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愉快的愉。”我覺得她認真的樣子很好玩,“就是豎心旁過來一個小偷的偷的右半邊。”


    “沒錯呀。”她再一次旁若無人地笑了,“海凝。我真喜歡你。”


    十點鍾,我如往常一樣準時告退。在一片司空見慣的道別埋怨和挽留聲中,隻記住小龍女孩子般的聲音:“海凝你才唱了一首歌。”


    “別留她。”彭端伸了個懶腰,“海凝晚回去半個小時,她媽就得報警。不開玩笑,好多人都知道這回事兒。”


    我走到電梯邊的時候,小龍女突然衝出來,站在包房門口,用力地跟我揮手:“海凝,我一定會去書店買你的書。”她的音量委實誇張了一點,就好像她不是在一座建築物裏而是在一片煙波浩淼的大海上。


    我揭開灰白色的砂鍋,排骨湯已經恰到好處。這些帶著骨頭的肉類很無聊,仗著自己曾經擁有過跟我們一樣的生命,通常都無比驕橫。但遺憾的是,我離不開他們。既然孟森嚴會晚回來,那麽現在不必急著炒菜。我把碾成碎末的蔥和薑慢慢地揉進切好的雞肉裏麵。砂鍋的表情此時已經非常愉快,因為她知道大半的工作都已完成。現在我們可以聊天了。我的砂鍋是女人中的女人。她一生最為擅長的事情,就是用溫暖的水盡力地平息所有肉類的傲氣,簡單點說就是以柔克剛了。所以砂鍋的智慧根本不是我能趕得上的,很多時候我懷疑,她簡直擁有比我的老媽更沉靜更正確的經驗。


    “湯已經好了。”她說,“你要不要先喝一點?”見我搖頭,她又補充了一句:“喝一點不要緊。炒雞絲隻需要一點點的湯來做料就夠了。剩下的還有很多,再添兩個人也足夠的。”這就是我可愛的砂鍋,她以為我會像我奶奶那樣,不肯喝湯是因為害怕量不夠怠慢了客人,完全想象不到我隻不過是因為不喜歡。


    “幹嘛要把那些湯澆在我身上,我不要。”雞肉抗議著,“那些豬都那麽髒。我討厭他們。”我一直都覺得,所有的肉類裏麵,雞肉是最嬌滴滴的大小姐。


    “你有一回說過,”砂鍋完全不理會雞肉,不緊不慢地重新找了一個話題,“你原來寫過書?”


    “被你打敗了。”我笑,“你連什麽是書都知道。”


    “那後來為什麽不寫了?”她問。


    “沒什麽為什麽。也許以後還會寫。隻是現在暫時不寫了而已。”我想了想,“比方說做菜,真正的好廚師懂得創造菜譜,可是我不行,我隻是一個照著菜譜做菜的人。寫書也是一樣的道理。我做不到真正創造什麽,隻能費盡心思地學別人的創造,千方百計地在這裏麵加上我個人的一點東西。後來有一天我發現,不會創造菜譜沒有關係,如果你能把別人的菜譜做好,照樣可以滿足吃飯的人。但是寫書不一樣,如果你不能真正創造一點什麽,就毫無意義。”


    “那是因為你的奢望太多。”砂鍋寬容地說。


    “也許吧。”我沮喪地歎口氣,“你總是這麽一針見血。”


    我在一隻美麗的青花瓷碗地邊緣磕開一個雞蛋。蛋黃懵懂地隨著蛋清的羊水滑落到了我的眼前。它怯生生地叫我:“媽媽。”


    “親愛的你搞錯了。”我說,“我不是你媽媽。”


    “媽媽。”這真是個固執的小家夥。


    “寶貝。”我拿筷子指了指待在一邊混合著蔥薑水的雞肉,“她說不定是你媽媽。我絕對不是的。”


    小家夥疑惑地看了看雞肉,不大相信。


    “喂,”我問雞肉,“你以前到底是公雞還是母雞?”


    “我怎麽知道!”雞肉惡狠狠地說。


    我開始打蛋。小家夥慢慢地被攪散,均勻地向著一個方向旋轉。打蛋的時候那個漩渦美妙絕倫,似乎和龍卷風一樣形成於某種威懾的自然力。


    “媽媽,”小家夥惶恐地說,“我疼。我為什麽看不清你的臉了?”


    “那是因為你困了,寶貝。”我緩慢地,把打好的蛋澆到雞肉上邊。


    它的聲音漸漸微弱,它說:“我為什麽會困?”


    “因為你要睡覺。好孩子。”我告訴它,然後抬起頭跟砂鍋相視一笑。


    “可憐的小家夥。”砂鍋說。


    “沒錯,”我歎口氣,“都不知道它是男是女。”


    “我更想知道你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是男是女。”她繼續一針見血。


    “可是我不怎麽想知道。”我淡淡地回答。


    一直以來,小龍女總是令我聯想起某種自然界裏強大而懵懂的東西。比如冰川,比如沙漠,比如雪山。我總是懷疑她穿上白大褂的樣子究竟能不能讓她麵前的患者們,那些受苦受難受折磨的人們心裏生出一點安慰。她比我大兩歲,剛剛通過實習期,年輕的麻醉科住院醫生,就是我們大家通常說的麻醉師。在我看來,醫生這個職業代表一種冷靜,掌控,與秩序有關的力量,以及公正的仁慈和寬大。這恰好跟小龍女這個人完全相反。她是個憑借本能做事乃至活著的人。隨時隨地都會莫名其妙地從大家的觀念甚至是她自己的觀念裏麵溢出來。有時候你必須慶幸還好她心地善良,不然的話,後果絕對不堪設想。可是她總是嘲笑我這種把所有的事情都複雜化的說話方式,在她看來,這就是我寫不出來真正動人的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現在想想,她是對的。隻不過在當時,三年前,當我們縮在我的小房間裏麵徹夜聊天的時候,我還沒有看到這一點。我隻記得,外麵的夜粘稠地把時間粘在了一起,天和地之間被我們通常稱為是空間的東西變成了一個堅固而具體的黑色的正方體。我把咖啡壺從廚房裏拿到我的房間,小龍女在我的床上歡呼雀躍著說還缺少一點零食,她身上穿著我的睡衣,粉嫩的hellokitty的領口黑色的蕾絲文胸托著她小小的少女的胸部。客廳裏,媽媽她們嘩啦啦的麻將聲如潮水一般,把我們倆變成了海上的漂流者。我總是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可能這樣沒日沒夜,無休無止地打麻將。任由自己在沒有盡頭,煙波浩淼的時光中這樣無所謂的沉墮下去。但是此時此刻,這嘩啦啦的麻將聲讓我覺得溫暖,讓我覺得前麵還有很長的歲月,無論怎樣揮霍,上帝都在溫馨地保佑我。


    ktv聚會之後的三個月,發生了一件比較戲劇性的事情。那就是,彭端閃電般地跟小龍女分手了,然後又閃電般地跟路陶走回到了一起。這件事帶來的副作用就是,小龍女暫時遠離了彭端以及我們那些酒肉朋友的圈子,然後,我和小龍女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接近了。接近得不象話,在短時間內,小龍女不隻是跟我,甚至跟我媽都熟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有一次小龍女住的醫院宿舍因為某種古怪的原因宣布停電一周,那時候我正好去北京見一個出版人,於是她就非常大方地在沒有通知我的情況下跑到我們家來跟我媽一起住了四天。用她的好手氣替我媽摸出了一張張的好牌。第五天清早我回到家的時候,客廳裏一切照舊,我媽在收拾牌桌,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床上躺著一個跟我年齡身材都相仿的女孩,穿著我的睡衣,緊緊抱著我的威尼熊,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我自己一定是靈魂出竅了所以才飄到半空中俯瞰自己的家以及自己平時的生活。這時候小龍女醒來了,對我嫣然一笑:“海凝你回來啦。坐了一夜的火車一定累了。先去洗澡吧。浴室裏那條粉色的浴巾是你媽新拿出來給我用的,你不要搞錯了。我不喜歡別人用我的浴巾。”


    時至今日,我仍舊不會忘記小龍女那個睡眼惺忪的,反客為主的,臉皮超厚的嫣然一笑。就算所有的往事已經隨著死亡而變得蒼老,或者說,因為死亡而自動籠罩上一幅肅穆的表情。


    小龍女是安徽人。從她家所在的那個安逸的小城再開上不到半個小時的車,就可以抵達這兩年聲名大噪的棠樾牌坊群。她的家鄉的女人,在明朝的時候以忠貞出名。那麽多的牌坊紀錄著逝去的女子們用狂熱的方式堅守著的貞節。她高中畢業以後,來到了我們這個臨海的北方城市,順理成章地錯認他鄉是故鄉。在遙遠而性感的海風的呼嘯聲中過著幸福的生活。北方不夠精致的飯菜,烈性酒一樣的氣候,醫院糟糕的宿舍,以及剛剛開始工作的住院醫生的永遠也不夠用的薪水,這一切都不足以讓小龍女沮喪。她第一次來我們家吃飯的時候,我媽媽問她想不想家,她斬釘截鐵地說不想。我媽笑得手直抖,說這個小丫頭簡直太有福氣了。


    在大多數人身上,你都能或多或少地看到時間的烙印。比方說,對現實的順從以及因著順從而生出的深深的怨氣;比方說,對成人社會的製度的一些並不高明但是來自於切身經驗的理解能力;比方說,用成王敗寇或者弱肉強食的法則來簡單地解釋一切;還比方說,對於弱者,無論是因為什麽原因而被世界遺棄的弱者的不同情。年齡越大,就會發現身邊有越來越多的這樣的人。然後自己也一步一步地被他們同化。可是奇跡般地,在小龍女的身上,我看不到一絲一毫這樣的痕跡。她不抱怨生活,並不是因為她樂觀,而是因為她坦然地接受一切生活的缺陷,不知道有什麽可抱怨的。她尊敬所有的卑微是因為這些生生不息的卑微維持著我們生活的世界的運轉,卻不是因為想要自欺欺人的為自己生存的方式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她總是真心實意地讚美一切孩子們會讚美的東西,而且,她懂得很多時候人們傷害另外一些人是出於恐懼或者是愚蠢,但並不是出於邪惡。


    “喂。”我對她說,“昨天彭端給我發了個短信。”她似乎完全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麽,隻是抓了一大把開心果陶醉地說:“海凝你們家真好啊我真想死在你們家。”門外,我媽的嗓門穿透了麻將聲:“海凝,你們倆趕緊睡吧,別聊了。人家小龍女明天還要上班,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想幾點起就幾點起?”


    我們倆互相做了個鬼臉,“你看,”我跟小龍女說,“對我媽來說,寫作根本就不是個正經的職業。所以她總是用這麽鄙夷的口氣談論我的工作,順便肯定一下按照固定時間上下班的人們才是真正的社會棟梁。”


    “才沒有。你去北京的時候,阿姨把你的書拿給她的麻將搭子們看,嘴上說你寫的東西都叫人看不懂,可是表情驕傲得不得了。”


    我笑著:“嗯。對於她的那些麻將搭子們來說,作家和妓女一樣,都不是良家婦女該幹的活兒。”


    小龍女又開始不管不顧地大笑了:“天哪海凝,你說話怎麽老是這麽有趣呢。”


    “你看你多好,”我出神地凝視著她,“你的工作走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響當當的。大多數人都對你的行業沒有任何的發言權,隻有聽你說話的份兒。你哪能體會我們這些賣藝的人的辛苦?哪怕麵對的是一群豬,隻要他們給你叫好了,也別管喝得是不是倒彩,你也得卑躬屈膝地說感謝所有讀者給我的支持。”


    “那倒是。”她點點頭,“雖然說我們特別辛苦,患者家屬越來越難纏,動不動就去投訴你。可是,在手術室裏麵的時候,你不會知道,好多人在接受手術之前,都會擔心自己不會再醒過來,哪怕他隻不過是切闌尾而已。其實我隻是個小醫生,大手術的麻醉又輪不上我,我手上的都是些絕對死不了的病人。可是盡管這樣,他們看著我的眼神,也是一種,別無選擇隻能完全信任你的感覺。那真的是太好了海凝。”小龍女長長地歎著氣,“好多人在這種時候都會冠冕堂皇地說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責任重大,其實海凝我告訴你,我首先感覺到的是我的權力,那個時候我知道我其實握著很大很大的權力。正因為這權力太大了,所以才不能濫用。海凝你是不會明白的。你操縱的都是小說裏麵的人,我操縱的都是活人呀。”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關上了床頭燈。我們並排躺在一片黑暗之中,門縫裏客廳的燈光隱隱約約的滲透了進來,就像一個沉睡的人緩慢而悠長的呼吸。她頭發上的香味彌漫在我們倆的枕頭之間那塊狹小的空當裏。在這種時候,不知不覺地,就會談起一些微妙一點的話題。


    “剛才我想跟你說,”我繼續剛才被我媽打斷的話題,“彭端跟路陶他們組織大家周末去海邊玩,彭端的一個哥們借了一輛麵包車,大家攤一下油錢什麽的話沒有多少,你願意去嗎?”


    “去。”我聽見枕巾摩擦的聲音,知道她是用力地,像個小孩子那樣地點著頭,“為什麽不去?其實我覺得你應該能看出來的,我並沒有多喜歡彭端。分手了其實也沒什麽的,那段時間我不願意跟他們來往是因為他們老是那麽同情地看著我,可是我不願意照他們的意思扮出一副可憐相,或者是一副看似不可憐其實還是很可憐的樣子。所以嘍……”她笑了。


    “你做得對。彭端配不上你。他和路陶才是真正的天造地設。”


    “我願意去。我剛剛發了工資。我現在有很多很多錢可以讓我拿去玩。”小龍女總是在每個月剛剛發薪水的時候認為自己有很多很多錢。然後到了月底,她就大大方方地拎著她十五塊錢的香奈爾手袋到我們家來蹭上幾頓飯以及各種零食。告訴我說:“再過兩天我就回請你吃飯看電影,到時候我就有很多很多錢啦。”所以有一天,當她知道我這些年的存款數是人民幣一萬五千元整的時候,由衷地說:“海凝你真是了不起,真堅強,一點一點地存起來這麽多錢的時候,該有多少次想要把它們全體花光啊。可是你都管住自己了。你將來一定是個能成大事的人,我就不行。我什麽誘惑都抗拒不了。”這就是她的結論。


    “海凝,”她問我,“我聽醫院裏的同事說我們可以在海邊的漁民家裏吃海鮮,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呢。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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