等到對方扯起了鼾聲,馬典史悄手悄腳地走到隔壁屋子,借著外頭餘留的燈光可以看清楚屋子裏靜坐著一個人。


    他湊過去低聲問道:“秀才公,你倒是給一句穩當話。這火塘裏的燙手銀子,咱們到底賺不賺得?”


    暗處裏的顧衡徐徐抬頭,露出一雙湛若星辰的眼,就像野地裏隨時準備襲擊獵物的豺狼。


    青年緩緩一呲牙,暮氣沉沉的屋子轉眼間就亮堂起來,“送上門的肥肉若是不啃一口,豈非浪費人家的一片盛意拳拳?典史回去隻管回複方縣令,就說我看得真真的,這樁生意盡可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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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舉前,男主在往奸商的道路上狂奔!


    明天暫時恢複一更,讓本君……休息幾天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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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重陽


    九月九登高節, 萊州百姓都喜歡在家裏自製栗米和蓧麵做的九層糕, 請年歲高的老人享用後可以延年益壽。


    顧瑛一大早就起來忙活。


    她手巧人也麻利, 等張老太太起床的時候,一抬齊齊整整的重陽糕就已經得了。錢師傅父子倆不是本地人, 所以沒怎麽吃過這種東西,就跟著張老太太和顧衡在外頭看稀罕。


    顧瑛做的重陽糕是以江米麵和黃米麵蒸成,取上金下銀的意思。飾以香菜或者嫰蒿葉,中間夾上青果小棗, 核桃仁之類的糙幹果。最上麵鋪了蘋果脯、桃脯、杏脯之類的蜜餞,又插滿了彩紙做成的小旗,看著就讓人覺得喜慶。


    張老太太身上穿著顧瑛新做一套的密合泥金拱碧蓮花紋的夾衫,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親自上前用銀刀取了一塊糕遞給站在一旁的顧衡。


    這也是萊州城曆來的風俗。


    凡有子弟上學的人家在重陽節裏蒸糕分發,意欲在來年大考中討得一個好兆頭。愣頭愣腦的錢小虎在顧家生活久了也有了幾分眼色,忙恭手說著喜慶話,“祝三爺明年跨馬遊街得中狀元……”


    顧衡便不免笑罵,“這些日子叫你多讀些書,偏生你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明年是秋闈大比,我就是考中頭名也不過是個解元。後年才是春闈,考中頭名的人才是正兒八景的狀元呢!”


    對於這件事張老太太倒是想得極開, 不想給小孫子太大的壓力, “小虎到咱家來一貫老實, 衡哥不許欺負他。老人常說三百六十行, 行行都能出狀元。你打小就聰明, 作詩做文章跟別人吃飯喝茶一般容易,打量個個都跟你一樣不成?”


    老太太是一個節儉人,逢年過節時才穿一身新衣。平日裏多半是耐造耐髒的粗藍布裙,今天這套襖裙還是顧瑛好說歹說了老半天才上身的。


    她愛惜地撫了一下泥金色褙子上的折痕道:“隻不過這世上有一種說法叫運道,多少能幹不過的人就是考不中進士。原先我還指望你一路讀書讀個名堂出來,多少照拂一下鄉裏,便是幫忙少些稅賦也是好的。”


    遠處有孩子們四處亂竄的笑聲,老太太卻有些怔仲傷感。


    “但回頭一想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年,有些人有些事兒比讀聖賢書這樁事還要緊。即便做了官也不免沾些官場上貪贓枉法仗勢欺人的毛病,那還不如老老實實在鄉下種地來得安逸!”


    顧衡端著一塊重陽糕,哪裏不明白老太太這是把話反了說。老人家生怕他富貴後忘了當初的種種艱難,這是拿話在敲打呢,忙站在一邊老老實實的聽訓。


    張老太太緩緩點頭,“我本就是鄉下婦人,不懂什麽書上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隻是想告訴你,當人要當好人,做官要做好官。咱們這些人做的每一件事情,老天爺都細細地記在本子上,總歸有一天要清算總賬。”


    顧衡不知道老太太一大早扯這個閑篇兒做什麽,但老人家說話有條有理,顯然不是無的之矢。


    他垂首聽訓,心頭卻在想,在那場大夢中自己分明沒有幹過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兒,最後卻落得個身首異處。那童士賁葉瑤仙一對奸夫淫~婦卻郎情妾意,生生受了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天道又何其不公,可見善惡有報這句話也不見都是對的。


    興許人老嘴巴就有些碎,張老太太一時收不住口,“……像你二哥被你娘吹捧得天下無雙,在家裏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二十五六歲的人了隻會以讀書的名義遮羞,像個婦人一般隻會在窩裏橫。”


    孫輩當中老太太頂瞧不起的就是顧徔,“千萬不要昧著良心幹壞事,那些個報應遲早是要來的。你二哥心眼就不正,考了將近七八年了,到現在連個舉人都不是,他還是一門心思往裏鑽營。所以說凡事隻要努力就成,千萬不要過分強求。”


    老太太活了半輩子,對很多事都有自己一套通透的看法。


    顧衡知道最後一句才是重點,老老實實地聽完訓,小聲道:“我這還沒去考呢,祖母就給我打退堂鼓。也罷,我懂您的意思了,今次若是不得中我就回來幫祖母看管田地,保管明年打下來的莊稼多收兩成!”


    張老太太笑得不行,“我不過是怕你日後得誌張狂,更怕你不得誌消沉,才故意拿些話來提點你。沒想到你依樣畫葫蘆專揀我老人家的漏洞,小猴崽子真真該打。”


    她揚起嗓門一陣叫喚,“瑛姑,等會兒你和小虎把這些重陽糕全部分給周圍的鄰居。這個小猴崽子明年若是不好生考,我看他拿什麽麵目見這些鄉裏鄉親?”


    顧衡忙站起來道:“那我回屋子裏看書去了,瑛妹幫我泡一壺茶,讓我好好醒醒神。昨晚上為幫你磨這些米麵豆麵,到現在為止我的眼睛還有些睜不開。”


    顧瑛真以為他累了,忙到祖母麵前告罪一聲,急急將人扶進屋裏。又將被褥枕頭拍散鋪好,點了一盞安神香道:“哥哥你先歇一會兒,有精神頭了才好看書。這會兒不忙喝茶,當心走了瞌睡晚上又睡不著。”


    顧衡含笑看著她忙忙碌碌,半晌才拉著她的手道:“鹽場那邊每個月給我支十兩銀子的工錢,我存了好幾個月,在銀樓裏給你挑了幾樣首飾,你過來看喜不喜歡?”


    顧瑛唬了一跳,回頭道:“哥哥不是說過,那馬典史把哥哥的銀子折算成股子盡皆投在鹽廠裏,且明年才能見效益,怎麽每個月還有十兩銀子的工錢?”


    顧衡麵前的桌子上放了一隻一尺二寸寬的鑲銅角首飾盒,顧瑛初初一看便覺得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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