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繽紛的聲音像蝴蝶一樣在各個方向盤旋,用輕浮跟嘲諷的語氣大聲地朗讀小洛珍藏在心裏的句子:“羅凱,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看見你,我總是擔心你過得不夠好,總是在想你是不是因為什麽事情不開心,可是看到你真的很高興地大笑的時候,我就又會覺得很難過,因為我覺得你在高興的時候是不會在乎任何人的,當然也包括我。喜歡你的人太多了,羅凱――”


    你去死吧。小洛在一片震耳欲聾的笑鬧聲中在心裏對許繽紛說。你死吧。小洛重複著,小洛在那之前從來沒有恨過任何人,不知道憎恨到底是樣什麽東西。但是這終歸是不用學的,小洛一個字一個字地想:你應該死,許繽紛。小洛已經不再心裏盼望這場災難能快點結束了,在一天一地的歡呼聲裏祈禱變成了詛咒:我會高高興興地看著你死,臭婊子。如果你彌留之際能像一隻鴿子那樣眼神裏流露著哀求那就更妙了,我會開心地在那樣一個瞬間往你的臉上吐一口唾沫。如果能讓你死掉我什麽事情都願意做,許繽紛你為什麽不死。


    突然周圍寂靜了。小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歡呼聲像是夏天的暴雨一樣停得沒有一絲征兆。小洛抬起頭,她看見了羅凱。羅凱是在整個教室最沸騰的時候進來的,剛開始他還不明白這沸騰與自己有關。待他明白了之後他一言不發地走到講台上,抓住了許繽紛手裏那幾頁紙。許繽紛倔強地跟他搶,一片寂靜之中所有的人圍觀著他們倆――像兩隻小獸那樣沒有聲音隻有激烈。終於那幾張潔白而無辜的a4紙幹脆地撕裂了。許繽紛漂亮的大眼睛裏漾滿了狂野跟眼淚。


    “你太過分了。”羅凱說。


    羅凱的眼神讓許繽紛的心裏抖了一下。她惡狠狠地看著他的臉,那是她最最鍾愛的臉龐。她咬了一下嘴唇,故意裝出一副很蠻橫的語氣:“羅凱,你居然幫著她。”


    “我誰也不幫。”羅凱搖了搖頭,“我就是看不慣你這麽欺負別人。”


    許繽紛慌亂地明白自己就要被打敗了。十三歲的小姑娘還不了解人世間的每一種感情,在她開始口不擇言的時候她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在傷心。


    “我就是欺負她又怎麽樣?我就是看她不順眼又怎麽樣?我哪知道丁小洛的來頭有這麽大,我要是知道有你羅凱替她撐腰的話我還哪敢欺負她啊――”


    “許繽紛,你以為你自己是誰?”羅凱像是漫不經心地吐出這句話。然後他徑直來到丁小洛的座位跟前,把手伸給她,對她說:“走吧。”小洛糊裏糊塗地站起來,糊裏糊塗地跟著羅凱走出去了。打破教室裏一片錯愕的寂靜的,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真是美男與野獸――”然後語文課代表細聲細氣地接了口:“不對,是美男與麥兜。”哄堂大笑又爆炸開來了,在這片哄笑聲中許繽紛非常慶幸沒有人在意她臉上的表情。


    22


    丁小洛和羅凱的人生就是在那個屈辱的下午被改變的。羅凱有生以來第一次暢快淋漓地享受了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子的英雄主義。就這樣,不動聲色地走到小洛麵前,走到因為他受夠了嘲弄委屈的灰姑娘麵前,大大方方地說:“走吧。”那一瞬間羅凱覺得自己簡直像是黑幫片裏的好漢。解救了一個被人欺負的無助的小姑娘。


    隻是他不知道這個無助的小姑娘跟著他站起來,安靜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去的時候其實是跟著他走到了一個更沒有餘地沒有回頭路的絕境。如果他能不陶醉在自己終於做了一回英雄的感動跟滿足裏,簡簡單單地回一下頭,他就能看到這個很胖,很黑,眼睛很小的小女孩的臉上有種什麽東西在燃燒。那是種蛻變的先兆。十三歲的小姑娘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聲無息地蛻變了。小洛知道今天跟著羅凱走出去的話,她就等於永遠拋棄了身後的這個集體――或者說主動選擇了永遠被他們拋棄。小洛並不是那種愛出風頭愛標新立異的小孩,她不會因為被群體拋棄而沾沾自喜。但是她又怎麽能夠不跟著羅凱走呢?小洛輕輕地深呼吸,她對自己說丁小洛你完了。可是她弄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卻如此熱切地期待著這樣的一種“完了”。完了,小洛在心裏重複著,多決絕,多壯烈的一個詞。


    學校的樓梯真長啊。長得沒有盡頭。羅凱在前麵,小洛在後麵。外人看上去小洛依舊像是個小跟班。羅凱一路上沒有回頭看一眼小洛,越走他的心就越慌。他問自己我們這是要走到哪兒去呢?我們。我們這個詞讓他心生畏懼。他不敢回頭是因為他知道那個“們”就在後麵。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在海裏遊泳――海邊長大的孩子的水性都好得很――有一條規矩他早就爛熟於心:不可以遊過防鯊網。雖然在那個城市裏十幾年來也沒有人真正見過一條鯊魚,更沒聽說過誰真的被鯊魚吃掉了。但是防鯊網還是在那裏,形同虛設,恐懼卻是實實在在的。有一次他想我試一次,我不會真的遊過去我隻是想看看防鯊網到底長什麽樣子。於是他開始遊,海浪劈頭蓋臉地打過來的那種幸福讓他全身戰栗。他遊了很遠,前所未有的遠,遠到如果媽媽知道了他真的遊了這麽遠之後一定會尖叫著過來打他的屁股。當他隱隱約約地看到防鯊網的時候,他發現浮在海麵上的也無非是幾個巨大的土黃色的鐵球而已。他突然真切地覺得鯊魚就要來了。轉過頭去往回遊的時候他卻手足無措地發現,他已經看不見沙灘和海岸。


    “羅凱。”小洛怯怯地叫了他一聲,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其實這是小洛第一次這樣叫他的名字。真是有點不習慣。於是小洛又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羅凱。”


    “聽見了。”他轉過頭,臉居然紅了,“又不是聾子。”


    小洛細細地凝視這個男孩子。他清晰地輪廓,他俊秀的臉龐,他黑黑的眼睛。他跟她之間有了一層更深的聯係。因為他,她第一次被人這樣羞辱;因為他,她第一次恨一個人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她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有非常狠非常不要命的瞬間。真喜歡他臉紅了時候的樣子啊。還有他這樣粗聲粗氣地對她說:“聽見了,又不是聾子。”那種不耐煩聽上去――小洛的臉紅了,就像是平時爸爸對媽媽那麽說話一樣,好親近的。丁小洛你不要臉,她在心裏說。


    “我發現――”羅凱好奇地端詳著她,“你老是這樣,想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發呆,無緣無故就停電了。真了不起。”


    他們一起笑了。是種很默契的笑。羅凱驚訝地發現這個看上去醜醜的小洛笑起來居然――那是什麽呢?似乎不能用“漂亮”來形容。她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大人。那笑容裏有種溫柔或者說――慈悲的東西。可以用這個詞嗎?羅凱拿不準,這種詞好像不是用來形容他們這個年紀的孩子的。但是,有更合適的詞嗎?


    愛情就這樣到來了。如果你願意,我們就把這叫做愛情吧。其實那更是一種同盟。兩個孤獨的孩子之間的心照不宣的同盟。他們兩個其實都是慷慨的孩子。不會――或者說還沒來得及學會心疼交付給什麽人的感情。小手一揮就把重若千鈞的珍惜揮出去了,頗有些“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架勢。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裏,這份慷慨的相親相愛幫助他們抵禦了很多外人的輕視,恥笑,還有誣蔑。從此以後,他們兩個人就變成了“我們”――好一個氣勢如虹的我們。聽上去是個很有力量的詞匯呢,就像多年前令小洛心醉神迷的如潮水般的掌聲。


    黃昏到來的時候小洛嗅到空氣中緊張的氣息。那天剛好是周末。大家都心急如焚地趕著回家。打過放學鈴的樓裏充滿了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歡呼雀躍聲。小洛憑直覺感到還會有事發生。但是她不怕。小洛現在什麽都不怕了。


    教學樓裏有兩道樓梯。通向正門的樓梯是寬闊的,鋪著紅色的花崗岩。大家經過這道樓梯時頭頂的牆上懸著的全是牛頓,愛因斯坦,魯迅們的畫像。這道樓梯有種坦蕩的正氣。每到電視台來錄像時,都會拍從這道樓梯上走下來的穿著統一校服的孩子們。可是通向後門的樓梯就截然不同了。很小,很狹長,鋪著藏青色的大理石,小樓梯就頓時有了股曲徑通幽的味道。小樓梯是孩子們的隱私出沒的地方:比如戀人們在這兒約會,比如有糾紛的人在這兒單挑或者和談,等等。


    丁小洛和羅凱就是在這道小樓梯上碰到許繽紛她們的。許繽紛和幾個平日裏跟她要好願意替她出頭的女生。她們在那裏默不作聲地看著羅凱和丁小洛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她們幾個女孩子像是排練好的那樣,從四個方向把他們倆包圍起來,默不作聲地對峙中稚嫩的凶惡彌漫在周圍的空氣裏。許繽紛正好站在他們的正對麵。她迎上來的時候小洛不由自主地跟羅凱更靠近了些,這讓許繽紛很不爽。但是她控製了自己,依舊沒有表情。


    “許繽紛。”羅凱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讓我們過去吧。”


    “我不知道‘你們’是誰。”許繽紛微笑。其他幾個女孩子也跟著輕笑著。


    “是羅凱和我。”寂靜中小洛的聲音格外清脆悅耳。


    “這兒沒你說話的分兒,”許繽紛看了一眼小洛,“懂了嗎?麥兜?”這下女孩子們都惡意十足地哄笑了起來


    “許繽紛。”羅凱說,“今天中午算我不對。我不應該當著那麽多人給你難堪,我跟你道歉,你讓我們過去吧。”


    小洛就在這個時候激烈地開口道:“才不是羅凱的不對呢。你不應該隨便偷看別人的日記,然後你還――”


    “你他媽吵死了!”許繽紛的喊叫聲撕裂了周圍的空氣,然後轉過頭,把臉衝著羅凱,她轉身的動作就像一支船槳那樣劃動著周圍被夕陽籠罩著的暖洋洋的金色的空氣。“羅凱。”她的大眼睛裏含著眼淚:“媽的你值得嗎?就為了這麽一個醜八怪你值得這麽低聲下氣的嗎?”


    羅凱拉著小洛,一言不發地往下走。這幾個女孩子於是同時圍得更緊了些。現在羅凱和許繽紛離得這樣近。許繽紛看見羅凱的眼睛裏那個自己的倒影。多少次,她夢想過多少次,有一天她可以跟羅凱離得這麽近,現在這一天來了,不過沒想到是這麽到來的。許繽紛對自己微笑一下,笑得又稚嫩,又慘然。這個又稚嫩又慘然的微笑點燃了許繽紛的臉和眼睛。羅凱有些驚訝,他從來沒發現這個平時又聒噪又輕浮的女孩子原來可以這麽美麗和莊重。


    “羅凱。”許繽紛笑著說,“我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我可以放你們過去。但是我有一個條件。”許繽紛蠻橫地揚起了下巴,“你必須當著我們的麵,打她兩個耳光。”她指了指小洛:“不能是裝裝樣子的那種,必須是真的。”


    小洛屏住了呼吸。她看著這個不可思議地變得美麗的許繽紛,她從來沒想過美麗原來也是有殺氣的。她承認她害怕了。不是怕許繽紛的威脅,而是害怕這個因為恨而變得美麗凜冽的許繽紛。她悲哀地想:我是不是真的很懦弱很沒用呢?也許是的。因為她在心裏對羅凱說:“羅凱你就打吧。”然後她聽見了兩聲清脆的,貨真價實地耳光聲。一陣眩暈的感覺攪渾了身邊夕陽透明的橙紅色。


    周圍寂靜了下來,鴉雀無聲。羅凱自己的臉頰上兩個紅色的手印已經微微凸現出來了。羅凱說:“許繽紛,我已經打過了。你看,我一點兒沒手軟。”


    那一瞬間許繽紛有種衝動,她想伸出手去摸摸他臉上那個紅得發燙的手印。但是她沒有這麽做,她愣愣地,心疼地看著他的臉,對於十三歲的孩子來說,他們倆的這場對望稍嫌冗長。她在心裏說羅凱你真傻。你以為你了不起啊?你這等於是低頭了你知不知道?你不隻是向我低頭,你從此以後就要向所有人低頭了笨蛋。


    那些剛剛圍著羅凱和小洛的女孩子們默默地散開了。她們的臉上現在都沒有了那些邪惡的神情。羅凱和小洛往下走的時候她們甚至不約而同地,自覺地往兩邊分開,讓出了一條道。臉上甚至浮著一種相互傳染的悲戚。現在她們看上去又變成了平時的小女生的模樣。對庸常生活中難得一見的美麗和醜陋都不了解但是懷著本能的畏懼。


    隻有許繽紛還站在樓梯的正中央。留給所有人一個驕傲的背影。當羅凱和小洛的腳步聲漸漸遠了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對著樓梯下麵說:“等一下。丁小洛,我告訴你。你別神氣得太早了。《流星花園》隻不過是電視劇。其實杉菜就永遠隻能是一種雜草,灰姑娘就永遠是灰姑娘!如果你自己不是公主的話,總有一天王子會把什麽都收回去的。”


    可是小洛什麽都聽不見了。她稀裏糊塗地跟在羅凱後麵下樓,有好幾次差點被樓梯絆倒。她像是做夢那樣行走在雲裏霧裏。羅凱卻是越走越快了。簡直可以說是健步如飛。小洛又一次不幸地淪為一個小跟班。羅凱心裏真他媽的高興啊。他沒有忽略那些一開始凶神惡煞到後來變得噤若寒蟬的小女生們的眼神。他沒有忽略跟許繽紛擦身而過的時候她眼睛裏那抹淚光。臉上的那兩個巴掌狠了些,火辣辣的疼痛伴隨著虎虎生風的步子好像是燃燒了起來――但那是記錄尊嚴跟榮耀的勳章。太過癮了。他心滿意足地歎著氣。


    他們已經來到了操場上。空曠的,黃昏的操場很靜。人都走光了。落日的顏色無遮無攔地傾瀉其中,水波蕩漾的。一群鴿子飛來了,輕盈地落下來。四四方方的操場就變成了鴿子們的遊泳池,金色的遊泳池。羅凱回過頭的時候,發現小洛在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怎麽了?”他微笑著。


    小洛“哇”地哭了。小洛的哭聲就像是嬰兒一樣嘹亮,飽滿,元氣十足。聽上去簡直是愉快的。一群鴿子隨著驚飛了起來,這哭聲就像是它們的鴿哨。任何人都不會把這個哭聲跟“愛情”聯係起來。她說:“羅凱你真傻你為什麽要打你自己嘛她明明是讓你打我的呀你就打我嘛我又不會怪你――”小洛淋漓酣暢地哭著,喊出來這一大串話,連口氣也不喘所以中間不能用標點符號。她不理會羅凱氣急敗壞地在對她吼:“你腦子有毛病啊笨蛋――你還嫌你今天丟的人不夠多呀你!”羅凱一邊吼一邊無奈地想:女生們真是沒救。為什麽她對這樣一個本來該莊嚴的時刻視而不見,而且輕而易舉地就拆了羅凱用兩個那麽響亮的巴掌才搭好的台。真是不可原諒。羅凱好奇看著小洛,她在放聲大哭的時候似乎樂在其中。女孩子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小洛心裏一遍又一遍回味著剛剛的那個瞬間。她在一陣眩暈中看到羅凱揚起了手。重重地落在他自己清秀的臉上。這是為了小洛。這是羅凱送給小洛的禮物。這是羅凱跟小洛之間的約定。這是小洛要用全身力氣甚至是有生之年來遵守的約定。小洛不知道對於羅凱來說那兩個耳光完全不代表這種意義,她隻是明白:丁小洛永遠不會背叛羅凱。為了羅凱丁小洛什麽都願意做。


    溫柔的夕陽像河流一樣浸泡著這兩個孩子,一個在號啕大哭,一個手足無措。夕陽歎了一口氣:這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啊。有情有義,知恩圖報。可是有什麽辦法,已經準備好了的磨難還是必須要降臨的。它隻能拚盡全力讓自己再燦爛一點,再美麗一點,再慘烈一點――夕陽隻能用這種方式來提醒他們了,因為即使是夕陽,也沒有力量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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