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點越來越快了,祭祀中最重要的節目來臨。人們要把他們的英雄,也就是獵人,抬起來,抬得高高的。以往,這個時候排山倒海的歡呼聲讓莉莉跟巴特的心裏激起一陣狂喜的惶恐。因為明明知道這個場景是再快樂也沒有的,可是莉莉就是能從這極致的歡樂跟放縱裏嗅出一點毋庸置疑的殺氣。此刻,歡呼聲又在腳下響起來,像潮水一樣,迷醉地衝刷著阿朗的眼睛。


    英雄被人們抬起來了。但是這個英雄不是獵人。或者說,是一個新的獵人。他的頭上跟脖頸上掛著跟往年的獵人一模一樣的裝飾。但是他不是獵人,不是莉莉認識的獵人。不用再懷疑了,莉莉的獵人已經死了。莉莉對自己淒然地微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接受這件事情的,就像她終究接受了獵人的拋棄,就像她終究接受了阿朗。可是有一件事讓莉莉害怕,她發現,雖然獵人已經換了,雖然英雄已經換了,可是人們還是爆發著一模一樣的,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難道說,其實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誰是那個被抬起來的英雄,隻在乎這個可以歡呼的機會嗎?莉莉記得獵人是用一種什麽樣的語氣對自己說:“乖女孩,我是他們的英雄。”他們騙你。莉莉在心裏說。你一定是為了給祭祀的盛典打一頭猛獸才送命的。為了你身為英雄的榮耀。可是這根本就不是給你一個人的,不是。他們把這榮耀準備好了,可以隨時給任何人。隻不過你剛巧趕上。你怎麽那麽傻?


    直到此刻莉莉才明白。獵人是她的初戀,是她此生第一個情人。但是當她看清這個的時候,她做別人的新娘已經很久了。


    她寧靜地轉過臉,對阿朗說:“我們走吧。”阿朗目不轉睛地盯著腳下,“為什麽?剛剛才開始好看,你不要煞風景。”


    “走吧。阿朗。”莉莉堅持。


    “莉莉,別煩我。”他甩了甩鬃毛。


    莉莉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轉過了身,獨自朝遠方走去。她的尾巴劃出了一個傲慢而又優雅的弧度。夜風撲在莉莉的臉上。是涼的。遠處的山靜靜地勾勒出一個比黑夜更黑的輪廓。從沒有一個時刻,莉莉像現在一樣渴望去到一個除了孤獨之外一無所有的地方。無所謂依戀,自然背叛也就無從談起。隻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遙遙無期的力量。身後響起的那聲阿朗的吼聲也沒能動搖她心裏那種無比堅硬的渴望。


    “莉莉,你威脅我。”她知道阿朗生氣了。


    莉莉靜靜地轉過身,深沉地看著他的臉:“我沒有。”


    “但是你一個人走了。”


    “那是因為你不肯跟我走。”


    “莉莉。你這是在命令我。”阿朗的眼睛蒙著一層薄薄的冰,“你居然敢命令我。”


    “我為什麽不敢?”莉莉溫柔地說。她本來想說“別忘了你現在還不是君王”,但是她終究沒有說,因為她知道那樣會傷害他。


    “你敢。你當然敢。那當初那個獵人把你扔到門外麵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走?不像剛才那樣掉頭就走?走得多漂亮多瀟灑,難堪全是別人的。”


    “阿朗,你別這麽說。”莉莉的臉色依舊平靜得像月光下的湖泊,所以阿朗不知道,莉莉是在乞求。“他已經死了,阿朗。別再提他。”


    “我真替你害臊。”阿朗暴躁地一躍,輕盈地直逼向莉莉的臉龐,“他死了。你很難過。可是他是人,莉莉,你居然愛他。你居然愛一個人。”


    “我沒有。”莉莉的眼神很無助。


    “你全都看見了,那些人有多蠢。你的那個獵人活著的時候他們把他抬起來,死了以後他們換個人來抬。簡直蠢得就像一群泥土裏的蚯蚓還總是喜歡自作聰明。”


    “我們不也是一樣的嗎?否則的話,那些原來看見你爸爸就發抖的獅子們為什麽還要幫著新上來的王追殺你?”


    短暫的寂靜過後,阿朗悲哀地搖搖頭:“莉莉,背叛你自己的族群對你有什麽好處?你以為你真正愛了一個人,你就能變成人了嗎?他們照樣會朝你開槍,就像打死你媽媽一樣把你當成一個慶典上的祭品。”


    “那是他們的事。跟我無關。”阿朗頭一回在莉莉的眼睛裏看見一種凜冽的東西。


    “莉莉,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我不會傷害你。隻有我和你才是一樣的。我們都是獅子。”


    “阿朗你說得對。隻有我和你才是一樣的。”莉莉美好地凝視著他,“不是因為我們都是獅子,是因為我們都是叛徒。”


    那天晚上,當阿朗習慣性地臥在風吹來的那一邊的時候,莉莉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眷戀他。獵人走了,這世間頓時空蕩蕩了起來。如果不用滿腔疼痛的柔情來填滿它,又該怎麽辦呢。阿朗轉過臉,舔了舔她的臉,也不知道阿朗有沒有在她的眼睛裏看到那種前所未有的纏綿跟順從。阿朗說:“莉莉,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莉莉說:“對,我不會的。你記得,就算有一天你離開了我,我也不會離開你的,阿朗。”


    後來,當莉莉無數次地回憶那段跟阿朗在一起的日子的時候,總是在想:他們其實從來就沒有碰上過阿朗嘴裏的敵人。那個獅群。有的時候莉莉也會問自己,阿朗那個關於複仇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莉莉從來就沒有問過阿朗。莉莉自己也說不上來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不愛追問的。但是,她的確是對所謂的“答案”、“真相”之類的東西越來越不感興趣了。轉眼間,秋天又一次來臨。因為莉莉從空氣中聞出了一種睡眠般的涼意。阿朗總是喜歡到峽穀那裏去,有事沒事就喜歡跳過去再跳回來。莉莉在一邊膽戰心驚地看著阿朗像個貪心的孩子那樣一次次跟粉身碎骨擦肩而過。可是她從來就沒有阻止過阿朗跳峽穀。因為,阿朗縱身一躍的樣子真是好看死了。莉莉永遠都看不夠。


    在阿朗平緩的,沉睡的呼吸聲中,往事就這樣湧了上來。像鮮紅的,翻騰的血液那樣湧了上來。獵人說:“莉莉,你的媽媽是我打死的。明白嗎?我不是你的親人,我原本該是你的仇人。你明白嗎?”莉莉其實不明白。莉莉從來就沒有仇恨過。莉莉懂得那些蘊含於赤裸裸的廝殺中的寒冷的,沒有道理可講的規則,可是她從來沒有真正地仇恨過誰。然後莉莉問自己:阿朗知道什麽叫仇恨嗎?好像是不知道的。其實他隻是想征服跟戰勝,並不具體地針對什麽人。遠方的天空被火光映紅了,莉莉聽見了號角跟音樂的聲音。那是祭祀,是村子裏的祭祀。莉莉的心髒狂跳了起來,她怯生生地推醒了阿朗,“阿朗,我們去看祭祀,好不好?”她被自己言語間那種顫抖的渴望嚇了一大跳。她沒有追問自己那到底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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