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了上乙自朝上返還, 見著樂諳今日描得有些濃的妝容。


    妝容實際也無有什麽濃烈之處, 不過在這些個老父親眼中, 單反上了些口脂,臉上多了些色彩,就是了不得的濃了。


    上乙這心底暗自搖頭,孕中的女子本就比不得一般的時候, 何況是樂諳那樣的身子骨。她不出事,自己這做父親的就謝天謝地了,哪裏還會去管她的妝容描淡或是描濃呢。瞧了一眼也就作罷了。


    不論旁的,他女兒最是好看就對了。


    蜚語閣中出來,撞見自家父親,樂諳遵了禮數慢行了一禮,“見過爹爹。”


    上乙慈笑, “身子可好些了麽,為父記得今日是最後一日了。明天便不必去靈泉那地方了。”


    言語之中全是對靈泉那地方的鄙夷之氣, 可算是到頂了。


    樂諳也是明了,這幾日他過得也不輕鬆, 自己的身子眼見的虧損下去,他瞧著心焦。


    雖是每日以自己的靈血入藥予她作補氣血之用,身子還是如常的衰落下去了。樂諳有意去尋他手上的傷處,想看個真切。以血入藥之事, 他是從未說起過的。知曉這事也是因著自己一雙似極了自家爹爹的耳朵。


    既知曉了她便不再裝樣了,直言道:“爹爹今日莫要以血入藥了,女兒沒事了, 醫仙開的安胎藥喝著,好好養幾日便可。女兒可不願爹爹多耗修為。”


    上乙一怔,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子,這才勉強點了頭。


    ......


    其後,二人說起幸雨之事。


    樂諳這才知曉自己臥床養胎的那幾日裏,幸雨的身子不知何故,才幾日竟已顯露出妖族五衰之象,容貌身子大不如前了。


    五衰之象亦是頂頂嚴重的症候,藥石無解。


    人這一世總有諸多牽掛,諸多的夙願,有些沒了也不會有怎樣的痛心,有些若是失了那便是對那人的滅頂之災了。支柱一倒,萬般重擔全然是歸於一人,怎能不失了心魂。


    五衰之象她知道些許,當下這就堪堪落下淚來,咬了下唇,萬般的苦痛。


    “諳兒莫哭,緊著些自個兒的身子。”說不痛惜是假,五衰之後,日子也就不多了。頓了一頓,上乙後道:“依照為父的意思,是得將人暗中送回妖界去,那頭她該是有親人朋友的,也可好好陪上一陪。”


    這時候雖是不該再涉足妖界,但送人回去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隻得說萬般皆有定律,強求不來。


    樂諳再如何不願,也是得咬牙同意。因這與她原先設想本就相同,隻是......隻是未料到這般嚴重罷了。


    ......


    在神君府見幸雨的最後一麵,她已然是個垂暮之年白發叢生的老人了。


    五衰之象顯現在她身上十足的明顯,發絲已幾乎全白,臉上的皺紋也是不可抑製的爬了滿臉。


    聽見腳步聲過來,下意識的轉臉過去。隔著紗簾兒,見著了樂諳直直的一怔,而後手忙腳亂著以袖子胡亂遮了臉。


    “殿下!殿下不要過來了。我......我不願見殿下。”


    樂諳忍了淚,愧道:“無事的,你我又不是第一日相識了。我想,我想同你說說話。”送她走了往後,還不知有沒有這個機會。


    幸雨扯了嘴角,笑得無奈:“可我不願同殿下說話。殿下身子不好,又有了身孕,別離奴婢太近了。容易出事。”


    她指的是五衰之人心性不穩之事。


    說不準什麽時候便會發起狂來,倒時不管不顧的,也沒個分寸,怕是會傷了她。


    她既不願,樂諳也強求不得,隻隔這紗簾兒站著,在外間陪她。


    良久,樂諳才道:“我同爹爹說好了,明日便派人送你回家。路上會有人好好照顧你,你無需擔心旁的事,那些個事兒我都已做了安排。”


    幸雨這一遭眼睛才算閃出些光亮來,未過多時,竟笑聲來了。


    人如破竹,一朝斷了崩著的那根繩兒,也居然會覺著解脫是件好事......


    想起阿佑最後貼耳同她說的那話,什麽今生緣分不深,什麽往後好生幸福,她全是做不到的。好在,她沒有應下過那話。


    不久便能相遇,想著其實也是不錯的。


    *


    神君府外柳枝抽芽時,妖界的事總算是了了。庭院除新,婢子們各自忙活,樂諳此刻一襲寬袍著了,廊下站了些時刻,定神細細瞧著院子的各色花木。


    庭院的布局種類繁多,神君府這處的庭院自有其特點風華在其中。仔細瞧瞧,神思幾度婉轉,又想起妖王宮響秋殿的後院來。


    那處的秋千架,她每每蕩著都無比的開懷;往日修習術法的地方,那大塊的白玉石頭,坐上去總是冰冰涼涼的;遠些地方的池塘,裏頭還有從天界長公主那兒偷來的幾尾有靈識的魚......


    還有尚嬤嬤、魯嬤嬤和崔姨......


    嘴上不說,心裏實際想念的很。


    等待的日子,從始至今當真難熬。除去日複一日的光陰流轉日升日落外,再能感受到時間緩緩而去的便是自己這日漸變大的肚子了。


    近六個月的肚子已經不小了,幾日前上乙送來的新的衣衫衣裙,皆是按著她之後的身子定做的。幸雨一走,她身邊缺了可說體己話兒的人,如此待了些時候倒也寡言了。除了偶爾同腹中的小家夥說說它的爹爹,念念自己的心意外,也無有旁的話了。


    想想有時夜半腿抽筋的突然,腰疼的緊,翻身也是不易,也就是自個兒咬咬牙忍忍強撐過去。離了扶修,離了樣樣將她事無巨細安排好的男人,她也是隻得自個兒看顧著自個兒。


    許是真的離開了他,自己才算是長大了些罷。


    可這長大有什麽好呢。不過是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強撐,學會了麵對別離,學會了難言的可言的,都不言不語不哭不鬧......


    *


    樂諳未覺的,神君府側邊簷上趴著的大男人,已然靜靜的瞧了她良久。


    自她慢步從閣中出來,扶著腰身走至庭院,婢子們同她見禮。看她微微笑了應下,又與婢子們道,叫她們無需理會自己,隻管自顧忙著就好。


    這是妖帝頭一回爬別家的簷牆,爬得情難自已,呆看著往日那個嬌娃娃,看到心肝肝兒都在疼。


    這嬌娃娃在妖王宮時,去哪裏不是前呼後擁,幾個嬤嬤婢子擁著緊著照顧著,生怕她累著......向來嬌氣的一個人,如今怎的孤零零站在廊下吹風。


    她小時候雙腿不良於行,一貫不喜就站著。每每在千機殿站久了,再見著他回來,就是貼著過來嚶嚶的道著委屈。那時他滿心便化作了棉花,軟軟的暖暖的,又間雜這心疼,最後也就隻想擁著她好生哄著......


    如今瞧著樂諳在那處站著,近半個時辰了。


    這心似擰成了麻花般,絞痛的厲害。


    鼻尖一酸,生怕就要滾下難見的淚來,這便以手捂著一吸鼻子。


    “......”


    *


    簷上那動靜不大,可也分是落在誰的耳中。


    那聲音於出神的樂諳而言是略不去的,這便微微側目,水眸一眯,問道:“簷上何人?”


    樂諳許久不出聲,一出聲自然也便引得眾人側目往那頭簷上看去。


    樂諳的視線也順著那處追尋著去。入眼是一襲紫金袍服,她登時便是一愣。仔細著瞧,那人的身形模樣,連著發髻上的發冠都是她所熟悉的......


    簷上的人未動,如此與她兩兩相望,她實際有些瞧不清楚他的模樣,有些東西漫過了眼眶子,默默得啞了她的嗓。


    過了時刻,樂諳忽得出聲道:“你們,你們都先下去罷,無事就不要進來了。”


    婢子們正手忙腳亂的欲去知會外間侍衛前來拿人,提著裙角倒是還沒來得及跑出去,就得了樂諳這道令。


    婢子憂心,上前便勸說道:“少主,這......這怕是不妥。”


    她笑,又言:“無甚不妥的,我不會有事,下去罷。”


    這世上,著實是沒有人比他來尋自己更為妥帖的事兒了。


    “......”


    ......


    人都散盡了,周遭也起了風,將樂諳外間披著的寬袍吹得敞開,露出顯眼的肚子來。


    天地仿若隻有二人時,她才將憋著這樣久的淚全然一股腦的灑了下來,戚戚然伸出了雙臂,嬌泣道:“阿修......”


    這一聲喚,使得扶修腦中那根弦兒轟然便斷了,眼前炸開的白光裏全是往日她窩在自己懷裏頭的嬌氣樣兒。


    他不需瞧第二眼也知,小丫頭是受了大委屈。


    ......


    足下一點,展了身子頃刻間便去到了她身邊。


    二人離得近了,扶修抬手便想將麵前的嬌人兒往懷裏擁,不過下一刻一眼便注意到了她的肚子。樂諳的肚子,離了外袍的遮擋已然完全遮不住了......


    扶修怔了許久,神思未回,抬起的手也就這樣抬了許久。


    她等得急了,自己拭了淚,啞著嗓子衝他道:“阿修......抱抱......”


    作者有話:哎呀,這兩隻終於見麵了。


    累死老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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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一回神撞上她憋得紅紅的水眸子, 扶修大手一貼她的腰肢, 將人帶到了自己懷裏。


    若不是在此處神君府中, 他是要將心心念念的人兒好好的藏起來的。


    小人兒這會子嗅到了扶修身上熟悉的香,生生牽引出似半輩子一般長的想念來,隨後亦全然不顧的將臉埋進了他胸膛之中,接著便是嚎啕的泣淚。


    風起的愈發的大, 吹的二人的發絲纏在一起,綿綿繞繞的。


    一手扶著她的腰肢,任由她在懷裏往朝服上抹淚。以她的性子,能哭成這般模樣定是心頭壓下了不知多少的事兒,這段時日怕是從未對旁人吐露過罷。


    一手執了自個兒的袍服,向前扯了扯,遮了她大半的身子。


    這般低頭就可見她的發頂的時候, 他算是求到了。


    “哭罷,朕就在這裏陪你。”


    ......


    冰遇熱則融, 土遇水則化,萬事皆是一物與一物的相融與相克。


    樂諳與遇上扶修便引出隱起許久的小性子來, 怎樣都不覺著舒服,哭到噎嗝,來了氣性掄起小粉拳砸了他數十下才算罷休。


    扶修甘心由著。樂諳口中所言便誠然皆是些幽怨的氣話,一噎一噎的同他說道:“你這人怎麽這樣!這樣久了, 你都不憂心我的麽?明明,明明那時說的那樣好聽,你倒是早些來啊......”


    也不是不知他的擔憂, 隻是這陣子憋悶的太久,總得有一處地方由著她任著她發泄。


    被自個兒的淚噎了一會子,樂諳微微緩過了神,想起還有一件極大的事沒有同他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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