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的雙手,


    讓我擁抱著你的夢。


    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麵孔。――”


    不管了。小洛不管了。就算是有很多雙奇怪,嘲笑跟厭惡的眼睛看著她,就算她的周圍馬上就要響起一片輕笑,就算馬上會有老師過來說小洛影響公共秩序。小洛把眼睛閉上就是為了不管這些。她想唱歌。她今天才明白人為什麽要唱歌。她想要在這個空曠而又蕩氣回腸的地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個為了抵禦無邊無際的孤獨才會變得美麗動人的聲音。


    小洛於是放開了嗓子:“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為明天獻出虔誠的祈禱。”然後一個奇跡來了。她聽見周圍有另外幾個小朋友在跟著她,跟著台上的音樂一起唱。幾個,然後變成她所坐的這一排,歌聲在擴散,像回聲一樣擴散,當她唱到“為明天獻出虔誠的祈禱”這句的時候,這個劇場一千多個孩子的聲音融化到了一起,變成了真正的被燈塔的光照耀過的海麵。一千多個孩子一起唱著:


    “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的雙手,


    讓我擁抱著你的夢。


    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麵孔。


    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


    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


    小洛滿眼都是淚。天。他們一起把那兩個最華彩的音符:“驕傲”唱得多好聽,多完美啊。要知道一分鍾以前他們還是陌生人。夏老師就在這時緩緩地轉過身,她開始對著觀眾席用雙臂跳舞。所有的孩子都心照不宣地明白這個意思。一陣音樂聲後,他們一起跟著夏老師的手勢唱:


    “誰能不顧自己的家園,


    拋開記憶中的童年。


    誰能忍心看那昨日的憂愁帶走我們的笑容。


    青春不解紅塵,胭脂沾染了灰。


    讓久違不見的淚水,滋潤了你的麵容――”


    後來小洛就聽見了掌聲。掌聲。掌聲。他們學校自然是得了第一名。那一天是小洛短暫的一生裏最幸福的一天。後來的日子裏,她經常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那個神奇的瞬間,那個一千多個人突然間像是一起被施了魔法的瞬間。小洛想:那是不是一個夢呢?但是那種浪濤一樣的歌聲是真的回響過啊。她不知道那個施魔法的人其實正是她自己。小洛從來沒有對人提起過這件事,從來沒有,有時候她會自己輕輕地哼一下這首歌的曲調,真的隻是哼給自己聽。非常輕,像是怕冒犯了什麽。


    15


    兩周以來羅凱常常在夢裏聽見海水的聲音。很遠但是很真切的潮聲,圓圓的月亮在夜空裏赤裸著。浪濤是月光跌碎的聲音。那是羅凱童年時候的記憶。羅凱是在一個海濱城市出生的。是後來才跟著爸爸媽媽遷到這座完全位於內陸,聞不到一點潮濕的氣息的北方城市。這個後來可真長。在這個後來裏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往往是在這個時候,羅凱就知道自己醒了。潮聲還在耳邊回響著,可是眼前已經出現了窗簾上氣若遊絲的陽光。然後他聽見醫生跟警察們講:“他現在還不能跟你們說話。”


    有件事情很奇怪。雖然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但是他知道小洛死了。其實他隻不過是看見了那個名字叫陸羽平的大男孩的屍體而已。但是他在夢中,在那些跌碎了的月光裏,無比清晰地明白了:死的人不隻是陸羽平,還有小洛。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聽見媽媽在哭,媽媽說寶貝你想嚇死我。那時候有種像陽光一樣強大的孤獨侵襲了他,他知道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現在隻剩下了他自己。小洛不會再回來了。他明白從現在起他要不動聲色地學會很多東西――究竟是什麽,還不知道,還沒來得及想。


    在徐至眼裏,羅凱是一個很好看的小男孩。用徐至的標準來說一個男孩子這麽秀氣不是什麽好事。可是好像婷婷這樣的小姑娘們就喜歡這種類型。想到這兒徐至對自己微笑了一下,該不會是真的老了吧。他沒有想到自己這個不經意間一閃而過的微笑讓羅凱有了一種親切感。這個男孩子歪了一下頭,對徐至說:“你不像個警察。”


    “那你覺得警察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徐至問。


    “應該是――特別凶的那種。要不然――就像《無間道》裏劉德華和梁朝偉一樣,一眼看上去臉上應該沒什麽表情。”


    “要是真能長得像劉德華和梁朝偉一樣帥,我保證不當警察。”徐至愉快地說。


    一種很簡單的融洽就這樣建立了。這個時候那個叫章淑瀾的女人走了進來,跟徐至和婷婷分別握了握手。她很利落地說:“我是羅凱的母親。你們問他話的時候我應該可以在場吧?我們羅凱才十三歲。我自己就是律師,我懂得,不會妨礙你們的。”


    “當然。”徐至很客氣地微笑。他聽說過這個女人的名字。不過今天才第一次見她。她當然是不年輕了。可是氣勢壓人,所以硬是把我們水靈靈的婷婷姑娘比了下去。然後徐至看到羅凱抬起眼睛,對自己抱歉地一笑。


    “羅凱,現在請你回憶一下,二月十四號那天下午,――從你和丁小洛碰到夏芳然跟陸羽平起,到你去報案的那兩個小時之間的事情。越詳細越好,能想起來什麽都告訴我們,好嗎?”


    羅凱安靜地說:“我不相信人是夏芳然姐姐殺的。”


    “羅凱。”婷婷這個小丫頭看上去還挺像那麽回事,“我們現在也並沒有確定夏芳然就一定是凶手。所以我們才需要來找你。如果她真的沒有殺人我們是不會冤枉她的。”


    “你們不就是來找證據的嗎?來找可以指控她殺人的證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就是指望我說出點對你們有用的東西好把她早點拖去槍斃。”羅凱淡淡地一笑,眼睛裏一種冷冷的狠毒一閃而過。


    “羅凱!”章淑瀾輕叱著。微笑著轉向目瞪口呆的婷婷,“對不起噢,他一個小孩子家你不要計較。他是前些天受了一點刺激……”


    “羅凱。”徐至認真地看著這個孩子漆黑的眼睛,“那你要告訴我,你為什麽能肯定夏芳然沒有殺人呢?”


    “因為一開始是他們倆告訴我們,他們是準備兩個人一起死的。”


    一片寂靜之中,羅凱依然直視著徐至的眼睛:“那天下午我跟小洛一起在公園的湖邊。很冷,幾乎沒有別人。天已經開始暗的時候我們才看見他們倆。是小洛先看見那個姓陸的哥哥的。然後我們倆就過去跟他們倆打招呼。他們倆說是要去看趙薇跟陸毅演的那個《情人結》,小洛聽見了就非吵著要那個陸哥哥把我們倆也帶去不可。因為那天――我和小洛都沒有錢,小洛出門的時候穿錯了褲子,我――我的錢包被我媽媽拿走了。”


    “瞧這孩子說得。”章淑瀾笑了,“那天我就是要洗衣服才去掏他的口袋,好像我還故意去拿他的東西。”


    羅凱沒有表情地看著徐至:“我繼續說?”


    “當然。”


    “我根本覺得小洛其實就是說說而已。可是沒想到那個姓陸的哥哥特別爽快就同意了。然後我們還專門跟他說,等過兩天我們一定會把電影票的錢還給他。後來――我們說了些別的話,我記得就不大清楚了。我隻記得那個陸羽平說話特別幽默,很逗人,我就不能像他那樣說話。那個叫夏芳然的姐姐――說話說得特別少。她帶著一幅大墨鏡,還有口罩。頭發長長的,可是我不小心看見了,有一次風把她的頭發吹起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的――大概是右耳朵吧,隻有一半。反正有些可怕。當時我還想――要是她這隻耳朵再少一點的話,她可就戴不成口罩了――”羅凱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他們倆怎麽會隨便告訴你們他們倆是要自殺的呢?”婷婷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一臉苦惱的樣子。


    “我當時也嚇了一跳。”羅凱懂事地看著婷婷,“電影是七點鍾的。快要六點半的時候那個陸羽平哥哥把電影票拿出來給了小洛。他說小洛你們自己去看電影吧。我們倆還有別的事――看完了早點回家。最後他問我和小洛,能不能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看見過他們。”


    “他是怎麽說的?”徐至問。


    “很認真。”羅凱很肯定地點了一下頭,“他說他跟夏芳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還說‘小洛咱們是朋友,你要幫我這個忙’。然後――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羅凱停頓了一下,“我覺得他的語氣不對,我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我就問他們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他們要做什麽,我還說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這個時候小洛也來勁了,因為小洛覺得他們倆一定是要私奔什麽的,一直說我們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然後,那個叫夏芳然的姐姐說:告訴你們可以,你們要遵守諾言,不能跟任何人說。”那個叫夏芳然的女孩子的聲音真好聽啊,羅凱閉上眼睛就看得到,她的長發嫵媚地垂下來,遮住了她殘缺的耳朵,他看不見她的臉,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他知道她是在笑著說出那句話的,她說:“你們差一點就要猜對了。我們不是要私奔,是要殉情。”那一瞬間羅凱就像失聰一般聽見了空氣飛翔的聲音:“我們不是要私奔,是要殉情。”多美的聲音,天生就是生長在做得出殉情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的人的喉嚨裏的。“太了不起了――”小洛歡呼著,“是真的嗎――”“當然。”陸羽平耐心地對小洛微笑著,像是欣賞著這個孩子的手舞足蹈。


    “羅凱。”徐至問,“為什麽你們知道他們是要自殺卻沒有阻止,也沒有想辦法報警呢?”“為什麽要報警?”羅凱反問。


    “看見人自殺總是要救,對不對?”徐至幾乎是困惑地看著麵前這個胸有成竹的孩子。


    “可是如果一個人鐵了心想死,你救得了嗎?”


    “你不知道,其實很多人自殺是一念之間的事情,那個時候如果有人把他救下來他自己也會後悔。”


    “我覺得他們倆不是你說的這種人。”羅凱遲疑了一下,“還有就是――我和小洛都覺得,雖然自殺是不好的事兒,可是人家有人家的想法和決定,又不犯法,我們沒有權利幹涉。”


    這是徐至在一天裏第二次覺得自己老了。


    “你說的這叫什麽話!”那個母親皺起了眉頭,“一點都不負責任。”


    “可是我覺得,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有太多人自以為自己可以為別人負責任,才會變得這麽亂,這麽不和平的。”羅凱看著母親,靜靜地一笑。


    “好,羅凱。”徐至做了一個投降的手勢,“你繼續講。”


    “我還記得夏芳然姐姐說,他們倆原本準備在電影院裏喝毒藥,等電影散場燈火通明了以後人們才會發現他們倆在椅子上。我跟小洛都覺得這挺浪漫的。”有一種很遙遠的溫柔奇異地從羅凱的眼睛裏升上來。夏芳然說:“想想看,銀幕上的故事還沒完,一片漆黑裏我們倆已經完蛋了。多浪漫。可是就是因為你們兩個小家夥,我們的計劃得改變。”她有些沮喪地拍了一下小洛的肩膀。她的手心裏有很淡的一條傷疤,可是她的手真纖細啊。在冬日的黃昏中,就像是冰雕一樣。她手上那個藍寶石的戒指和快樂王子的眼睛一樣美麗而冰涼,是慘白的月亮的眼淚。


    “她跟你們這麽說的?他們準備在電影院裏這麽幹?”


    “對。可是因為我們來了,所以他們把電影票給我們了。陸羽平哥哥說不能在我和小洛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之後還帶著我們一起去電影院――會給我們惹麻煩的。他是個好人。”


    “我知道。”徐至看著羅凱的眼睛。


    “是不是好人都要早死?”羅凱像是自言自語。婷婷看著羅凱的笑容,突然覺得這個孩子有些可怕。


    “夏芳然說,你們去買了一次玫瑰花?玫瑰花是誰要你們去買的?是送給小洛的嗎?”徐至問。


    “我們是去買了一次玫瑰花。”羅凱點頭,“我和小洛。就在公園旁邊的那家叫‘雅馨花房’的花店。不過不是要送給小洛的。噢,不全是。”


    “那是誰讓你們去買玫瑰花的?是不是夏芳然?”徐至的臉色陡然間變得冷峻起來。


    羅凱猶豫了一秒鍾:“是她。其實當時我們說起來南湖公園湖邊的那個雕像。就是漢白玉的那個葉初萌的雕像。”


    “我知道。”婷婷點點頭,“葉初萌就是十幾年前那個在南湖公園救人的小女孩。我們上學的時候清明節學校還組織我們去給她掃墓呢。”


    “對。”羅凱笑笑,“我們也給她掃過墓。夏芳然姐姐說,葉初萌為了救人淹死的時候才十五歲。以後每年人們都是在清明節的時候送她花。按說她今年應該二十七歲了,可是從來沒有人送她情人節的玫瑰。夏芳然姐姐說:不如我們倆在臨死之前送這個小女孩一次玫瑰花吧。然後小洛就說她要去挑,後來我們倆就一起去了。”


    “那是幾點?”徐至緊緊地盯著羅凱。


    “我不確定。那時候電影應該還沒有開場。不過應該已經過了六點半。我沒有看表。我和小洛帶著玫瑰花回來的時候,看見陸羽平哥哥已經躺在湖岸上了。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夏芳然姐姐坐在路燈下麵。她說:你們去報案吧。”


    “是她讓你去報案的?”婷婷瞪圓了眼睛。


    “其實那之後的事情,我自己也糊塗得很,我沒撒謊,好多事都想不起來了。可是這件事我能確定,是她叫我們去報案的。”


    她坐在路燈下麵,托著腮,就像葉初萌的那座雕像。路燈就在這時候戲劇性地亮了。她轉過臉,羅凱覺得她在發光。她溫柔地說:“遊戲結束了,羅凱,小洛,現在請你們去報案吧。”


    “那為什麽丁小洛沒有跟你一起去報案呢?”婷婷急切地問。


    “如果我告訴你們,你們大概是不會相信我的。”羅凱的視線在麵前的三個大人身上繞了一圈,最後停在徐至身上。


    “我相信你。”徐至說得很肯定,鼓勵地微笑。


    “小洛不肯去。她說她不能做這種事情。她說羅凱要去你一個人去。”羅凱在他製造出來的靜默中有些滿意地微笑,他重複了一遍:“小洛的確是這麽說的,她說她不能做這種事情。”


    “為什麽?”婷婷怔怔地問。


    “我也不知道。當時我還想著我報完案要問問她這件事。可是現在我再也沒辦法問她了。不過我還是不相信夏芳然姐姐會把小洛推下去,你們一定是搞錯了。”羅凱笑著,那笑容讓徐至心頭一凜。


    “好的羅凱。謝謝你告訴我們這麽多。”徐至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羅凱,如果你哪天萬一又想起了什麽。就打這個電話給我。”


    “行。”羅凱很仔細地把那張紙方方正正地疊好。太仔細了些,以至於連徐至跟婷婷出門的時候,他都沒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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