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薇任由她們兩個說話,自己在桌子前坐了,她早上卯時不到便起,又在議事廳發落了婆子,又去廚房給顧母煮粥,此刻早就餓了。


    見桌麵上不過尋常家食,一碟嗆燜翠蘿卜,一碟熏魚,一碟胭脂鵪鶉蛋並炙烤鵪鶉仔,另外還有各色糕餅電信並包子餅粥,之外便沒有其他的。


    知道顧母吃的寡素,顧知薇仍是忍不住皺了眉頭,朝笑意盈盈的顧母道,“娘素來節儉,可如今身子不好怎麽還吃這點子東西,不如撿些新鮮的蔬菜水果來,鮮亮吃著也舒坦。”


    “哪裏用破費,再說,但是這炙烤鵪鶉仔,是你姨母讓人送來一翁子,我自己撿著吃,連你都沒有。恰巧你來了,快多嚐嚐。”


    顧母不肯讓顧知薇心疼,也不願意乖囡掛記自己。看了崔媽媽一眼,示意她給顧知薇夾菜。


    崔媽媽忙拿了公筷在手,殷勤服伺候顧知薇吃粥,鵪鶉炸的骨酥肉嫩,倒也香甜可口。


    略吃了多些,便覺得油膩膩的不喜歡,顧知薇索性推開崔媽媽的手,放下調羹,把烏木銀鑄頭筷子拿在手心,去夾了根嗆燜蘿卜,放了跟在顧母碗碟旁,


    “娘嚐嚐這個,即去葷腥油膩又清清脆脆的,格外下飯的很。


    這是去歲羅將軍北上,特意送給嫂子吃的。如今我看還有很多,便讓徐媽媽整治出來,拿糖醋辣椒拌了,無油的壇子醃上,隨吃隨取便是。”


    隻這養的嗆燜蘿卜,上輩子吃完這批便再也沒有了。等秋天的時候韃子犯邊,羅將軍戰死沙場,滿門婦孺自縊而亡,顧大嫂自此看見蘿卜幹便哭的不成樣子,他們家也再也沒吃過這樣的東西了。


    少女嗓音婉轉溫柔,紗窗下投過晨起的日頭來,玉白手指瑩潤透亮,顧母喜歡她,也不去吃飯,隻打量自己的心肝肉。


    顧知薇今日穿得到是鮮亮,櫻粉對襟小衫繡活鮮亮,領口袖口花枝繁複,纏枝藤蔓倒也適合小姑娘。脖頸修長,又生的極白,膚色瑩潤暖玉似的,因她年紀小,


    從相貌來說,顧知薇生的三分像是顧母,兩分沾惹了顧父身上文雅氣派,另有幾分,是宮裏麵娘娘嗬護的。不說別的,但是渾身的氣派,不知抵過去多少大家小姐。


    顧母越看越喜歡,笑吟吟朝她道,“乖兒快吃粥,別給娘張羅。”


    母女正互相謙讓,氣氛和樂之時,便聽見細紗窗外腳步聲動,不多時便有婆子打了簾子進來,躬身朝顧母道,


    “稟太太、姑娘。方才宮裏麵娘娘傳話進來,說是咱們家老爺上朝時言語不慎,開罪了陛下。


    如今被用了廷杖之法,正在內宮歇息。娘娘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隻得先讓太醫去診治,才派人到靈境門外通知茗大爺,傳回話來。”


    顧母握緊碗碟的手指一緊,熱粥頓時傾覆撒了滿地,崔媽媽忙上前接了,朝顧母道,


    “太太仔細些,可燙傷了皮?”


    顧母恍若未聞,隻朝崔媽媽揮揮手,眼底頓時有了兩三分酸澀之意,好好的人出去,怎麽就突然挨了板子?


    轉身朝崔媽媽道,“老爺早起坐什麽出去的?”


    崔媽媽略一沉思,隨即應道,“和鎮北王咱們大爺一道,說是騎馬。”


    “即是騎馬,想必回不來了。”


    顧知薇把烏木銀鑄頭的筷子放下,見顧母這幅傷心模樣,知道她心底難受。


    又見因山藥粥傾覆,紅棗也滴溜溜滾出來,恰巧就在顧母裙角。秋香色儒裙染上粥味,甜膩味道化開,沒得讓人黏糊糊的,起身走到顧母身側,朝顧母鄭重道,


    “依我看,雖不知爹如何就挨了罰,他如今到底是行動不便。不如,家裏派車功精湛的人大車過去,左右先拉回來,也省得爹在裏頭受罪。”


    說著,見顧母仍是反應不過來似的,心底大慟,思及上輩子娘死後,爹一下子蒼老了十多歲,頭發花白,胡須淩亂,親自扶著靈柩上路。


    顧知薇思及此,忍不住喉間發澀,為顧父顧母感到心疼,明明是互相心中都有對方的人,怎麽就弄成這般疏離模樣,忍痛朝顧母道,


    “至於娘,娘不如先去裏頭換了衣裳,到底是裙角沾染上了熱粥,不幹淨。”


    “娘哪裏有那麽脆弱。”


    顧母不肯去,朝顧知薇道,“不過是方才驚著了,你父親他素來圓滑,又和陛下素來沒什麽恩怨,如何今日就罰了他?”


    說白了,還是因娘娘沒有子嗣,陛下身子骨又不好,十日裏能有一日康健的時候便是好的。敬王爺把持半個朝廷,怕是不知他們提了什麽建議,被陛下打了回去。偏又因她和娘娘是親姊妹,顧蘇鄂怕是因此受了連累。


    隻萬般念頭轉過,哪一個都不好直接說出來。顧母隻得把這壓在心底,問來人,


    “可見咱們家的大爺,他如今在哪裏?”


    婆子哪裏知道這些,倒是被問愣住了,朝顧母道,“是二門外的小廝傳話,太太不如傳了他來?”


    “罷了。”


    顧母也懶得問清楚,隻和婆子說話,“找前院裏做事利落的男人出去,兩人一族抬了春.凳出去。老爺受了傷,挪動不得,若是到家了就在綴錦樓安置下。”


    婆子忙應了聲是,轉身去辦了。崔媽媽聽見要把老爺安置在綴錦樓,倒是有幾分著急,見顧母也不去換衣裳,朝她道,


    “太太素來是精明能幹的,今個兒怎麽糊塗起來。老爺近來都在咱們西廂房住著,便是綴錦樓的衣裳鋪蓋,早就搬回來了。


    再說,昨兒因太太擋了他的門,老爺硬生生在門外凍了半宿,直到鎮北王找才回了綴錦樓,聽說商量政事直到五更天呢,怕是沒睡幾個時辰。


    偏早朝又挨了板子,太太若是不好生養著,老爺怕是沒幾日活頭了。”


    崔媽媽這話,自然是往嚴重了說。隻顧母到底記恨著,麵色都不動一下,朝崔媽媽道,“不是說西院二姐兒病著,他便眼巴巴的去瞧了,在綴錦樓也沒什麽不好,依我看,正好讓西院有機會討好他才是正事兒。”


    顧知薇一聽這話,便知道父母嫌隙之深。隻她越發覺得心底慌亂,上輩子直到姨夫歸天,父親也不曾被姨夫責罰過,更別說廷杖之刑,更是從未耳聞。


    她重活一世,倒是什麽都變了。若是今生換成顧父早死,那敬王爺會饒過顧家嗎?


    顧知薇不敢冒險去堵答案,更何況,她知道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隻要宮裏麵姨母在,她們顧家便會被敬王針對。


    忙走到顧母麵前,朝顧母道,“若說孩兒最大心願,不過是父母平安,一家和樂團圓。偏父親他早年行事不周全,讓母親受了委屈,這是他的不對。”


    顧母哪裏能想到顧知薇會說出這般話,她嬌養在懷裏的乖囡長大了,知道體諒父母不容易。滿腔委屈傾瀉而出,拉著顧知薇在懷裏,喉間酸澀,道,


    “我的乖兒,娘若不是為了你們兩個,早就和他和離,他顧蘇鄂欺人太甚!”


    顧知薇知道顧母滿心委屈,乖巧俯在顧母肩頭,想起上輩子連顧母最後一麵也沒見到,等她們到了,顧母孤身一人在水月庵的涼床上躺著,身子骨冰涼,眼角眉梢都是冷意。如今這般溫熱的軀體,像是做夢一般,顧知薇也忍不住眼眶泛紅,忍不住朝顧母道,


    “娘,顧知花,她不是爹的孩子,爹和宋姨娘是清白的。”


    你,能不能放過爹,也放過自己。上輩子到死你們也是一對怨偶,這輩子,便把這些心結說開了,好好的過日子好嗎?


    顧母聽了這話,忙推開顧知薇肩頭,慈愛雙目也染上幾分厲色,問她,“你從哪裏聽來的這些?”


    顧知薇如何敢說自己重活一世?她便是敢說,也擔憂顧母不相信。更何況顧母身子骨不好,自來是多病多災的,常常胸悶胸疼,前陣子還發作過,人事不省的。


    若說了這事兒,鬧的顧母病發,反倒是更不值當。


    顧知薇隻得支支吾吾道,“前陣子在祖母哪裏盤帳,略聽陪嫁嚒嚒和祖母說陳年舊事,說是早年是紡織布匹供爹爹讀書,還說什麽,宋姨娘來咱們家的時候便不便利,花姐兒有這樣的身世,自然是不好嫁人的。”


    顧母倒是沒多懷疑,歎口氣朝顧知薇道,“你道娘親不知道這個?”


    “娘知道?!!!”


    顧知薇幾乎要驚呼出聲,若是知道,她和爹怎麽上輩子老死不相往來一般,便是爹如何求情,也不見娘回頭一步。


    顧母見顧知薇如此驚訝,微歎口氣,凝視顧知薇杏眸,朝她道,“你娘我啊,向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在家裏做姑娘的時候便不肯屈居人之下。當初挑中你爹爹,一是因為他才貌品行,二是因為他學識出眾。”


    說著,顧母滿眼追憶,滿是悵然之意,接著道,“我自來許願要嫁世間的英雄人物,便是不比你姨夫那樣是人中龍鳳,也要是才學滿腹經綸才算是配的上我。


    你爹倒也不負我所望,科舉三元及第,官途春風得意。除了宋姨娘這事兒外,倒是沒有一件事兒讓我委屈。”


    “那,那...”


    顧知薇蠕動幾下嘴唇也沒有問出聲來,“既然母親知道宋姨娘所生的顧知花,她不是爹爹所生,怎麽還和爹起了嫌隙呢?”


    顧母不答所問,反而挑眉問向顧知薇,


    “你覺得你祖母人品如何?”


    “祖母和娘親一樣,都是愛理佛經的。至於人品,雖偏疼西院,對我們也是喜歡的。”顧知薇不假思索,這是她對顧老太太的第一印象。


    “你祖母最是個裝腔作勢的人,你若是於她有用,她便好言好語和你說話,若是沒用,便把人拋在腦後,理也不理會的。”


    顧母冷哼一聲,朝顧知薇道,“我的薇姐兒到底年紀小,不知咱們家的陳年舊事。你祖母那麽精明的人,自然知道她侄女兒不是清白身子,又懷著不知哪裏來的孩子,平白無故嫁出去,自然會在婆家受委屈。”


    “若是嫁給你爹爹,他們自小的表兄妹情深,自然除了憐惜不會有別的怨言,若是當家夫人是個賢惠的,說不得便成全了這段大好姻緣。”


    顧母說到這裏,扶著顧知薇肩膀的手指微抖,終是忍不住眼眶一酸,這些年累計下的委屈總算說了出來,


    “隻她打錯了算盤,我不似是普通人家的小姐,是任由她拿捏的。你爹又愛重我,自然不聽她胡說什麽。”


    “那,爹後來,怎麽又同意了呢?”


    顧知薇握住顧母的手腕,觸手溫涼,低首見熱粥冰涼一片,洇濕顧母裙擺,忙轉身吩咐崔媽媽,


    “媽媽快準備幹淨的裙鞋來,好歹先給娘換了衣裳。”


    便說便見顧母提起往事,呼吸略微急促了些。憂心她發病,便借故又讓崔媽媽把丸藥拿來,好歹伺候顧母吃下。


    顧母見她跑來跑去張羅,心底軟成一團,朝顧知薇道,“有娘做前車之鑒,你往後萬不可走錯了路。


    那鎮北王雖好,我仔細想想,他到底是皇族貴胄,又是那麽個身份地位,將來少不得納小娶妾,你和我一樣,是眼底揉不得沙子的,可要仔細想明白才是。”


    顧知薇把瓷瓶遞給顧母,見她把木塞拔了,倒出四五顆小藥丸,忙把手裏的茶杯遞過去,道,


    “往後的事兒誰知道呢,便是娘,當初也不是沒想到爹會納妾不是?可見男人們的話都信不得,想要什麽還得自己有才是。”


    顧母仰脖吃了藥丸子,崔媽媽又架起屏風換了衣裳,這才走出來和顧知薇說話,“當初宋姨娘進門,我是點了頭的。”


    顧知薇滿臉錯愕,“娘點了頭?”


    怎麽又和印象中不一樣呢?不是說祖母讓宋姨娘進門的?


    “當時那情況,便是我不點頭也由不得我。”


    顧母拉著顧知薇去了西間,在暖塌上坐了,道,“當初你祖母因你爹不肯同意,便鬧起了絕食。說什麽若是宋姨娘不進門,她便要去死。”


    “你爹爹他當時剛掌六部,朝廷裏最年輕的官員。滿朝文武都盯著他的後院,唯恐他不出點兒岔子出來。初始你祖母絕食,你爹便在榆蔭堂外跪著,母子倆僵持著誰也不肯讓步。”


    顧知薇屏緊呼吸,見顧母說著便麵露掙紮之色,似是極為痛苦不堪,不忍再問下去,隻和顧母道,


    “娘即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便是和爹和離也沒什麽。左右哥哥成了家,我也大了,咱們不過這樣憋屈日子。”


    “我的傻寶。”


    顧母慈愛摸摸顧知薇發頂,真是傻的天真,若真是如此簡單,她也不用白受了這麽些年折磨。穩定了下情緒接著說道,


    “當時陛下剛剛登基,朝廷局勢不穩,你爹便是陛下手裏的一把刀,他要捅哪裏便去哪裏。既然是刀,自然容不得私人情緒,也容不得後院瑕疵。”


    “所以,是姨夫出麵,讓爹迎娶了宋姨娘?”


    饒是顧知薇如何推測,也想不到是這樣的,顫抖著嘴唇開口問道。


    顧母不想再說這個,隻往下接著道,“那時我才知道,我雖是皇後嫡親的妹妹,可皇家若讓你做刀,你便容不得想做劍的想法。便是夫妻恩愛團結一心,也抵不過對皇帝來說,臣子不能出現任何紕漏。”


    顧母語氣間滿是蒼然無助,顧知薇這才知道,為何顧母會遠避水月庵,不理會顧府閑雜瑣事。心疼上前兩步,半跪在地上摟住顧母的腰,道,


    “那,既然爹和娘一心,為何就不能把西院扔下,好好的過日子呢?”


    顧母見她小孩兒似纏著自己,忙拉開她手道,“你祖母當日即絕食,後雖好了,可也覺得我是容不得人的。擔心我克扣了西院用度,你爹的俸祿自此都是送到榆蔭堂去。


    娘還有你哥哥這裏,都是娘的嫁妝貼補著,你爹這麽些年,連個銀子也不給,他也配做個爹?”


    話裏話外,仍是怨懟之氣。不過,提起顧父的俸祿,顧知薇忙開口道,“自這個月起,祖母那裏的莊園鋪子也都歸了公用,便是爹的俸祿,如今也在沁薇堂呢。”


    “你隻管收著便是,這是你爹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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