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們就像是從一個浪頭的黑暗窒息裏掙紮出水麵來,重新看見彼此的眼睛。那時候,我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我姐姐很快就要回來了。”他又笑了,他說:“沒看錯你。”“沒看錯什麽呀?”我問。他非常悠閑地回答:“你……非常適合地下工作。”原來這又是一句嘲諷而已,可是現在,想要激怒我,似乎有點困難了。


    我隻是認真地盯著他,突然問他:“你是壞人嗎?”我知道這很可笑,可是對我來說,這是重要的事情。他意外地看著我:“我覺得我不是。”他的視線轉移到了遠處,“你姐姐回來了,我走了。”轉身之前又補充了一句,“你姐真的很漂亮,可惜就是穿衣服沒品位。”“關你什麽事!”在我重新找回跟他吵架的感覺的時候,他的背影消失了。


    每一次,當姐姐重重關上車門的時候,我都會莫名其妙地開始同情方向盤。因為那方向盤就在她正前方,對她激烈的怨氣完全沒有防守的可能。“姐,”我輕輕地說,“別那麽使勁地拉安全帶,會拽壞的。”——當我想要轉移注意力的時候,總是會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牽扯到對話裏來。她看了我一眼:“你才多大?等你到了你媽那個年紀該多可怕。”


    我知道她終究還是在天楊那裏碰了釘子。但是這又不是什麽意外的事情。果然她憤怒地低聲罵著:“什麽東西,給她臉了!”


    “我就跟你說嘛,她不可能來幫我們,不幫醫院的。”我的聲音也隨著她的氣勢微弱了下去。


    “我又沒讓她撒謊,我就是想讓她說事實。”姐姐頹喪得像個小女孩。


    “那個陳醫生醒來了你知道嗎?”我要求自己使用興奮的語氣宣告這個消息的時候,必須用全身力氣來控製自己不去想陳迦南。


    “知道。”她不耐煩地揮揮手—姐姐就是這點可愛,在她自己心煩意亂的時候,她想不到去問我為什麽會知道這個,“可是那又怎麽樣啊,都昏迷那麽久了,現在人醒了也還是跟植物差不多。也不知道哪天就掛了,那還不是西決倒黴。”


    “你幹嗎要想得那麽可怕,”我其實是覺得她那句“也不知道哪天就掛了”很刺耳,即使我們是那麽想要哥哥平安無事,也不該這麽說,我深呼吸了一下,“我覺得是好事。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應該希望陳醫生活著。隻要他活著,哥哥就也能活著了。至於他撞人的前因後果……”


    “鄭南音,”她盯著我,“我可以理解成,你是在胳膊肘朝外拐麽?”


    “我的意思是說,現在陳醫生活著,我們最初的目的就可以達到了不對嗎?我不想看著你總在那個護士麵前碰釘子,現在我們用不著了啊!”


    我覺得她的話開始刺耳了,然後就非常沒有氣度地給了回應。


    “你忘了江薏說過什麽嗎?”她的語調出人意料的寧靜,“是,最初大家都想要西決能不被判死刑,然後希望能盡量少坐兩年牢,可是我還覺得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就是江薏的,我們得去說給所有人聽,西決是個好人。你覺得這是沒用的事情麽?”


    “不對,江薏姐的意思不是這樣的。”我突然覺得這件事情是必須要爭辯清楚的,“最開始我們是覺得陳醫生一定會死,所以江薏姐才會想辦法要去做那個節目,要去跟所有人宣傳這個事情。是為了盡可能地想辦法救哥哥—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既然我們最初希望的事情已經可以達成了,你幹嗎還要那麽強求別人都覺得哥哥是好人呢?”


    “因為這就是西決曾經最在乎的事兒!”她千脆把安全帶解開了,這樣便於轉過身來對著我的臉控訴我。可她居然說“曾經”,就好像哥哥已經死了。這讓我突然間很難過。經死了。這讓我突然間很難過。


    “有什麽意義嗎?”我說,“你別忘了我們現在其實也需要這間醫院的,需要他們盡力地把陳醫生治好,陳醫生要是能活下來並且盡可能地恢複,哥哥的罪責才能輕一點,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你居然好意思說這種話?”她瞪大了眼睛,開始把連日來所有的怨氣都發泄給我,“我要讓所有的人包括法官知道西決跟那些殺人犯是不一樣的。西決是一時衝動,他是最好的老師,他為了一個學生做了那麽多可是這個學生就被那間明顯有責任的醫院耽誤了病情……這本來就是事實,我沒有歪曲,西決自己的個性他不可能為自己辯解任何一句,那這件事就隻有我們來做,你大小姐要是覺得這很讓你丟麵子讓你費事的話,不用你加入我們!”


    “可是姐,殺人就是殺人,就算是再好的人,殺人也還是殺人,我們不翻要那麽多人的同情,反正我們不管怎樣都站在哥哥這邊,可是你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像我們一樣站在哥哥這邊,這本身不可能而且其實也是不對的。”


    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把臉轉回去麵對著方向盤,她清晰地說:“你給我下車。”


    ——這也是她的習慣,是她在車裏跟人吵架時候的撒手銅。這總能讓我想起小時候,她發脾氣的時候就從我手裏奪走那本我正在翻的圖畫書:“還給我,這是我的。”——那原本是她童年時候的讀物,後來大媽送給了我—其實,都是一樣的意思。


    我一句話也沒再多說,打開門走到外麵冬天的清晨裏。


    姐姐的車就那麽爽快地離去了。我踩在斑馬線上,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不對,可是周圍並沒有車輛的喇叭聲來提醒我。早餐攤位的攤主們剛剛開始他們的一天了,準確地說,馬上就要開始。他們每夭都起得這麽早,生活對他們來講是艱辛的,可是,他們的家裏沒有殺人犯。我問自己現在要去什麽地方,但是我最終隻是挪到了人行道上,緩緩地在兩個早餐的小攤位之間蹲了下來。賣豆漿的攤主是個看上去跟我媽媽差不多大的阿姨,她問我:“小姑娘你不舒服嗎?”我說:“沒有。”我敢說我是平靜和微笑地跟她說“沒有”的。因為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資格浪費任何一個陌生人給我的善意了。


    我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早晨很冷的,天色還是灰藍的,沒有亮透。我可以在片刻之後把眼淚在外套的袖子上抹幹,這樣也許能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了。我現在需要知道我所有的努力其實都是有意義的,盡管這意義也許非常卑微——隻夠讓我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手機在口袋裏振動了——這次不是幻覺,是真的。屏幕上綠色的光芒照亮了我衣服和膝蓋之間倉促湊成的小黑夜,“蘇遠智”那三個漢字帶著棱角,劃著我的喉嚨和胃壁。我沒打開短信,閉上眼睛把手機放回了兜裏。對不起。在真正折磨人的“對不起”的感覺來糾纏我之前,就讓我先在心裏把這三個字背誦一次吧。對不起,我暫時沒有力氣真正覺得“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終究會被真正的“對不起”折磨得夜不能寐但是這依然是沒有用的;對不起,也許我會躲避在“對不起”裏麵讓自己因為疼痛而清晰地體會到自己存在著;對不起,但是那種存在感卻依然不能讓我假裝神明看得見我。就讓所有“對不起”晚點再來捉我歸案可以麽,我不是不認罪,我隻是想在認罪之前和自己待一會兒,然後喝一杯熱豆漿。


    “鄭南音小朋友,你怎麽還在這兒?”這個聲音簡直是個噩夢。但是我很高興,我還記得把眼淚抹掉再抬起頭來看他。


    “別理我。”我靜靜地說。其實我心裏已經在咬牙切齒了,但是我卻沒有了咬牙切齒地說話的勇氣。


    “你不是跟你姐姐走了嗎?”難得地,他說話的時候不再笑。


    “我下車來買豆漿……”我不信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對著我很自然地伸出了右手:“我請你。”我自己站了起來,但是在我站起來的那一瞬間,他走過來牽住了我的手。


    然後他跟那個善良的賣豆漿的阿姨說:“兩杯熱的,帶走,一杯加糖。”


    阿姨用戴厚厚的手套的手給我們裝了兩杯,神秘地笑笑說:“鬧別扭了,就是該和好嘛。人家一個女孩子,這麽冷的天氣……”


    趁著他要付錢的時候,我把手掙脫了出來,名正言順地把豆漿拿到那隻他碰觸過的手裏。


    我們坐在醫院底層的掛號大廳裏麵,把兩杯豆漿喝完。外麵似乎快要出太陽了,至少這間掛號大廳裏的人們又開始了正常的熙熙攘攘。他早就把那個空杯子捏在手裏當玩具一樣虐待著,我絕望地看著我的杯子一點一點地見底。隨著絕望加深,我心裏卻漸漸地堆起來積雪一般深重的平靜。我們沒有開口說話,誰都沒有。


    後來他低聲說:“要是你還沒喝夠,我就再出去給你買一杯。別一直咬吸管了,看著真淒涼,跟饑荒地區的兒童一樣。”


    我問:“陳醫生是什麽剛候醒來的?”


    他說:“昨天晚上。快要淩晨了。”


    我們就像兩個非常成熟的人那樣,不約而同地把我們之間的問題和煩惱放在一邊,談論起更重要的事情。低聲地交流著陳醫生的身體狀況,和他脫離生命危險的可能性。——這種平衡穩重的局麵自然是裝出來的,可是,我們也必須如此,因為擺在麵前的,的確有比“我們接過吻”更嚴重的事情。


    他談起這些的時候,語氣淡然得不像是在聊一樁慘劇。我知道他置身其中太久了,所以非常堅韌地就習慣了起來。他說:“無論怎麽樣,高位截癱是肯定的。因為脊椎受了傷,而且昏迷得太久了,腦損傷也是沒法治的。就看他能不能恢複些語言的能力,還有記憶了。要再等一段時間,才能確定他的智力在什麽水準上。”他長長地歎氣,“其實醒來也沒什麽區別。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就是眼睛。”


    “那臻臻呢?”我滿懷著聽見好消息的希望。


    “不知道啊,昨晚的事情,她還沒來得及看見呢,我也想看看她現在會不會有反應。”他安靜地看著我,“南音,如果臻臻好了,你還會常來麽?”


    我更用力地繼續咬著吸管,這樣可以避免說話。


    “這幾個月天天都能看見你。”他像是突然聽到了一個不錯的笑話,那笑容屬於自己和自己之間的心領神會,“但沒想到,原來還有今天。”


    我站起來,我說:“我該走了。”


    “不看看臻臻了麽?她快要來了。”他的眼睛裏充滿著期待。


    “我得回家去。”我看了他一眼,我跟自己說這就是最後一眼了,“我得回去用家裏的座機給蘇遠智回電話。就是我老公,我以前跟你說過一次的。”


    醫院外麵的街道上陽光燦爛。陽光解救不了寒冷,也依然是好東西。紅綠燈對著滿街的車水馬龍重新拾回了尊嚴。可是這人間對我而言,已經成了新的。嶄新的。


    原來不是所有嶄新的東西都是好的。


    原來這個世界上也存在著嶄新的惡。無論是好的,還是惡的,“嶄新”還是擁有它獨立的光芒。現在這光芒不講任何條件地照耀了我。此刻的明亮當然是我做夢都不想要的,但是,它永遠屬於我了。


    “連你都可以殺人”,這句子現在幾乎是萬能的。太陽如果願意的話都可以在上午十一點沉下去丟給我們莫名其妙的黃昏,因為,連你都可以殺人。


    接下來的一周我躲在家裏,沒再去過醫院,偶爾會想一想臻臻,然後告訴自己說她應該還是老樣子的。外婆看電視的時候,輪到我來做講解員——我應付這項工作的能力還真的趕不上雪碧。我們都等著爸爸和姐姐每天帶回來新的消息——比如律師又說什麽了,比如陳醫生的治療有沒有進展——聽起來,基本都算是好消息。醫院說,以陳醫生之前的狀況看,能醒來就是奇跡。姐姐很興奮地轉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卻隱隱地一沉——奇跡如果已經發生在陳醫生身上了,那麽按道理講,哥哥身上是不是會發生一點我們沒有料到的壞事呢?這世界上,主導“好事發生”和“壞事發生”的能量也應該遵循著某種平衡吧。我自己都覺得我現在真變成了一隻神經質的兔子。


    不如我在《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裏麵,讓一隻瘋瘋癲癲的,患有恐懼症的兔子出場吧?但我隻是想想而已,沒有再真的打開那個文檔。開始寫那個故事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就會想到陳邇南。我不是決定了再也不看見他嗎?那我就不應該再去給臻臻講故事了。於是我不讓自己靠近電腦,我坐在外婆身邊,把自己埋葬在電視機前麵。外婆的安靜和一無所知總是能給我一點莫名其妙的力量。


    蘇遠智給我打過兩個電話,他現在實習的那份工作也很忙。我為了向自己證明我不害怕麵對他,也在一個晚上打了電話給他。他身後的背景聲音嘈雜,他隻是說:“我在外麵。”我沒有追問是哪裏,我想應該是雅思輔導班之類的地方吧。於是我如釋重負,聲音裏那種最初的顫抖在一瞬間歸於平靜,我說:“沒事,我就是想你。”


    他笑了。他其實覺得內疚吧。於是我也輕輕地微笑了,我承認他此刻的內疚讓我有一點愉快。所以我決定再追加一點,我歎了口氣,說:“蘇遠智,你愛我嗎?”“當然。”他語氣驚慌,“南音你怎麽了?”“沒什麽,”我停頓了片一刻,“我愛你,老公。”我知道這句話被我說得很甜美,甚至是怡人的。


    我愛你,老公,我快要移情別戀了,你卻渾然不覺。我要沉下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拉我一把,可是,你很忙,你忙著沉浸在你的謊言,你的掙紮,你的歉疚裏。比如此刻。我簡直要開始恨你了。就允許我這樣恨你一會兒吧。不會很久的,從眼下我們二人的沉默開始計時,直到通話結束。我想要你了解我那種被自責折磨的滋味,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你體驗程度相同的自責。比如,在明知你著手準備離開我的時候無辜地說“我愛你”。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是無辜的吧?果真如此的話可就太妙了。我甜美地恨著你,因為當你知道真相的時候,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你不會的。就像媽媽不會原諒哥哥那樣,你總有一天會以一個審判者的姿態對我說我不配被愛。我恨你即使是審判我也不會搞清楚正確的罪名。鄭南音真正的罪名不是背叛蘇遠智,是背叛了自己。


    求你暫時跟我站在一起可以嗎?我們一起打垮他,那個總是嘲弄的侵略者。但我真是沒種啊,我甚至不敢跟蘇遠智說一句:“我好像快要喜歡上別人了,用力抓住我好嗎?”因為我害怕他會回答我說:“喜歡上別人了是嗎,那好吧,祝福你,再見了。”所以蘇遠智,親愛的——我盯著手心裏的手機,似乎是要握碎它——你殺了我算了,那是我應得的。你殺了我,就替蘇遠智複仇了,可是那個被鄭南音背叛了的我自己呢,你拿她怎麽辦呢?你可以讓鄭南音停止呼吸,可那個“自己”就會隨著這屍體變成一縷氣息一般的魂魄,她隻能和鄭南音一起不複存在,她明明也曾因為鄭南音的背叛而傷痕累累,卻沒有人為她討個公道啊。


    我把額頭抵在膝蓋上,用力地深呼吸。深呼吸。我想我一定是瘋了。


    我又開始睡不著了。整夜整夜的。如果一定要說這種煎熬有什麽正麵的意義,那就是,我的注意力暫時可以從哥哥的事情上得到一點轉移。哥哥,你已經成了毋庸置疑的罪人,其實我也快了,我來和你做伴,你說好嗎?你有囚衣穿,我卻沒有—不過就算了吧,全是形式,那衣服也的確沒什麽好看的。


    讓我坐在你身邊就好。我已經太久沒有看見你了,所以我隻好想象你現在的樣子。你的頭發被推光了嗎?你戴著手銬吧?你的眼睛是否和過去一樣安靜,還是像案發那天,灼灼地湧動著沸騰的絕望?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你是故意的。哥,我也隻讓你一個人知道,我喜歡上了你殺的那個人的親人。不是他誘惑我,不是一時糊塗,從我看見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麽。我終於承認了。現在讓我坐在你身旁好嗎,我們並排坐著,我和你一樣漠然地平視前方,讓雙手放在膝蓋上,這雙手真像一對被子彈擊中,從天上掉下來的鴿子。我永遠愛你,哥哥,你是殺人犯,我是賤貨。


    一周就要結束的時候,陳迎南的電話終於還是打了進來。聽著來電的音樂聲,我迫不及待地把它按掉了。我想不然我還是把手機關了吧這樣最清靜,可是,終究沒關。幾分鍾後他的短信進來了:“接電話。再不接電話的話,我就打你家座機,直接找你爸說話,就說我們家還是要繼續追加你們的賠償金。”


    這個渾蛋。我徑直把電話撥過去,聽到他含著微笑的聲音的時候就直接說:“別以為我怕你。”


    “我就是想見見你。”他似乎笑得更開心了。


    “我跟你說過了,”我覺得自己臉上滾燙,握著電話的刀。隻手僵直地停留在耳朵邊,左肩膀都似乎被一種微妙的餘波震顫著,“你真以為我怕你啊。我告訴你,算我倒黴,我就當不認識你,我不會再讓你看見我的!”


    “現在不認識我了?”他笑道,“那你也不打算來看臻臻了麽?誰信誓坦坦地說什麽要和臻臻道歉,要盡量為臻臻做點什麽……所以隻不過說說就算了,不過是想扮演一下愛心天使,現在玩膩了,對吧?”


    “別血口噴人了!”他又一次成功地讓我氣急敗壞,“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說我……”


    “那你為什麽不再來了呢?”他像是蓄謀已久地埋伏了很久,在前半句那個逗號的地方,準確地掐斷了我的活。他緩緩地歎了口氣,“南音,我說了隻是想看見你。”


    “我要掛電話了。”


    “我想你。你滿意了嗎?”


    “不滿意!”我被自己嚇到了,隻好把電話從左手換到了右手,除此之外,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可是換到右手之後更加覺得自己蠢得可怕,就還是把電話掛了。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我是說,當我遲鈍地把手機放回床頭櫃上的時候,因為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麽辦,隻好專心地注視著窗子外麵的天空。於是我知道,這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冬天的白晝已經變短,所以這陽光,即使很好,在下午三點的時候已經被黑夜強大的病毒侵襲了,變得有種說不出的昏沉。我不想行走在那樣的光線下麵,那會讓我覺得我自己也像是個病人。虛掩著的門外傳出來大媽和媽媽的聲音。大媽現在有空就來家裏,陪媽媽聊天。不過不管是什麽話題,最終都會繞到一個間題上麵,就像她們現在正在對話的內容—媽媽說:“活著真是沒有意思。”


    大媽說:“你下次跟著我去一次教友家的聚會,你就不會這麽想了。”媽媽說:“不,我不信。”大媽說:“一開始都這樣的,回頭我帶你見見牧師,讓他給你講講。”媽媽說:“不用,我就是不信。”大媽說:“你不是覺得活著沒意思嗎?”媽媽說:“你的主是假的,再沒意思,他也幫不了我。”大媽就生氣了:“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說話呢?”於是不歡而散。


    但我知道,過不了幾天,媽媽就會打電話給大媽:“今天你店裏忙嗎?”然後一切重新開始循環……上次不歡而散的時候,大媽把一本翻得很舊的《聖經》落在了我們家,我一直把它放在我房間門旁邊的那個小櫃子上麵,自從把它安放在那裏之後,就再也沒碰過。


    我還是拿起來,打開了。因為我想起,他跟我說過,“迦南”在《聖經》裏麵,是個好地方,有那麽多人為了它征戰流血,因為它是神應許給人的。我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找起,就隻好隨便打開一頁,但我遇上的是《馬太福音》:“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來丟掉,寧可失去百體中的一體,不叫全身丟在地獄裏。”


    我還是別再接著往下看了。因為眼下的我,真的不適合聽神說話。


    陳迦南的短信又隨著歡快的“叮咚”聲湧了進來:“晚上7點,一起吃飯好麽?”


    我的左眼和右眼是同時看到這條短信的,是不是都該一起剜出來丟掉?我右手的拇指點擊了“短信查看”的按鍵,是不是也該一並砍下來丟掉?那我該拿我那個接受並且理解了這條短信內容的大腦怎麽辦呢?算了,算了,我對自己笑笑,都丟掉吧,它最清楚我為什麽四十八小時都不敢睡覺——因為我會夢見他。因為我已經連著好幾晚都在夢見他。我原本以為我應該會夢見往昔的日子:我們全家人圍在晚飯桌邊,外婆非常禮貌地問每個人貴姓,媽媽專橫地禁止爸爸吃油炸的東西,我的座位永遠挨著哥哥的,我低下頭去閱讀蘇遠智給我的短信,回複他“我愛你”,並且時刻提防著媽媽會罵我吃飯的時候也放不下手機——難道這不應該是最美好的夢嗎?我不是應該在這樣的夢被驚醒的時候開始悲哀跟惆悵嗎?可我隻是夢見他。並且,在夢裏確切地知道,我是幸福的。


    劣跡斑斑的,沒有天理的幸福嗬。全都丟掉吧,這是對的,剜出來丟掉,砍下來丟掉,悶死了丟掉,撕成碎片以後丟掉,放把火燒成灰以後丟掉——你不要讓我瞧不起你啊鄭南音,說到做到啊,剜出來砍下來悶死了撕碎了放把火——先是剜出來,再砍,用力砍,砍死,砍死陳迦南。


    我知道到了七點,也許,我還是會去的。


    江薏姐之前說的那期法製節目,終於在年底的一個周五晚上播出了。距離哥哥的案子正式開庭,還剩下一個月的時間。首播的那天,我躲在廚房裏,我沒有姐姐那麽勇敢。事實上,那天,真正做到把那期節目從頭到尾看完的人,隻有姐姐,雪碧。和外婆。爸爸去和律師見麵了,小叔在節目剛剛開始的時候接到了一個學生的電話,然後他就出來講話,我坐在廚房裏,看著小叔站在陽台上的煤氣灶旁邊。把手機蓋子關上,默默地把它放回兜裏——我想也許他不會再回去電視機前麵了,果然,他遲疑了片刻,打開麵前的窗子,點了一支煙。


    “小叔。”我打開通往陽台的門,他似乎是被我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不知道我隻是想表達遇上同盟的愉悅,“下周二,我們一起看重播好不好?隻有你和我。”


    小叔說:“好的。”


    姐姐後來告訴我,她原本想在那期節目裏看哥哥一眼。但是他始終都沒有出現。電視台的人告訴我們,無論如何,哥哥都拒絕上鏡頭。不過在那期節目播完的第二天,他們就來電話說,觀眾的反響出乎意料的熱烈。絕大多數反饋觀感的觀眾都是同情哥哥的。還有一些義憤的觀眾說,發生這樣的事情不是哥哥一個人的錯,至少醫院也有責任,而且社會也是有錯的。打電話給我們的節目編導說,他們正在商量要不要再做一期後續的節目好跟蹤報道案件的進展。放下電話的時候,姐姐眼睛發亮地環顧著客廳裏的所有人,借著傍晚的燈光,璀璨地嫣然一笑,她輕輕地說:“我就知道會這樣的。”


    又過了二十幾個小時,周一清早,我們收到了江慧姐的快遞。是幾本雜誌,就是江薏姐現在工作的周刊。其中的封麵報道用了八頁的篇幅,講的是哥哥的事情,作者當然是江薏姐。我是家裏第一個把那篇文章看完的人,一字一句地,努力克服著看見自己熟悉的人名被印在紙上的恐懼。因為姐姐說,那麽多的字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她看著就頭暈,所以我看完了給她講一遍就可以了。報道從昭昭開始說起,我能從字裏行間隱約看到江薏姐全神貫注地想要打動人的神情,在她的文字中,昭昭是個孤獨無助,身患絕症的小女孩。雖然淡化了她爸爸的事情,但是也在強調她家所有親戚的牆倒眾人推。哥哥就自然成了拯救小女孩的天使。昭昭的同學據說都很願意配合采訪,每個人都在熱切地表達著他們對鄭老師的尊敬,以及對昭昭的同情——他們當中,一定有人曾經淋漓酣暢地在學校的論壇上說過昭昭“活該”,隻不過,也許他們覺得那些論壇裏的話都是不能算數的。


    緊接著,報道的重點就放在了醫院上麵。昭昭家那個我們都見過的親戚出示了昭昭的病曆記錄,出院記錄,以及最後一天被重新送進去急救的證明。所有這些證明中,其實我也幫了江惹姐的忙。因為我的衣袋裏,一直有那張我們去繳費買血小板的單據,那上麵的時間,應該是至關重要的證明——那個時間的確顯示著,買血小板的時間的確比昭昭入院晚了將近兩個小時。有兩個匿名的護士接受了采訪,其中一個剛剛在那家醫院結束實習期——所以她不用擔心丟掉工作——她跟別人一樣,也說鄭老師令她印象最為深刻。“鄭老師對所有人都好。”這是她的原話。另一個護士參加了搶救,她說:“我不能講太多,我隻能說,我到急診室開始搶救的時候,陳醫生就說其實那孩子不行了,我看得出的,實在是流了太多的血……她是什麽時候送進來的,接診的不是我,我不能亂說……”一個曾經和昭昭住過同一個病房的孩子的家長願意作證,他說整個病房的人都在中午的時候,也就是搶救開始約兩小時前就看到了昭昭被推進來……報道的後麵,附著一張昭昭和哥哥最後的合照。是昭昭生日那天,我在病房裏替他們拍的。所以我在下麵那行“圖片提供”的小字裏,看見了詭異的三個字:“鄭南音”。昭昭穿著病號的衣服,哥哥和昭昭都笑得很開心。


    姐姐微笑著說:“我早就說了嘛,江薏是好樣的。”江薏姐也許的確做到了,向所有人證明哥哥是個好人。但是此刻我心裏想到的,是陌生人李淵,是臉孔晶瑩的護士長天楊,是像座小小的雕像那樣紋絲不動的臻臻。他們都沒有被寫進這篇報道裏來。也許此刻想起他們本身就是不合時宜,外加搞不清楚狀況,姐姐知道了鐵定又要罵死我了,但我就是做不到像姐姐那樣,斬釘截鐵,心無旁騖,長驅直入地殺到對方的陣營裏麵去——因為她已經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陣營劃出來了,所以一切都跟著簡潔明了。我卻不行。——即使是為了哥哥,也不行嗎?不對,我用力地甩甩頭,隻要能夠救哥哥,我願意放棄我的生命,但是,我和哥哥是一樣的人,我們總是做不到輕而易舉地跟人同仇敵愾。


    我隻是不忍心看著,哥哥必須用他最厭惡的方式為自己換來生命和自由,換來傷痕累累的生命,和苟延殘喘的自由。不過像我這樣的人,若是真的上戰場,會被長官一槍打死用來震懾軍心吧?姐姐就是那個長官。


    江薏姐的周刊麵世的當天傍晚,《龍城晚報》的社會版頭條就刊發了她的那篇報道,不過刪節了一部分,又加了點無聊的評論。第二天一早,這個報道被換了各種標題,出現在中國大大小小的城市的報紙上。自然也就多了各種各樣的評論—我是這麽理解的,既然是評論,那就一定要揀嚇人的話說。所以有人在感歎即使是一個好人,我們的社會也不應該同情這種自行複仇替天行道的行為,這不是一個現代法製國家該有的東西;也有人在感歎這一切都是醫療保障製度缺失帶來的問題;還有人講得太複雜我也不大記得清了……總之,二十四小時之間,我又像三個月前那樣,害怕打開我的電腦。因為說不定在什麽網站上,就能看見一個關於哥哥的標題,並且下麵還跟著一些評論的博客的鏈接。


    家裏電話的插頭,已經被姐姐拔掉了。不過她的手機依舊會此起彼伏地響。因為她在那期節目裏出過鏡。她對著鏡頭說話的屏幕截圖不知被轉載了多少次,江薏姐說得對,人們不會忽略一個那麽美的“嫌犯家屬”的。


    隨之而來的幾天裏,自然都充滿著喧囂。醫院—全稱是“龍城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被推到了風口浪尖的位置。網上隨處可見的,都是對醫院的謾罵和詛咒——當然,所謂“隨處可見”,是指那些沒被管理員們刪掉的。我們高中的論壇自然也不甘寂寞。不知是誰發起了一個簽名活動,說是要在案件開庭之前,盡量收集到所有龍城一中的老師學生的簽名,懇求法庭對哥哥的案子從輕處理。


    姐姐跟江慧姐講電話的聲音從客廳傳進來:“你說,法院有可能推遲開庭麽?”我聽不見江慧姐的回答,隻能聽到姐姐的聲音越來越興奮了,“但願吧,反正我們盡人事,聽天命。”“真的哦,你仔細給我講講……”“唉對了你不知道,今天早上一個什麽都市報的女記者還打給我,問我上節目那天的妝是不是我自己化的,哈哈……”


    我站起來用力地關上房間的門。我不想再聽下去了。隻是這站起來,走到門邊關門,再回到書桌前麵的幾秒鍾,論壇的帖子便又翻新了。最新一個回帖的人表示,他也願意參加簽名,然後他居然說:“我覺得鄭老師應該入選《感動中國》。”


    哥哥,他們希望昭昭死,但是他們希望為昭昭複仇的人活。我突然決定,我應該寫完那個送給臻臻的故事,明天早上我就要到醫院去,把這個故事繼續給她講完。外星小孩,小熊,還有小仙女—我終於明白我為什麽要用他們三個做主角,因為成為人類的同類,很多時候真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


    他的電話在此時打進來。我說的,不是蘇遠智。


    “方便講話嗎?”他言語間帶著怒氣。


    “明天,可以嗎?”我安靜地說,“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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