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徐至有些詫異,“我從來沒結過婚,也不準備結,所以沒什麽經驗。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更在乎你不說實話。”


    “可是你不‘一般’啊――”趙小雪含著眼淚笑了。


    “說的也是。”徐至皺皺眉頭,“這麽說話――是不是有點不謙虛?”


    9


    丁小洛一直都是一個快樂的小姑娘。滿足和開心對於丁小洛來說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情。用大人們的話說,沒心沒肺的孩子最有福氣。但是小洛的媽媽從她童年起就總是擔心地說: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傻。小洛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點傻呢?那年小洛應該是四歲。在廣州做生意的舅舅給小洛帶回來一個從香港買來的好漂亮的芭比娃娃。要知道那個時候在這個北方的城市裏,芭比娃娃的專賣店是沒有的,全城隻有一個地方能買到真正的芭比娃娃――是一間四星級酒店的專櫃。所以對於小洛來說,芭比娃娃就像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


    她的皮膚摸上去滑滑的,她的頭發是金色的,這麽長,長得好纏綿啊。她的眼睛這麽大,大得讓小洛疑惑地抬起頭,看看鏡子裏自己的眼睛。鏡子裏的小洛因為興奮的關係,一直保持著眉開眼笑的表情,這樣一來她的眼睛就顯得更小了。算了算了,還是娃娃比較好看――她的鼻梁真,真,小洛想不出來有什麽合適的詞了,反正她的小鼻尖翹得這麽危險,就是危險,為什麽危險呢?就是因為太漂亮了,漂亮得恰到好處所以才讓人覺得不安全。你看見她的身體,看見她胸前那兩個曼妙的小饅頭了嗎?你看見她修長的腿還有纖細的小腳了嗎?小洛歎了口氣,要是這個娃娃有一天突然活了小洛該怎麽辦呢?該給她吃什麽,穿什麽,該用什麽樣的語氣跟她說話呢?反正不能隨隨便便的啊。不可以用那些不好聽的詞跟她說話,比如“胖墩”,比如“沒心沒肺”,比如“傻孩子”,包括他們用戲謔的口吻說“有福氣”――這些詞都是大人們平時用來說小洛的,小洛自己是無所謂啦,可是如果娃娃活了的話,小洛是絕對,絕對不許任何人用這種方式跟她的娃娃說話的。可是真傷腦筋啊,到底該怎麽對待她呢?四歲的小洛不懂得如何表達,可是她已經清楚地明白――這個娃娃來自屬於她的生活之外的地方。


    越想越覺得緊張,好像娃娃真的要活了,真的就要馬上開口說話丟給小洛一個又幸福又巨大的難題。小洛小的時候有個壞毛病,就是她特別緊張特別害怕的時候就總是想尿尿。小洛把娃娃緊緊地抱在胸前走到衛生間裏,然後突然發現:不行的,怎麽能讓娃娃看見這個呢?這麽難看這麽髒。於是她趕緊環顧整個房間,讓娃娃在什麽地方等她呢,洗衣機上堆著一堆髒衣服當然是不可以的,五鬥櫥因為用久了看著油膩膩的娃娃一定會不高興――哎呀要快一點呀小洛就要尿褲子了,那麽就沙發吧,沙發靠墊是媽媽為了過年新買的。把一個最漂亮的粉紅色的拖過來,讓娃娃坐上去。別害怕呀娃娃。我一會就回來。一分鍾後小洛衝了出來,她太急了都沒看見自己的手臂上還帶著沒衝幹淨的肥皂泡沫。她看見她的娃娃好好地坐在那個粉紅的靠墊上――真配她啊,就像是粉紅色的土壤突然開出的一朵寂靜的花。小洛突然間有點難過了:原來娃娃可以沒有她,沒有她娃娃也一樣漂亮,一樣好。但是這隻是一瞬間的念頭,說到底小洛不是個喜歡自己給自己找麻煩的小孩。


    從那一天起,小洛在院子裏的人氣就高了起來。小洛抱著娃娃往樓下一站,然後驕傲地等待著其他小女孩們羨慕地叫她:“胖墩兒,胖墩兒你過來啊,讓我們看看你的娃娃好不好?”


    當然好。小洛驕傲地站在一群小女孩中間,享受著所有妙不可言的嫉妒,一邊很大牌地說:“輕一點啊,別弄疼她。”要不就是:“不行不行,你的手太髒了,你不要動她的鞋――”然後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洛正準備帶著娃娃回家,瑩瑩就是在這個時候站在她麵前的。瑩瑩說:“丁小洛,你讓我玩玩你的娃娃好不好?我不會給你弄髒的。”


    瑩瑩是整個小區裏最漂亮的小女孩。丁小洛覺得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很好聽的。可那些平時成群結隊好得不得了的小女孩們都不願意跟瑩瑩玩。四歲的小洛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可是奇怪的是,大多數孩子天生就心照不宣地明白這個。瑩瑩乖巧地站在那兒,黑黑的辮梢停著漂亮的紫色蝴蝶結。小洛當然是想都沒想就說:“好的。”


    奇跡就是在那一瞬間發生的。至少丁小洛找不到比奇跡更好的字眼。瑩瑩微笑著接過娃娃,她的小手撫摩著娃娃的金發,細聲細氣地說:“小洛,這個娃娃叫什麽名字啊?”夕陽斜斜地映亮了抱著娃娃的瑩瑩,瑩瑩的眼睛就像兩顆沉在水底的黑色雨花石,小洛看見娃娃對瑩瑩笑了。後來小洛長大以後經常問自己,娃娃怎麽會笑呢?一定是當時光線的關係。夕陽總是喜歡跟人們開玩笑。可是當時的小洛大氣都不敢出,有什麽東西讓她――感動,小洛那個時候還不懂這個詞,隻是悲哀地想,自己怎麽又想尿尿了。瑩瑩的紫色蝴蝶結跟娃娃精致的小鞋子是原本就該在一起的東西,齒白唇紅的瑩瑩心疼地,欣喜地凝視著美麗的娃娃的樣子是小洛日後永遠珍藏在心裏的一幅畫。小洛低下頭,看見瑩瑩纖細的小手,還有自己的手――肉嘟嘟的,指頭又短,還黑。小洛想起自己狼狽地想不出要把娃娃放在哪裏的那一天。她知道如果換了瑩瑩,她是不會那麽狼狽的。因為瑩瑩自己就是那個粉紅色的美麗的靠墊。或者說,不管瑩瑩把娃娃放在什麽地方都不要緊。堆了一堆髒衣服的洗衣機也好,油膩膩的五鬥櫥也好,隻要瑩瑩對娃娃這樣地笑一下,用她潔白的小手這樣拍拍她的臉――小洛真笨啊,你看瑩瑩就一點不用慌張。甚至,換了瑩瑩,直接抱著娃娃坐在馬桶上也是沒有關係的,和小洛不一樣,瑩瑩根本用不著掩飾,根本用不著難堪,她隻要對娃娃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兩個漂亮的女孩子就這樣把尷尬化成了一個共同的小秘密。


    “丁小洛。”瑩瑩看著她的眼睛,“我能不能再玩一會兒呢?一會兒我就還你。”


    小洛搖搖頭,看著失望的瑩瑩的表情,慢慢地說:“瑩瑩,這個娃娃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瑩瑩瞪大了眼睛,嘴巴張成了o型:“你說什麽呀丁小洛,我怎麽能要你的娃娃呢?我媽媽會罵我的。”


    “真的,瑩瑩。”小洛轉過身,“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家吧。你就跟你媽媽說,娃娃是我送給你的。”


    說完小洛走了。留下瑩瑩一個人站在原地。身後傳來瑩瑩愕然的聲音:“丁小洛你真傻。”


    小洛回過頭,看見娃娃和瑩瑩一起站在夕陽的那一片溫柔裏,她對自己微笑了。也許是真的。她想。自己是真的有點傻。


    10


    “夏芳然,我們今天在你家裏搜出了一瓶約250克的氰化鉀。”徐至望著麵前這個女人。碩大的墨鏡和口罩讓他覺得這有一點荒誕。


    “那是陸羽平托人搞來的,放在我家。”她的聲音很自然,沒有起伏。


    “這麽說是為了讓你們倆自殺用的了?”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麽?”夏芳然嬌縱地聳了聳肩膀,她垂在肩頭的長發跟著閃了一下。


    徐至暗暗地歎了口氣,他不明白這女人為什麽如此固執。就像那些已經一文不名還放不下架子的沒落貴族一樣,她已經毀容了卻還忘不了自己是個美女。


    李誌誠拍了一下桌子:“夏芳然你注意你的態度!我再給你重複一遍――”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夏芳然靜靜地,慵懶地歪了一下頭,“你還有沒有點新鮮的?”


    徐至丟了一個眼色給李誌誠,微笑:“夏芳然,那你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麽要自殺嗎?你和陸羽平。”


    “警察叔叔。”沒有人看得見她的臉,當然也沒人有興趣看,可是她的聲音卻硬是讓人想起“巧笑嫣然”這個詞,“你下一句話是不是要說‘這麽年輕不要這麽悲觀’呢?還是算了吧,那是居委會大媽幹的事兒。”


    “不用這麽客氣。”徐至認真地看著她,“用不著叫我‘叔叔’。我還不老――至少沒有老到那種覺得年輕人沒理由自殺的程度。”


    “好吧,我告訴你。”夏芳然停頓了半晌,“我想你們已經知道了吧。我在那之前的一個月就已經吞過一次安眠藥了。可是被救過來了。你們可以去查市中心醫院急診室的記錄。那個時候--因為我的那次植皮手術失敗了。我覺得反正我的臉再也不可能變回原來的樣子,不如死了好。可是我沒死成。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陸羽平跟我說:‘我這輩子是不會放過你的。想死的話我們一起死。我才不會讓你一個人去。’這是他的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有改。”


    “如果要自殺的話,你們為什麽不留遺書。”


    “為了讓你們懷疑我是殺人凶手。”夏芳然的聲音裏有種溫暖的輕佻,“我開玩笑的。我是想說,我們覺得沒什麽可說的。我們想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兒。說了別人也不會明白,所以何必呢。”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徐至問。


    “我怎麽覺得,”夏芳然笑了,“這不像是審訊,倒像是在電台錄‘溫馨夜話’,‘情感天空’什麽的。”


    “夏芳然,你認識趙小雪嗎?”


    “趙小雪?”她愣了一下,“有印象。等一下――我想起來了。她是‘何日君再來’現在的服務生。對吧?小睦跟我說起過她一次。”


    “那你認識這個嗎?”證物袋裏是一塊小小的玉。紅絲線已經很舊了,磨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這是陸羽平原來的護身符。早就丟了。他說可能是線太舊了,自己斷開的。我記得我當初還跟他說,弄丟護身符可不是什麽好兆頭,會倒黴的。可是他說――‘還會有什麽比遇上你更倒黴’?”夏芳然像個小女孩,“我也知道他是開玩笑的。可是我當時還是很生氣,跟他大吵了一架。”


    “夏芳然,如果我告訴你這塊玉並沒有丟,而是被陸羽平送給了趙小雪。這能讓你想起來什麽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聲音很小。


    “就是說。”徐至的聲音突然間冷了下來,“就是說,陸羽平和趙小雪的關係讓我們有理由懷疑你有殺人的動機。你知不知道――趙小雪懷了陸羽平的孩子?”


    “我聽不懂你說什麽。”她的聲音依舊黯淡,沒有了剛剛還煥發的嬌媚的氣息。


    “關於趙小雪跟陸羽平的關係,經過我們的調查,已經可以肯定趙小雪沒有撒謊。你――有什麽要跟我們說的嗎?”


    “你們憑什麽可以肯定?”她安靜地問。


    “這是我們的工作,請你相信我們。”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們?你們說我殺人我憑什麽要相信你們?”


    “‘何日君再來’現在的老板和所有員工都可以證明他們倆的關係非同一般。”


    “你說‘所有’?”


    “所有。”徐至加重了語氣,“包括莊家睦。”


    她挺直了腰板坐在那兒,像是個雕像。


    “夏芳然,你在二○○五年的二月五日有沒有收到過一封署名是‘趙小雪’的信。信裏趙小雪告訴了你她懷了陸羽平的孩子,希望你能成全他們倆離開陸羽平。好好想想――那時候陸羽平回家過年了,那封信是直接塞到你家郵箱裏的,所以信封上沒有郵票跟郵戳。根據趙小雪的口供,那天她是在早上七點半的時候把陸羽平送上火車的,早上八點她把信放進你家的郵箱裏。她說她在早上九點的時候再轉回去看,那封信和你家的晨報一起被人拿走了。你家的鄰居告訴我們他可以確定在那天見到約八點他出門上班的時候看到過趙小雪,因為趙小雪問他夏芳然是住對麵還是住樓下。他之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為他以為趙小雪又是一個要來采訪你毀容案的記者。那麽夏芳然,”徐至的語速越來越快了,聲音也越來越高,“據我們的調查,二月五日那天你父親正好在北京,也就是說你一個人在家,而你家的鍾點工上班的時間是九點半,所以如果沒有人能證明那天早上八點到九點之間有什麽人到過你家的話,除了你別人沒有可能拿走那封信。夏芳然,”徐至緩緩地說了最後一句,“我說得對嗎?”


    她像個雕像那樣靜默著。碩大的墨鏡和口罩在這時候更是像麵具一樣替她遮擋著所有難堪的表情。


    “夏芳然。你還是要堅持說你不知道趙小雪和陸羽平的關係嗎?”


    她真的變成雕像了。一言不發,寂靜的室內似乎隻聽得見徐至和李誌誠兩個人呼吸的聲音,可是沒有她的。


    “夏芳然,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知道陸羽平和趙小雪的關係嗎?”


    雕像依然是雕像。


    “好吧,今天我們就到這兒。”徐至停頓了一下,“夏芳然,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堅強的女人。你很了不起。所以請你相信我――現在隻有我能幫你。”


    夏芳然安靜地微笑了,徐至是從她說話的聲音裏聽出來她正在慢慢地,艱難地,慘白地微笑著。她說:“我說。我告訴你們我是怎麽殺了陸羽平的。”


    11


    那年春天,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瘟疫的恐慌中。那年春天,夏芳然沒有跟這個城市的所有人一起經曆瘟疫的恐慌。因為她是在病床上度過的。經曆了很多的疼痛,很多的折磨,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她不知道那個陌生的女孩子是誰――後來他們說那是她的初中同學,她真有這麽個同學嗎?荒唐。好吧,更荒唐的是,她那個時候還沒真正意識到那個女孩究竟對她做了什麽。


    她站在自己的斜對麵。夏芳然模糊地想起那個夜晚。準確地說,夏芳然隻看見她的半張臉。她似乎剛剛把幾枚硬幣放進收款機,然後她覺得疼了,然後她看見那個女孩子的右手保持著微微上揚的姿勢,穿著黑色的毛衣――像個複仇女神。她那串紅色珠子的手鏈從手腕滑到了肘關節。――這個沒水準的女人,那串手鏈一看就是夜市裏淘來的廉價貨。然後就是聲音,所有人的聲音,其中就有小睦的,小睦喊著:“抓住她,報警啊――”小睦尖叫的變形的聲音有點像個女孩子。


    再然後呢?再然後夏芳然就看見了自己的臉。她拿起那麵鏡子的時候清楚地看見了身邊的父親和小睦倉皇失措而又在暗暗準備著什麽的表情。那天,站在夏芳然病房門口的走廊上的小護士們還記得,她們沒有聽到那一聲意料之中的撕心裂肺的哀號。她們驚訝的同時又有一點隱隱地失望。當然她們的良知或同情心會馬上跳出來滅掉這種失望,於是她們說:“這個女孩子真堅強啊。”盡管這堅強是在一個非常糟糕的情況下被證明的。


    那麵鏡子不是被夏芳然摔碎的,而是從她的手上靜靜地滑下來,從被單上滑到地麵上。它孤獨地碎裂是因為沒人有心思去接住它。“小睦。”夏芳然的手緊緊抓住了離她最近的一隻手。“芳姐。”小睦這孩子那麽擔心地叫她。“小睦。”她微笑,她的臉現在變得很僵硬,但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讓這笑容在她心裏顯得得體,“小睦。我現在不用化妝就可以去拍恐怖片。”


    一個原本該驚心動魄的場景就這樣過去了。夏芳然知道她這個時候有權利號啕,有權利尋死,有權利歇斯底裏――沒有誰能比她更有權利。可是那怎麽行。在眾人麵前那麽沒有品格,讓全世界的人茶餘飯後欣賞她的絕望,博得一點觀眾們都會慷慨回報的眼淚或者對罪犯的聲討――這不是夏芳然要做的事情。


    可是後來夏芳然想:我多傻。如果你從一開始就選擇低下頭的話,你就可以一直低著頭。可是如果你一開始選擇了昂著頭的話,你就永遠不能低頭了。榮辱說到底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你已經有了一張不堪入目的臉,還要有一個不辭勞苦支撐這顆高傲的頭的脖子。這一點都不好玩――但夏芳然當時沒來得及想那麽多,她認為她自己一定是還沒進入新角色,還以為自己是那個就算鮮血淋漓也要笑靨如花的“濕潤”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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