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貼著皮膚,汗膩得讓人難受,譚振學巴不得換身衣服,但怕太遲了,遲疑道,“不如待會回來再說吧。”


    “成,那你等我,我換了衣服咱就走。”


    譚振學:“......”


    他們要去鎮上賣柴,書房就剩下譚生隱獨自溫習功課,往日四人同進同出,猛地就他一個人,極其不習慣,心不在焉翻了會書,實在靜不下心來,“辰清叔,我能跟著去不?”


    他聽到譚振業說的了,想不到賣柴還有這麽多門道,不禁想去開開眼界。


    譚盛禮坐在書桌前,正給默的書做批注,聞言,抬頭望向窗外,譚振學站在陰涼處搖扇子,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滾滾而落,臉上焦灼不已,不住地催譚振業快點,他沉吟,“你既想去就去吧,但功課不能落下。”


    “是。”


    譚家有田地,家境殷實,看譚振業他們拉柴去鎮上賣,村裏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回想這段時間譚家的做派,和以前差太多了,譚家人心氣高,誰家有紅白喜事甚少露麵的,上個月村裏死人,譚家老老少少都去了,不僅如此,譚老爺子隨和許多,甭管老弱婦孺,說話客客氣氣的,沒有半點架子。


    有人情味了不是一星半點。


    人們不禁猜測譚家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不好問譚振學和譚振業,便拐彎抹角地套譚生隱的話。


    譚生隱從小在村裏長大,哪不知眾人的心思,隻說柴太多燒不完,堆在院子裏也是招蚊蟲,不若賣了省事。


    人們哪兒信這個,譚家不缺錢,好端端的怎麽會去山裏砍柴賣,別以為大家夥不知道,這兩個月來,譚家幾位少爺天天在山裏砍柴呢,養尊處優的大少爺,身子嬌貴,幹活嚷嚷聲比唱戲的聲音都大,半個山頭都聽到了。


    “生隱,你不老實了,嬸子問你也不說實話了。”圍著牛車追問的多是村裏婦人,她們平日沒什麽愛好,最愛東家長西家短的。


    譚生隱有些尷尬,閑談莫論人非,譚家的事他如何好多說,倒是譚振業不鹹不淡道,“嬸子,你既知生隱哥不老實,還問他作甚,直接問我不更好?”


    他端著臉,看不出喜怒,老婦臉色悻悻,譚家祖上是做官的,哪怕到這輩已經不是了,但骨子裏仍然存著敬畏,說話小心翼翼的,“振業少爺,我與生隱開玩笑呢。”


    譚振業目不斜視,直直望著前方,趕車的動作頗為熟練,就在牛車越過人群時,突然有道聲音傳來,“你們家是不是沒錢了?”


    問話的是個年輕婦人,譚振業側目,視線掃過婦人略微得意的嘴臉,冷漠道,“與你何幹?”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譚家縱使再差,也比劉家強。


    隨著牛車漸行漸遠,議論愈發激烈,最後,還是村裏的老童生出麵製止了人們毫無根據的猜測,譚家是書香世家,縱使沒落了,教出來的孩子也比劉明章強。


    讀書人有自己評判是非的標準。


    村裏的事譚盛禮並不知,天氣幹燥,他停筆喝了兩口茶,繼續埋頭做批注,讀書意在明理,譚振興書讀了不少,能深刻領會其含義的不多,能學以致用的更少,讀書不能釋其意明其理,那便是白讀了,他之所以給文章做批注,既是希望他們讀這些文章時參照批注領悟其含義,再就是為人師表當言傳身教,希望他們學有所得時也像他這般養成批注的習慣。


    到後代再讀書時便輕鬆容易得多。


    抱著這個想法,他批注得極為詳盡,且越寫越投入,家裏來人也全然不知,還是譚佩玉站在桌邊喊,他才回過神,“何事?”


    “村裏的鐵生叔來了,說找父親有事商量。”譚佩玉小聲說,“還拎著禮,想來是有什麽事麻煩父親。”


    譚盛禮聽人說起過趙家的情況,趙鐵生共有四兄弟,父親是個秀才,他十幾歲就過了府試,隻待考過院試就能成為秀才,老秀才死後,兄弟們也支持他繼續考,不知為何,總是差點運氣,次次都落榜,幾年後,兄弟們看他科舉無望就和他分了家,不再供他考科舉。


    他不死心,偏要考。


    今年快五十了,也還是個童生。


    十裏八村出了名的老童生。


    “他在哪兒?”


    “在門口,我請他進堂屋坐,他說什麽都不肯。”譚佩玉也無奈,老人的性格固執,說是怕鞋子弄髒她家院子,死活要在外邊等,她也沒辦法。


    譚盛禮沒見過趙鐵生,他以為會是個精神矍鑠,氣質溫潤,衣著質樸的老書生,但看到門口那個駝著背,麵容枯槁的老人時,他愕然。


    趙鐵生遠比想象的要老很多。


    “譚老爺。”見到他,趙鐵生露出局促來,手緊緊攥著籃子,飽經風霜的臉難掩忐忑和不安,“我,我看到譚少爺他們趕牛車去鎮上了,我......”


    譚盛禮邀請他進屋坐,趙鐵生急忙搖頭,“不用,不用,我...”


    他顯得很緊張,這種緊張,譚盛禮在很多人身上看到過,但趙鐵生的緊張遠比其他人更甚。


    “趙兄,外邊曬,還是進屋坐著說吧。”


    這聲趙兄,讓趙鐵生抬起頭來,皺紋縱橫的眼角浸出些許濕潤,“我,我就是想讓你幫我看看文章。”他是黔驢技窮了,從十幾歲到五十歲,除去給父母守孝的幾年,心思通通用在了學習上,年輕時大家夥都說他年少有為,樂得巴結奉承他,待過了四十,所有人就轉了風向,看他的眼神透出不屑來。


    連幾個兄弟都勸他放棄科舉,踏踏實實種地。


    他不甘心啊。


    有些事情,隻要放棄就永遠夠不到了。


    “譚老爺...”趙鐵生張了張嘴,緊張得說不出來。


    譚盛禮歎氣,“不管什麽事,進屋坐會吧。”


    院子裏有幾隻小雞在啄食,大丫頭蹲著身看得稀奇,太陽照在她鵝黃色的紗裙上,譚盛禮喊她,“大丫頭,去陰涼的地方玩,小心中暑了。”


    大丫頭仰頭,看到他,眼睛驟時明亮有光,“祖父,不讀書了嗎?”


    大丫頭黏人,最愛跟譚盛禮出門,奈何譚盛禮從早到晚守著譚振興他們,少有閑暇,這會看譚盛禮有空,便牽著譚盛禮要去外邊玩,譚盛禮揉揉她腦袋,柔聲解釋,“家裏來客人了,待會祖父帶你去外邊好不好?”


    大丫頭撅嘴,看了看趙鐵生,又看譚盛禮,乖巧地點頭,“好。”


    “這是趙爺爺。”譚盛禮給大丫頭介紹趙鐵生。


    大丫頭聲音清脆地喊,“趙爺爺。”


    趙鐵生拘謹地應了聲,手探向籃子裏的點心,譚盛禮拉住他,“進屋說話吧。”趙家家境他有所耳聞,這般太破費了,他讓大丫頭自己玩,領著趙鐵生進了堂屋。


    進屋後,趙鐵生顯得愈發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譚盛禮給他倒茶,茶葉是自己去山裏采的,茶味更重,譚盛禮就愛喝這種後味苦的茶,醒腦。


    茶香四溢,帶著浮躁的心跟著平靜下來,趙鐵生垂眸,如實道,“我知道生隱那孩子這邊溫習功課就經常留意他了,時不時的會找機會考他,感覺他功課突飛猛進,便是那手字都工整有力得多,想來都是譚老爺的功勞,我自十幾歲就過了府試,旁人都說我年少有為,前途無量,結果卡在院試這道關卡幾十年。”


    回想過往種種,趙鐵生百感交集,“人生還有多少個幾十年啊,我也是沒法了,還望譚老爺幫幫我。”


    見他麵露哀戚,神色悲痛,譚盛禮不禁想到自己孫子了,天資聰穎,十幾歲就是舉人了,照理說考個進士不成問題,誰知心性不堅定,整日與那些沽名釣譽的友人來往,沒幾年就墮落了,待他醒悟時,已是將死之人了。


    趙鐵生的持之以恒是許多人所沒有的,這份心性,值得人尊重,他道,“待我看過再說吧。”


    趙鐵生小心翼翼地抽出籃子裏底部的紙,幾十年來,他做的文章不少,他是想全搬過來的,又怕耽誤譚盛禮時間,便隻拿了些他認為好的文章和詩來。


    有些紙張的字跡已經模糊了,紙張甚至朽了,趙鐵生不好意思的解釋,“屋子漏雨,有些遭了殃。”


    “不礙事,能看就行。”


    ☆、第16章 016


    文章不少,譚盛禮沒有挨著看,院試不考策論,他將與策論有關的文章先擱到旁邊,著重翻看與院試有關的墨義,雜文和詩文。


    詩文是院試最難的,他先翻趙鐵生做的詩,剛開始速度很慢,連翻幾張後,動作快了起來。


    隨著他的動作,趙鐵生屏住了呼吸,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搭在膝蓋上的手攥緊了洗得泛白的衣服,目光深邃而幽暗。


    翻完詩文,譚盛禮抽出兩首詩,“趙兄的詩頗有東晉陶潛之風,清新恬淡,樸素寧靜,但字句不夠精煉,讀起來略微冗雜。”說著,他歎氣,“倒不是說趙兄的詩不出彩,隻是院試考卷眾多,閱卷官們要在短時間裏挑出最好的詩,自然側重詞句精簡又富有韻味的詩。”


    院試閱卷共有四輪,最先篩選四門皆作答的考卷,四位閱卷官每人負責不同類的考卷,將不同類作答優秀的考卷篩選出來,然後傳遞檢閱,四門作答全部優秀的會直接通過成為秀才,也有四門考試三門優秀的,這時候就看滿榜沒,如果還有名額,閱卷官們會商量討論適當的放寬條件,從次等中擇優,趙鐵生如果其他三門答得好,應該還是有機會的。


    他如實點評。


    趙鐵生麵色激動,雙手顫抖道,“不瞞你說,前些年我偶然遇到我們府的學政大人,厚著臉請他看過我的詩,他的說法與譚和爺差不多。”那年他院試落榜,心情煩悶,便從郡城走著回家,途徑府城城外,遇到學政大人北上便厚著臉皮遞上了自己寫的詩,學政大人沒有見自己,是差小廝傳的話,“樸實無華,別有意韻,但太過拖遝。”


    這些年他嚐試過精簡詞句,但效果甚微。


    想不到譚盛禮幾眼就看出了關鍵,他眼睛亮了亮,像看到了最後的曙光。


    譚盛禮以這兩首為例,調整順序,刪了些詞,改了幾個字,趙鐵生再看,詩的神韻沒變,但意境更為清新自然,趙鐵生反複讀了好幾遍,越讀越歡喜,如獲至寶似的,“譚老爺,這,這還算我的詩嗎?”


    “為何不算?”他並沒有做大的改動,意思意境都是趙鐵生自己的。


    趙鐵生愛不釋手,“譚老爺,我...真的...謝謝你。”


    譚盛禮嗯了聲,又去看其他,墨義類的文章少數有誤,譚盛禮與他提了提,最後是雜文,雜文主考寫訴狀,有行文規範,他掃了眼就知道趙鐵生症結所在,與作詩差不多,用詞綿延拖遝,不夠縝密,雜文他隻看了兩張,剩下的沒看。


    但趙鐵生確實明白了,自己屢考不過的關鍵不在詩,而在雜文?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雜文無非是訴狀,他曾閱覽過他父親寫的雜文,差別並不大,後來他還借閱過其他秀才寫的訴狀,在雜文這門,他自認是有些信心的。


    “趙兄。”既是請他看文章,譚盛禮就不會惺惺作態故意奉承,直言道,“文章用詞不夠縝密,敘事拖遝,許多地方都不夠嚴謹.....”雜文與訴狀差不多,既是訴狀,就要理清楚事情的時間地點起因經過,最忌諱的是越矩,斷案的是縣衙老爺,孰是孰非縣衙會去查,而趙鐵生寫的文章裏,隱晦的暗示要怎麽斷案...這是大忌。


    秀才寫訴狀不禁止摻雜私人感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絕不能多出感情外的暗示。


    趙鐵生麵色如灰,“趙老爺...我...我...”他想說點什麽,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他明明仿照其他秀才的格式寫的,為何會這樣。


    看他整個人如霜打的茄子,雙眼暗淡無光,譚盛禮道,“我不知道令父的文章如何,雜文這門,趙兄如果沒有把握,可以再寫幾篇文章我瞧瞧,萬萬記住,斷案的是衙門,衙門老爺自有方法查清楚始末,怎麽定罪,與我們無關。”


    趙鐵生抿了抿唇,喉嚨幹澀得厲害,譚盛禮把茶遞過去,“雜文說難不難,趙兄好生努力,下次還來得及。”


    說實話,譚盛禮也沒想到趙鐵生的失敗在雜文,這些年如果有人肯指點他幾句,或許早就過了,隻能說造化弄人,追根究底,還是安樂鎮的讀書人太少了,且固步自封,不願與人多交流,他又鼓勵了趙鐵生幾句。


    慢慢的,趙鐵生平靜下來,抿了小口茶,感慨道,“我十幾歲成名,那會年輕氣盛,便有些恃才傲物看不起人,愛以詩會友,倒不怎麽討論其他,待後來幾次都不中,又自覺丟臉,整日讀書哪兒都不想去,不怕譚老爺笑話,我自讀書起,臉皮就厚過兩次。”


    一次是求學政大人指點自己的詩,一次便是今天。


    “趙兄莫妄自菲薄,贈人玫瑰手留餘香,亦是我的榮幸。”譚盛禮謙虛道。


    有如此學識卻謙遜有禮,趙鐵生自慚形穢,不禁納悶他為什麽不考科舉,以譚盛禮的學識,科舉輕而易舉,難道不想入仕隻想做個鄉間隱士?


    這般想著,不禁愈發敬畏此人。


    短暫的沉默裏,門口探進半邊身體,大丫頭軟糯糯的道,“祖父,聊完了嗎?”


    約莫沒聽到他們的聲音,大丫頭以為聊完了,指著日頭,“越來越曬了,大姑說再不出門就晚了。”


    趙鐵生放下茶盞,忙起身告辭,“叨擾譚老爺多時,真是過意不去。”他拿出籃子裏的點心,“這是一點心意......”


    “趙兄太見外了,同村鄰居用不著客氣,況且我不曾做過什麽,點心你拿回去。”譚盛禮道。


    因著趙鐵生考科舉,趙家家徒四壁,兩個兒子老大不小了也沒說親,他妻子整日與他爭吵,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譚盛禮如何好收他的禮,看趙鐵生把點心放下,譚盛禮拉住他的手,“有朋自遠方不亦說乎,趙兄這般我真的要生氣了。”


    趙鐵生愣住,譚盛禮將點心放回籃子,說道,“朋友間犯不著講那些虛禮,趙兄日後如有困惑,盡管來就是了,若次次都攜禮進門,我怎好意思啊。”


    “我還能再來找譚老爺解惑嗎?”


    譚盛禮點頭,“隨時歡迎。”


    趙鐵生眼角濕潤的頷首,在譚盛禮的堅持下,趙鐵生將點心裝了回去,心下萬分過意不去,走出譚家,整個人豁然開朗,和有學識的人聊天,心境平和,受益匪淺,非言語所能形容,走到山腳,他轉身回眸仰望,譚家院子靜靜的屹立在半山腰,後山樹木掩映,如深山古寺,底蘊磅礴,神秘大氣。


    譚家門口,譚盛禮牽著大丫頭往山裏去,大丫頭喜歡進山無非喜歡花花草草,尤其上次他說過哪些能做入口,哪些能做藥材後,大丫頭更為感興趣,沒事就央著他去山裏。


    綿州地勢得天獨厚,除了花草,還有許多豐富的藥材,譚盛禮邊走邊給大丫頭介紹,待聽到他說吃了好,大丫頭便不由分說的扯進籃子裏裝著,藥用價值高的更是連根拔起,喜滋滋的模樣讓譚盛禮忍俊不禁,因著這樣,他也動手挖了不少,看病抓藥貴,家裏備點藥材總是好的。


    祖孫兩在山裏晃悠,時間很快就到了晌午,下山時,籃子裏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藥材,大丫頭兩手滿是泥,衣服也髒了,發髻歪歪扭扭的,她問譚盛禮,“祖父,我們明天還進山嗎?”


    譚盛禮好笑,“不好說。”凡事以縣試為重,他要守著譚振興他們背書,大丫頭跟著進山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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