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振業搖搖頭,低頭專心看書,片刻,待譚盛禮不注意又偷偷抬頭端詳他。


    能將他幾十年的意誌動搖,想來他掙紮了許久吧。


    “父親...”譚振業喊了聲,嗓子啞得不像話,“黃獄卒說你明天要參加縣試...”


    “嗯。”譚盛禮聲音淡淡的,麵不改色道,“為人師表當以身作則,科舉亦如是。”


    譚盛禮雲淡風輕的帶過,並沒將此看得多重,譚振業卻知道父親在說謊,至於為何說謊,無非不希望他胡思亂想,自我埋怨,父親參加科舉,確確實實為了自己。


    父母之愛子則為計之深遠,父母的關愛,是子女想象不到的。


    他懂了,真的懂了。


    譚盛禮走出縣衙時天已經黑了,街上沒什麽行人,街道兩側的客棧卻熱鬧得很。


    都是為縣試而來的考生,以少年居多,少年喜歡熱鬧,湊堆最愛吟詩作賦,故而譚盛禮進客棧時,耳朵被喧鬧聲震了下,鬧哄哄的大堂,少年們眉眼神采飛揚,精神飽滿,爭先恐後的搶著說話,氣氛好不熱絡,譚盛禮搖搖頭,直接上了二樓,房間裏,譚振興和譚生隱還在背書,臨近考試,兩人尤為緊張,譚盛禮在門外就聽他們背錯了幾個字,他皺眉,“臨時抱佛腳用處不大,生隱你基礎紮實,背熟往日做的詩問題不大......”


    “至於振興你...”


    譚振興仰著腦袋,眸色清亮的看著譚盛禮,譚盛禮頓道,“這次試試水,熟悉熟悉環境,明年振業陪你。”


    譚振興瞬間沮喪起來,說實話,他也覺得自己沒戲,許多都記不住。


    “吃過晚飯沒?”


    兩人搖頭,譚盛禮不回來,他們哪兒敢吃晚飯啊。


    “咱下樓吃點東西吧,待會早點睡,養好精神應付明天的考試。”


    樓下的少年們正比作詩,風花雪月,輪著來,譚振興聽了幾首,和自己的比了比,不死心的湊到盛禮跟前,“父親,我真的沒戲嗎?”


    他做的詩能甩那些人幾條街!


    “嗯。”譚盛禮肯定。


    譚振興:“......”


    ☆、第22章 022


    縣試主考四書五經的內容,以貼經明文為主,作詩隻占極小的比重,審題正確,韻律不太差的都沒問題。


    意識到這點,譚振興不由得泄氣,想說縣試怎麽就不考詩文呢,文人不會作詩還算什麽文人?


    兀自發了通牢騷,心裏反倒沒那麽緊張了,能答多少答多少,大不了明年繼續,就是舍不得報考費,幾百文銀錢,他們要砍兩個多月柴火才湊得齊,他嘟噥,“早知這樣我就明年再報名的。”


    譚盛禮道,“想那麽多做什麽,花了錢就別浪費筆墨紙硯,像在家功課那樣,出來後把題背下來考考振業,看振業能答對多少。”


    譚振興如醍醐灌頂,是啊,這樣就相當於他們兩兄弟都參加了縣試,還省了一個人的報考費。


    省的就是賺的,譚振興心情愉悅起來,再聽少年們誦著那蹩腳空洞的詩順耳了許多,蠢蠢欲動的想湊熱鬧,礙於譚盛禮在,硬是沒膽。


    飯後就上樓歇息了。


    客棧離縣衙近,住滿了人,他們三人隻要了一間房,譚盛禮是長輩,睡床,譚振興和譚生隱打地鋪,樓下吵鬧,兩人以為會睡不著,誰知挨著枕頭就睡著了,倒是譚盛禮被鼾聲吵得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踹譚振興兩腳,顧及他明天要考試又於心不忍。


    不忍的結果就是沒休息好,清晨起床時,眼角有黑眼圈,難掩倦色。


    而譚振興神清氣爽,紅光滿麵,見譚盛禮氣色不好,反過來安慰他,“父親,你也別緊張,大不了明年我們再考。”


    譚盛禮:“......”


    縣試在縣衙後邊的考棚,四周是圍牆,圍牆四周還圍了柵欄,分前後門,兩門都有衙役守著,但縣試期間隻開了不臨街的後門。


    譚盛禮他們到時,外邊站滿了人,都是來送考的,浩浩蕩蕩很是壯觀。


    為避免縣令包庇本縣考生,衙役是從外縣調來的,體格壯碩,長得凶神惡煞的,麵容猙獰恐怖,排在他們前邊進考棚的是幾個身形消瘦的少年,這會兒被嚇得臉色灰白,瑟瑟發抖。


    “抖什麽抖,是不是身上藏了紙條?把鞋子脫了我們要檢查!”衙役眉頭倒豎,麵露凶光。


    少年戰戰兢兢,“沒,我沒有...”


    “要你脫就脫,廢話幹什麽。”


    少年顫顫巍巍地脫下鞋,委屈得麵紅耳赤,衙役拿起鞋子甩了甩,隨即丟在地上,冷漠道,“穿上進去。”


    少年雙手顫抖的套上鞋,來不及整理,踉蹌地進了門。


    衙役又檢查後邊的人,“你,把外衫脫了...”


    公事公辦,完全不講情麵,譚振興直哆嗦,揪著譚盛禮衣服,“父...父親...”他害怕。


    譚盛禮拂袖,甩開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左右你也考不上,有什麽好怕的?”


    譚振興咽了咽口水,怎麽能不害怕,民不與官鬥,衙役是官啊,他從小到大還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呢。


    過了會,輪到他們了,譚振興畏畏縮縮地躲到譚盛禮身後,眼神怯弱,譚盛禮抬腳上前,不等衙役開口,主動脫了鞋襪和外衫,神情鎮定自若,動作從容不迫,不慌不忙,極為優雅,衙役不由得多看了眼,眼神淩厲,但沒吼他,擺擺手就讓他進去,見狀,譚振興麻溜的脫掉鞋襪,照著譚盛禮的樣子甩了甩,臉白得仿佛天上的雲,雙腿不聽使喚的直顫抖。


    進到考棚,心都在撲通撲通的狂跳。


    正欲抓住譚盛禮衣衫說兩句話,角落站著的突然傳來怒聲嗬斥聲,“這位考生,你去哪兒呢?”


    聲音渾厚嘹亮,嚇得譚振興臉上血色全無。


    縣試的考生不到百人,座位是排好的,譚振興與譚盛禮是父子關係,兩人座位在最左和最右,譚盛禮往最左邊走,譚振興就該往最右,跟在譚盛禮後邊算什麽?


    不怪衙役看出兩人是父子,就容貌和氣質,沒有更像的了,況且他們昨天到縣城後,縣令提醒他們機靈點,父子兄弟同場科考的情況必須嚴格把關,杜絕雙方作弊。


    因此吼得很凶,譚振興怕得縮起了脖子。


    譚盛禮回眸,被譚振興的慫樣氣得臉黑,徑直去到位置,看都懶得看,譚振興再沒眼力見也知道父親嫌他丟人了,忙打起精神,掉頭往右邊走。


    縣試由縣令主持,考棚周圍站著盯梢的衙役,負責做保的秀才們站在台上,別看秀才做保有錢拿,也是有風險的,如有發生替考的情況,考生被收押,秀才也會被剝奪功名,故而幾位秀才都很謹慎,挨個挨個確認到場的是本人。


    劉明章也在其中,今年請他做保的人很多,他是最後確認完的,眼神掃到譚盛禮身上時,譚盛禮明顯感覺他冷笑了聲。


    他倒沒在意。


    等考題發下來,研好磨他就專心作答了,共有四頁紙,不到兩個時辰他就全部寫完,交卷後就出了考棚。


    縣試采取不糊名的方式,閱卷由縣令和縣學的山長負責,譚盛禮是最先交卷的,通篇下來沒有丁點錯誤,字跡更有大儒的風骨,為了避嫌,張縣令把考卷交給山長,山長讚不絕口,不住地打聽譚盛禮家的情況。


    好友受稱讚,張縣令與有榮焉,昂著頭,笑得合不攏嘴。


    譚振興答題的速度很慢,答完後檢查了遍,確認沒有錯字就開始背題,等他把題背完,已是日落西山了,考棚就剩下幾個考生還在奮筆疾書。


    他瞅了眼譚盛禮的方向,位置已經沒人了,譚盛禮啥時候走的他完全不知道,滿腦想著不能浪費報考費,要盡量多寫,根本沒心思注意其他。


    交卷時,見縣令旁邊的白胡子老人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自己,眼神直勾勾的,譚振興心裏發毛,輕輕放下考卷,背過身,端莊地走了兩步,隨即撒腿就跑,跑得要多快有多快,活像身後有狗追似的。


    “......”


    山長:“這就是譚大儒的後人?”氣質上乘,就是不太穩重的樣子啊。


    張縣令拿過譚振興的考卷看,字不如他父親,但比其他人強很多,卷麵整潔,通篇下來沒有任何修改的痕跡,應該能過。


    他把考卷遞給山長,“是啊,最先交卷的是他父親,父子兩同場考。”


    山長來了興趣,“那快看看他答題如何。”


    字跡工整,答題俱佳,但縣試共有三天,能不能過,得後天才有定論,但從父子兩的考卷來看不是問題,而且不出意外,譚盛禮會是今年的案首。


    這麽大年紀的案首,山長覺得惋惜,科舉年紀越小越好,譚盛禮這把年紀,真等考上進士做官也沒多少年頭。


    再看考卷,山長連連歎氣,桐梓縣本該出個進士老爺的,可惜了啊。


    不知山長心情,譚盛禮並沒想那麽多,他早上答題,晌午回客棧吃午飯,下午去監牢給譚振業講課,和平常沒什麽兩樣,頂多夜裏休息不夠氣色有點差,譚振興鼾聲如雷,簡直沒法睡,睡眠不足,臉上便有點陰鬱,譚振業以為他考得不好,半句也不敢多問。


    認真寫文章,背書,順便聽牢裏的人們聊從前的生活。


    到縣試的最後這天,譚盛禮未到監牢,後邊譚振興追了上來,今天考書法,謄抄兩頁文章即可,難度小,他趕在晌午過半交了考卷就是想去監牢探望譚振業。


    譚盛禮沒有阻攔,父子兩同往監牢走。


    監牢外牆的白灰剝落起了苔蘚,隱隱有股荒涼的味道,待踏進監牢,若有似無的臭味撲麵而來,譚振業不適應的皺起眉頭,待看裏邊又髒又暗的,直接想轉身走人。


    與他想的差太多了,不敢相信譚振業怎麽堅持過來的,換作他,不知崩潰成什麽樣子。


    難怪電閃雷鳴父親也要來,講課是假,陪著譚振業才是真。想想那兩次父親回到家中衣衫狼狽的模樣,他心裏不是滋味。


    “大哥,你怎麽來了?”譚振業驚奇地望著譚振興。


    譚振興麵露訕訕,驚恐地瞅了眼四周,生怕有人撲過來襲擊他,故作輕鬆道,“我背了考題,你試試。”


    題他都記著,等譚振業把答案背出來,幾乎和他的答案相差無幾,譚振興鬆了口氣,“三弟,你不參加縣試是明智的。”


    去了也不過了,不是白白浪費錢嗎?


    他安慰譚振業,“不過沒關係,咱們明年再參加,再看一年書,明年肯定能過的。”


    譚振業雲裏霧裏,“大哥什麽意思?”


    “你去考也過不了。”


    譚振業更是一頭霧水,他承認自己經常偷偷溜出去玩,但功課從沒落下,他答的應該錯不了多少,不由得問,“大哥考我的真的是考題嗎?”


    “對啊,我還能騙你不成?”譚振興已經不去想過不過的問題了,隻想早點離開,順便想辦法把譚振業弄出去,這兒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嘛。


    “大哥不騙人?”譚振業百思不得其解,若那些是考題,以他的答案該是能過的,為何譚振興如此篤定?


    不等他想出個所以然,外邊黃獄卒匆匆跑來,“譚老爺,譚老爺,過了,你們過了。”


    黃獄卒估摸著時辰專門去給他們看榜的,譚盛禮和譚振興的名字都在其中,不僅如此,譚盛禮還是今年的案首,黃獄卒顯得很激動,“譚老爺,案首,你是案首呢。”


    縣令大人和山長搶著要請他吃飯,為此吵起來了呢。


    譚振興回過神,不由得驚呼,“父親,你是案首。”天知道他多害怕父親考不好萎靡不振,就說客棧裏的那些少年們,考前滿麵油光神采奕奕,考完神色疲憊焦慮不振,和譚盛禮的情況一模一樣。


    好怕譚盛禮沒考好。


    “父親...”譚振業心裏五味雜陳,不高興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愧疚,若不是他,父親犯不著參加縣試的。


    譚盛禮平靜地嗯了聲,圈出文章用詞累贅的地方,給他講文章的開篇立意,處變不驚甚是從容,黃獄卒心生敬畏,清了清喉嚨,放低了聲音,“譚老爺,你和振興少爺都過了,你是案首,振興少爺第四。”


    桐梓縣幾十年來,頭回出現父子同場考得這麽好的情況。


    山長大人說了,譚盛禮他們能過府試的話,破格收他們入縣學,譚家後人,真心走科舉的話很容易的。


    “父親,你是案首,我...”譚振興重複黃獄卒的話,待回味過來他得了第四,滿臉震驚,“你說什麽,我...我得了第四?你不會老眼昏花了吧?”


    黃獄卒:“......”


    “振興少爺,你真會說笑,我不到五十呢。”比譚老爺大不了多少,怎麽可能老眼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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