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顧及譚盛禮有事,遠遠看到人後,並不蜂擁上前詢問,而是默默等日落西山,學子宴結束後再說。


    街上人多,但不擁擠,眾人默契地沿街站著,並不上前和譚盛禮攀談,隻是敬重地拱手作揖,安安靜靜的,像書院裏看到老師的學生,態度恭敬,謙和有禮,譚盛禮,徑直進了酒樓。


    樓裏已有不少秀才,彼此客套寒暄,熱鬧非常,譚盛禮他們進門,酒樓安靜了瞬,眾秀才皆扭身看著譚盛禮。


    少有人在不惑之年能奪案首的,譚老爺子大器晚成不同凡響。


    譚盛禮今日穿了身灰白色長衫,身長玉立,素淨儒雅,見到他,有兩位秀才上前,恭喜譚盛禮奪得案首以及祝賀譚家在院試取得的好成績。


    父子三人,皆在甲科前十。


    幾十年來,郡城從未有此現象,也是譚家不惹人生疑,譚振興認出是前日給他們報喜的書生,都是今年的秀才,他小聲向譚盛禮介紹,譚盛禮垂眸,有禮回道,“也祝賀二位。”


    他語氣溫煦,明明見之生畏,眾人卻又忍不住想靠近與他交流交流心得,心知待會幾位學政大人會來,譚盛禮並不指點文章詩集,隻探討院試試題,能考上秀才的,學識都不差,聊到試題不禁麵露苦色,得虧詩文和雜文出眾,要不以貼經墨義的成績哪兒能過。


    不知是不是譚盛禮在眾人放不開,早先喧鬧的場麵,突然安靜了許多,眾人說話不自主地壓著聲,像極了屋裏有長輩晚輩們偷偷閑聊的情形。


    譚盛禮喜靜,倒沒察覺異樣,趙鐵生在他身側,有所感覺卻不多言。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四位學政大人姍姍而來,最年輕的學政大人姓魯,開課講明算的就是他,他來時,身邊跟著兩個衣著華麗的年輕男子,相貌堂堂,氣質尚佳,眾人無不投去豔羨的目光,能跟在魯學政身後,想來已拜過師了,是魯學政正兒八經的學生。


    角落裏默默嚼著糕點,看譚振學有板有眼生和人討論詩文的譚振興在看到魯學政進門後,頓時坐直了身體,不住地抵旁邊譚生隱胳膊,啞著嗓子問,“看到沒,看到沒...”


    “......”譚振興側目,順著他冷箭嗖嗖直射的眼神望去,輕輕點頭,“看到了。”


    劉明章嘛。


    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劉明章口蜜腹劍,用花言巧語討得魯學政喜歡,前兩天已拜入魯學政門下,在這看到不無意外。


    “你早就知道?”譚振興眼睛不瞎,看譚生隱好像不意外,他蹙眉,“怎麽不和我說?”


    譚生隱呼吸一滯,頓道,“賣柴時聽旁邊人說的,振興哥沒聽到?”


    譚振興:“......”賣柴時他要負責數錢,哪兒有注意其他。


    看他注意力重新落在劉明章身上,譚生隱鬆了口氣,劉明章的事是譚振業告訴他的,譚振業消息靈通,城裏就沒他打聽不到的事,劉家在譚振業重點關注之列,風吹草動都瞞不過譚振業,在他看來,譚劉兩家之事沒過,必有方落得淒慘下場才算過去。


    目前來看,劉家是完全沒勝算了。


    劉明章穿了身祥雲紋對襟直綴,玉樹臨風氣宇軒昂,如春風得意,他看到譚振興,挑眉笑了笑。


    笑得譚振興怒火叢生,又抵譚生隱胳膊,“看到了沒,不就穿了件花枝招展的孔雀衫,得瑟個什麽勁兒啊。”譚振興不屑地輕嗤,就這麵料,以前放他衣櫃他都不會穿,藏青顏色,老氣橫秋的,家裏就父親喜歡,看不出劉明章是這種品味,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欲過去和劉明章分個高低。


    注意到他動作,譚生隱皺起眉頭,“振興哥,要不要去後院瞧瞧?”


    後院有片池子,他看好幾個人靠在圍欄處吟詩,譚振興應該喜歡。


    譚振興不滿地拂開他的手,嘴巴歪了歪,“憑什麽他來我就要給他騰位置,我偏不走,我要用我這雙懲奸除惡的眼睛瞪得他如坐針氈,後悔踏進這道門。”


    譚生隱:“......”


    怕是皮又癢了。


    譚振興要在學子宴上丟人現眼,回家就不是幾棍子能完事的,譚生隱小聲提醒他,“井水不犯河水,你招惹他作甚?”


    “怎麽就我招惹他了,獐頭鼠目的杵在那還不準許我看了?”


    譚生隱:“......”明明天天待在一起,怎麽就感覺譚振興又刻薄許多了呢?跟誰學的啊。


    因著劉明章冒出來,譚生隱擔心譚振興惹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魯學政在讀書人眼裏極有名望,加之其他三位學政大人年事已高,無心收學生,眾人便將希望放在魯學政身上,因此魯學政剛坐下,就有許多人拿著文章來請教,魯學政來者不拒,甚是平易近人,他看文章,劉明章就在旁邊端茶倒水,親近十足。


    明眼人都看得出兩人關係,譚盛禮自然也是,隻是他喜怒不形於色,外人根本不知他作何想,譚盛禮也不言,退後兩步,轉身去看角落裏的譚振興,隔著距離也能看到他眼裏的滔天怒火,譚盛禮搖頭,正欲過去警告兩句。


    “譚老爺...”劉明章到跟前,朝譚盛禮拱手作揖,“聽老師說你是今年案首,晚輩在此恭喜了...”


    譚盛禮禮貌又不失疏離道,“多謝。”


    “此文立意不錯,順序略為紊亂,回去好好斟酌,不失為一篇佳作...”給學生指點文章的魯學政聽到劉明章聲音,抬眸望去,就看到了譚盛禮,譚盛禮的雜文堪比衙門公文,詩更是精彩絕倫,他做案首,當之無愧。


    見魯學政望著自己,譚盛禮拱手,“學政大人...”


    魯學政頷首,似乎想著怎麽稱呼譚盛禮,兩人年紀相仿,若以學生稱難免拗口,而且他看得出來,譚盛禮的學問在他之上,別的不提,單是那首好字他就輸了,沉吟片刻,道,“譚老爺?”


    “是。”譚盛禮道。


    魯學政誇獎,“你的詩磅礴大氣意境深遠,令人歎為觀止......”如此才學,這般年紀才下場,魯學政不由得納悶發生了何事,但關乎譚家私事,他身為學政也不好多問,隻道,“你們父子成績都不錯,明年可要下場鄉試?”


    譚盛禮如實道,“是。”


    他的祖父渴望子孫後代去往更廣闊的天地,如今譚家雖然沒落,他想慢慢撐起來,鄉試必然要參加的。


    魯學政震驚,“令子也去?”


    譚盛禮又道是


    “鄉試增加了場明算可知?”


    “知道。”


    魯學政不再問了,朝廷旨意下來,多少讀書人心灰意冷欲放棄科舉,他自認在算學有幾分天賦,不忍看到明年鄉試郡城眾學子落敗才開的課,旁觀者數不勝數,但從未聽說譚家人來湊熱鬧,文章也不曾托人遞到他麵前,想來是成竹在胸了。思及此,魯學政道,“譚家祖上榮光無限,你們要比旁人輕鬆得多。”


    譚家祖上出過帝師,這份天賦,不是誰都有的,否則父子同場,三人皆得甲科後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朝廷亦會讓衙門查查是否存在作弊行為,也就是譚家人,不會有任何人質疑。


    “學政大人謬讚了。”譚盛禮寬厚和善,如和風細雨,魯學政對他印象頗好,看手邊文章多,不由得讓譚盛禮幫著瞧瞧,以譚盛禮的學識,點評這些文章綽綽有餘。


    盛情難卻,譚盛禮上前,有人幫忙拉開椅子,譚盛禮頷首道謝落座。


    譚盛禮做事專注認真,在家看文章的速度很快,今日速度慢上許多,但點評卻不虛言,拿起手裏文章道,“過度追求立意,詞不達意反而弄巧成拙,此文文筆樸實,不若以小見大,由淺入深循序漸進更引人入勝....”


    魯學政湊過去,掃了幾行,確實如譚盛禮所說,又看譚盛禮點評幾篇文章,字字珠璣,一針見血,雖是秀才,卻有大儒之風,魯學政甘拜下風,忍不住好奇譚盛禮看了自己的文章會如何點評。


    有的人便是如此,陌生時敬而遠之,熟悉後敬而生畏,多少年魯學政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索性他把文章全推給譚盛禮,“良師難尋,我時時都在,而你難得出山,既然來了,就給他們看看吧。”


    魯學政不是妒才忌德之人,譚盛禮博學多才,他能指點學生文章對學生來說是好事,學生們考得好,作為地方學政,他亦臉上有光。


    況且這段時間日日看文章,早已心生疲憊,此時能躲清閑,何樂而不為。


    譚盛禮點評文章,他就在旁看著,初始譚盛禮速度慢,漸漸快了起來,整頁紙的文章,他掃幾眼便知問題所在,委實令人佩服。


    不消半個時辰,桌上的文章就被他翻完了,不僅翻完,還提了修改方向,魯學政看得瞪圓了眼,待回過神,神色不由得恭敬起來,朝其他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師,今日能得譚老爺指導,是你們可遇而不可求的福氣。”


    他想起住在譚家的那位老童生,多年落第,這次去考上了廩生,名師出高徒,想來都是譚盛禮指導有方。


    對於魯學政的稱讚,譚盛禮謙虛回答,“學政大人謬讚了。”


    在場的人算是見識到案首的學識,簡直心悅誠服,無話可說,連帶著看趙鐵生的眼神都變得敬重起來,得譚老爺這樣博學的人指導,廩生無可厚非,趙鐵生注意到旁人視線的變化,繃著的臉慢慢放鬆下來,他知道譚盛禮又幫了他,譚盛禮不說半個字,卻替他消去了所有質疑和嘲笑。


    懷瑾握瑜,厚德載物,他萬分慶幸那天抱著試試的態度進了譚家的門......


    劉明章站在魯學政身後,內心難掩震驚,他竟然猜錯了,譚盛禮有真才實學,且才高八鬥滿腹珠璣,隻是平日裏藏拙不顯山露水罷了,他隱隱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麽......


    看他精神恍惚,譚振興笑得難掩得意,他立在譚盛禮身後,眼睛直勾勾地向劉明章射刀子,毫不掩飾自己對劉明章的厭惡,期間,劉明章給譚盛禮添茶,他擔心茶裏有毒,硬是偷偷拿掉換了新茶杯再給譚盛禮滿上。


    這會兩人視線空中交匯,又是番刀光劍影。


    桌邊的譚盛禮並未注意身後的譚振興,還是劉明章突然開口引起他注意才回眸看到譚振興在身後的。


    劉明章道,“恭喜譚大公子考上秀才...”


    譚振興歪嘴,假惺惺的,誰要搭理他啊,細想不對勁,他糾正劉明章措辭,“是廩生。”


    秀才好幾十個,廩生隻有十個,別以為他不知道劉明章故意混淆視聽損他學識。


    劉明章愣了下,糾正道,“是我不夠嚴謹,恭喜譚大公子榜上有名且名列前茅。”


    譚振興扯了扯嘴角,裝作耳聾,並不答話。


    場麵突然冷了下來。


    魯學政想起什麽,道,“明章說受過你教導,如今算來,竟是我撿了便宜......”


    “學政大人怕是搞錯了,我父親並未教導過劉秀才,劉秀才能考上,靠的勤學苦讀日夜不輟。”譚振興撇嘴,劉明章考的什麽名次?說出去不是丟父親的臉嗎,要知道,父親教的學生,最差的是譚生隱,院試第十三名,劉明章哪點能和譚生隱比啊。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譚盛禮皺了皺眉,譚振興心知自己又闖禍了,懊惱不已,怎麽就管不住嘴呢,說好謹言慎行的,看到劉明章就全忘了,他急忙朝魯學政拱手,臉上略帶著笑意,“學生沒有別的意思,劉秀才自始自終就魯學政您這個老師而已。”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劉明章這等背信棄義之人,沒資格認譚盛禮作父親。


    明明是嫌棄急於撇清關係,聽在魯學政耳朵裏卻不同,認為譚振興麵麵俱到,不願和自己搶功勞,劉明章年輕,心性堅定,拜在自己門下,他日中舉或中進士,眾人皆知是自己教出來的而非譚盛禮,譚振興這般說,真是為他考量呢。


    有譚振興親自辟謠,不用擔心日後有人故意詆毀他清譽了。


    魯學政收劉明章純屬看他文章好,文章即見人品,他看劉明章出身寒門,卻言行有度,且心性堅定,為人孝順,這樣的人他日高中,定會懂得感恩,其實,他今日來還想將譚家父子收在門下的,如今看來,是他狂妄自大了,譚家不需要老師,有譚盛禮就夠了。


    如此也好,免了劉明章尷尬,他知道譚劉兩家的事,劉明章休妻實屬被逼無奈,任誰爹娘以死相逼做兒子的都會休妻,不過他警告過劉明章了,讀書人最終品行名聲,自己有錯在先,遇到譚家人要好好賠罪,今天看劉明章和譚振興相處還算融洽,他心裏寬慰,有意緩和雙方關係,揚聲道,“明章經常在我麵前誇你文采斐然......”


    “什麽?”譚振興擔心自己聽錯了,貼著耳朵往魯學政跟前湊,“你說劉秀才誇我?”


    怕不是腦子進水了吧。


    見他又開始犯渾了,譚盛禮輕咳了咳,“振興。”


    聲音低沉,帶著濃濃警告,譚振興立刻直起身,臉上笑出朵花來,“聽說劉秀才舌燦蓮花,能得他誇讚真是太難了...嘻嘻嘻...”


    譚盛禮:“......”


    不出意外地,譚振興又挨打了,譚盛禮覺得打大不過癮,這次直接打屁股,疼得譚振興嗷驚聲尖叫,“父親啊,我錯了啊。”


    誰讓劉明章沒事去學子宴湊熱鬧啊,害得他又挨打,嗚嗚嗚,譚振興趴在凳子上,恨得牙癢癢,等著,譚盛禮在他不好多言,等兩天他屁股的傷好了非要去問魯學政說說不可,收那等不忠不義的人為學生不怕遭報應嗎?


    嗝...


    “嗚嗚嗚,父親啊,我錯了啊......”


    譚盛禮:“......”


    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


    譚振興傷了屁股,後背又有傷,左手還痛,簡直沒有比他更慘的了,做錯事的是劉明章,到頭來打都讓他挨了,譚振興咽不下這口氣,晚飯過後,趁譚盛禮和趙鐵生在屋裏說話,他偷偷溜進灶房,“小妹,小妹......”


    譚佩珠回眸,看了眼門外,聲音溫柔,“大哥找我有事?”


    “我今天碰到劉明章了。”害怕外人聽見,他進屋後關上灶房的門,聲音沙啞道,“他拜了學政大人為師,你幫我想想法子。”


    所有兄弟姐妹,譚振興最相信的就是譚佩珠,上次對付劉家人他做得滴水不漏,連譚盛禮也沒逮著錯處,都是譚佩珠教得好,他自歎不如。


    “大哥,你們已經是秀才,和劉家人計較作甚,他拜名師也比不上你們的。”譚佩珠洗幹淨碗,又拿幹淨的棉布挨個挨個擦幹,整整齊齊的疊好放進碗櫃,垂眸望著譚振興紅腫的左手,“大哥,等你傷好再說罷。”


    譚振興:“......”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堅持,“小妹,你就教教我吧,你放心,出了事我不會供出你的。”上次譚振業問他,他什麽都沒說,他很有誠信的。


    譚佩珠不語,偏頭望了眼窗外,“大哥,三哥聰明,你讓他想想辦法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家祭無忘告乃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芒鞋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芒鞋女並收藏家祭無忘告乃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