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盛禮:“好的觀點不多論述,平平無奇的觀點卻用通篇詞句裝飾就好嗎?”


    “父親說的是。”


    四人風格不同,這幾次來看,譚盛禮更欣賞譚振興的細膩,成大事的人,常常從很小的事就開始謀劃,譚振興有這個眼界,委實難得,譚盛禮毫不吝嗇的表揚了他,表揚得譚振興紅了臉,“真有父親說的好嗎?”


    “行筆流暢,觀點獨到,給振學他們也看看。”


    聞言,譚振興笑得合不攏嘴,把文章遞給譚振學,一股腦的問,“真的很好嗎?”


    將為官者喻為木,或浮於水,或燃成灰,不為自己控也,通篇下來,樸實無華,譚振學點頭,“寫得很好。”


    難為大哥有此長進,譚振學鼓勵道,“大哥好好努力吧。”


    得兩人稱讚,譚振興無比滿足,學有所得是件歡喜事,譚振興心情好,哪怕日日有個賣柴的跟著他也懶得計較了,父親待人寬厚,若知道他為難個賣柴的,少不得又要揍自己,譚振興不再理會賣柴人,專專心心負責吆喝叫賣。


    譚盛禮則在家抄書,書鋪藏書多,以史書為最,夠譚盛禮抄段時間的了。


    這日,四兄弟出門不久,外邊有人敲門,乞兒進屋喊他,說是門口來了位挑柴的爺爺,送柴來感謝他們的。


    譚盛禮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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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3


    約莫四十出頭的男人,嘴角蓄著胡須, 穿著身粗布長衫, 腰側被劃破了口子, 他拽手扯了扯欲遮住,待他垂下手,譚盛禮這才上前兩步拱手,“不知兄台此來何事。”


    “譚老爺罷。”男人看了眼譚盛禮,“街上挑水叫賣的可是幾位公子?”


    “是。”


    男人鬆了口氣,“那便是這了, 我住城門邊, 前幾日托幾位公子的福, 劉某的柴不多時就賣出去了, 這是家裏最後兩捆柴, 隻能以此答謝幾位公子了。”他看得出來,年紀最大的那位公子並不喜歡他,卻未曾開口攆他半句, 想來是父母教育得好的緣故。


    此時看譚盛禮以禮相待, 毫不懷疑能教出幾位品行敦厚的公子出來。


    整個城裏,讀書人多高高在上, 少有正眼看他的,迄今也就譚家幾位公子而已,他感動又感激,解釋道,“近日家裏有事離不得人, 囤的柴不趕在年前賣了,年後朽了就賣不上價,故而我撿了幾位公子便宜,搭著他們賣水賣我的柴,蒙幾位公子不嫌棄,劉某感激不已。”


    “劉兄嚴重了。”譚盛禮側身,請他進屋坐,男人搖頭,“不了,家裏還有事,我把柴放下就得回去了。”


    語畢,挑著柴欲進門,譚盛禮蹙眉,伸手攔住,拱手道,譚盛禮叫住他,“不知具體所謂何事,還望告知。”這件事譚振興他們回來不曾提過,譚盛禮全然不知。


    無功不受祿,尤其幾個當事人不在,譚盛禮更不敢讓其挑柴進門。


    觀舉止而知其品德,男人想想自己是過於冒昧了,便把事情的始末說了遍,他是外地人,年初進的城,人生地不熟的,掙錢沒有門道,走街串巷地賣過水,賣過絹花首飾,也給人做過雜活,都沒掙到什麽錢,想想賣柴更容易,水能自己提,自己砍柴的卻少,於是秋後就進山砍柴,想著入冬的柴更貴,砍的柴全放家裏囤著,看天兒冷了,他就琢磨著把柴挑出來賣了。


    誰知看他陌生,人們極為警惕,常常到很晚才能賣出去,那天碰到幾位公子,看打扮就知道他們是讀書人,容貌俊朗,氣質優雅,連巷子裏對陌生人很戒備的孩童都不排斥他們,他感覺他們的水會賣得很快,故意嬉皮笑臉的跟在他們身後,背靠大樹好乘涼,果不其然,片刻功夫柴就被賣出去了,第二天,他繼續跟著他們,知道他們要跑兩趟,他早早跑幾趟多挑些柴在那候著,就他們賣水的功夫,他能賣好幾捆柴。


    說起來,是沾了他們的光。


    聽清楚來龍去脈,譚盛禮不敢為幾個孩子居功,柴和水家家戶戶必不可少,即使沒有譚振興他們,他的柴也能賣出去,早晚而已,若因此就獲得兩捆柴的謝禮,他日再遇到類似的事,沒有謝禮幾個孩子豈不得失望亦或失落,心態不好甚至會心生怨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幾個孩子正打磨品行的時候,譚盛禮萬不敢接受這兩捆柴,他和男人說明實情,末了掏錢給男人,“很感激你專程來說此事,不瞞你說,我這做父親的對他們沒有多少信心,方才聽你問起他們,以為他們又在外邊惹禍了呢。”


    這般想想,是他先入為主誤會了他們。


    萬不該如此的。


    “哪兒的話。”男人沒想到還有家風如此嚴苛的人家,心底五味雜陳,他也有兒子,他的兒子也是讀書人,奈何他這個做爹的沒本事不會教,進城後被富貴迷了眼,整日呼朋喚友不回家,他看幾位公子是真心稱讚,“幾位公子品行端正,言行舉止光明磊落,老爺大可放心的。”


    “多謝讚譽。”譚盛禮拱手。


    幾個孩子在外表現如何他並不知,但他知道譚振興藏不住事,出了事不會瞞著不說,這幾日看他們神色無異,他也不曾多問。他把柴整齊地碼好,放在屋簷下,譚振興回來就看到了,猛地看多出兩捆柴,譚振興問搭雞籠的乞兒,“買的?”


    不是浪費錢嗎,家裏沒柴了他們去山裏砍便是,何須花這個錢啊。


    “振興...”譚盛禮站在窗戶邊,喚他們進屋,譚振興頓覺心頭訕訕,趁譚振學他們回屋放水桶,他湊到乞兒身邊,小聲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哥哥們表現好,譚老爺心裏歡喜,約莫是想表揚你們呢。”


    表揚不敢奢求,不挨打就謝天謝地,譚振興懸著心,在譚生隱後邊最後進屋,後背的傷拖了好久都不曾好,他都懷疑是不是傷到骨頭了。


    譚盛禮坐在窗戶邊,倒了四杯茶,“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父親啊。”譚振興扛不住了,屈膝就跪了下去,“兒子錯了啊。”


    譚盛禮:“.....”


    “何錯之有?”


    譚振興舔了舔幹裂的唇,說不上來了,這幾日他自認表現不錯,文章還受了父親誇獎,哪兒錯了呢?難不成是翻舊賬?那就有得想了...


    看他答不出來,譚盛禮扶他起身,“今日有位賣柴的來過。”


    噗通聲,譚振興又跪了下去,“父親啊,兒子錯了啊。”他不該因那人音量高就暗中與其較勁,不該嫉妒他的柴賣得快就心生嫉妒而抱怨不停,說到底,還是他胸襟不夠大度,沒有容人之量,是他的錯啊。


    他的錯,他都認。


    譚盛禮:“......”


    “起來吧。”譚盛禮再次扶起他,無奈道,“他是來感謝你們的。”


    那人妻子摔著了,在床養傷離不得人,他不敢外出太久,因此才跟著譚振興他們想快點賣柴的。


    譚振興:“......”那他不是自己把自己給出賣了?恨不得扇自己兩嘴巴,難得管不住嘴在外邊沒和人起口角,在家怎麽就犯渾了呢,他小心翼翼的盯著譚盛禮,覺得自己這頓打怕是又跑不了了。


    誰知,譚盛禮並沒有打他,還向他們賠罪,四人誠惶誠恐,“父親這是何意?”


    “他上門時,我以為你們在外惹了禍,到頭來是我想多了,為人父,卻不信子女人品,此事,為父有錯。”譚盛禮心裏慚愧,哪怕隻是短暫的念頭,也不該有,不知事而先入之意,不公不智也。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們哪兒受得起,以前做錯過事,譚盛禮有此擔憂無可厚非,換作他們任何人都會這般想的,卻不想譚盛禮會為此賠罪。


    四人頓覺慚愧,世間竟有如此高潔之人,還是他們的父親,何等榮幸啊。


    就這件事,譚盛禮沒有誇他們做得好,聊了會功課就把他們放了,走出房間,譚振興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重重地吐出口濁氣,他問譚振學,“父親為何不打我?”


    “你雖心有怨懟,卻能容他跟著我們,這世間,能做到這樣的人不多。”譚振學轉身關上門,壓低聲音說,“大哥,你這次做得很好。”


    最後這句,父親雖未說,眼神卻帶著讚許,不過多聊是怕他們得意了,因為這事並不值得重重地提起,換作其他人也會這麽做的。


    此事就這麽過去了,譚盛禮亦未放在心上,但沒想到他還能在街上遇到那人,而且就在第二天。


    大丫頭要吃糖葫蘆,譚佩珠帶二丫頭走不開,乞兒又要練字,隻能譚盛禮帶她上街,經過一條巷子時,聽到裏邊有爭執聲,隱隱覺得耳熟,譚盛禮歪頭看,就看到了那人,他和一個年少的書生在拉扯。


    “子俊,這錢你拿著,你應酬多,手裏沒錢怎麽行?”男人拉著書生手臂,硬塞了個錢袋子過去。


    書生甩手丟在地上,眼含嫌棄,“這錢你從哪兒來的?是不是又去給人做雜活了?娘在床上躺著,你好好照顧她不行嗎,非得天天往外邊跑...”他說了長串的話,拂開男人手臂,轉身時嫌棄地拍了拍男人抓到的衣角,“進城後就讓你別到處亂走,非要把我的臉丟盡是不是?”


    男人麵露痛色,撿起地上的錢袋子,眼裏淚光閃爍。


    書生頭也不回的走了,經過譚盛禮身邊,他臉上已恢複了溫和還衝譚盛禮抿唇淺笑,譚盛禮眉頭緊皺,不曾展顏,而是擔憂地看向巷子裏的男人。


    男人也認出他來,尷尬地直起身,倉皇地四處看,語氣結巴,“我...這書生心好,非得給我錢..我..我都不知說什麽好。”說著,低頭掖了掖眼角,露出感動之色。


    譚盛禮扭頭望了眼遠去的書生,書生低著頭,手不住地拍著起褶皺的衣袖,很快就融入人群不見了,譚盛禮收回視線,低低道,“大抵是看你也不容易吧。”


    男人怔住,表情僵在了臉上,喉結動了兩下,緩緩低下頭去。


    良久,他抬起皸裂褶皺的手,輕輕擦了擦錢袋的灰,駝著背,步履蹣跚地走了出去,岔口風大,他緊緊捂住衣衫,說話的聲音亦在打顫,“譚老爺,你也是進城趕考的嗎?”他問平安街的人打聽過譚盛禮,除了姓氏,那人不肯多說,看譚盛禮穿著言行,不像普通老百姓。


    “是。”看他臉色凍得發紫,譚盛禮忙取下外裳套在他身上,男人縮了縮身體,“不..不冷,我這輩子沒見過大錢,害怕被小偷惦記上,故意捂緊點的。”


    “譚..譚老爺...”男人左右望著行人,聲音突然放低,“能否去茶館坐坐..”


    譚盛禮望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能否在此等我片刻。”


    “好。”


    男人立在原地,見譚盛禮牽著小姑娘走到不遠處賣糖葫蘆的地方,買了串糖葫蘆,小姑娘眉眼含笑的握著,舉起糖葫蘆喂譚盛禮,譚盛禮搖搖頭,小姑娘收回手,自己張嘴咬了口。


    “好甜,好吃。”男人聽到小姑娘說。


    譚盛禮摸摸她的頭,笑容寵溺。


    祖孫常有的溫馨畫麵,不知為何,他竟看濕了眼,待譚盛禮走近,他忙背過身,“不,不好意思,風大迷了眼。”


    “無礙。”


    這會兒茶館沒什麽人,他們坐在臨街位置,男人要把衣服還給譚盛禮,譚盛禮道,“穿著吧,你妻子要你照顧,你再病了如何是好。”


    “我..我不冷。”他常年幹活,禁得住冷,倒是譚盛禮,看著羸弱,男人害怕連累他著涼,堅持把衣服還給他,“譚老爺穿著吧...”看衣服上有灰,他臉熱,伸手撣了撣,譚盛禮接過便穿在身上,“無礙的。”


    男人沉默下來。


    就在剛剛,他非常想和譚盛禮聊聊,然而此時,又不知從哪兒說起得好,見狀,譚盛禮主動介紹自己,“我是桐梓縣人士......”


    “我叫劉莊,嶺南縣人,我...”男人雙手緊握著茶杯,眼神左右看了看,小聲地問,“我就想問問,如果,如果家裏幾位公子做錯事...”說到這,他又沉默了,再開口時,偏頭往四周看,像在確認什麽,又像在斟酌措辭,“也不是做錯事,就是..就是他們認為沒錯,你覺得那樣不好..”似乎找著合適的措辭,他鬆了口氣,端起茶杯,大口大口灌了兩口,“他們認為沒錯,你覺得那樣不好,你會怎麽做。”


    “沒錯沒在哪兒,不好又不好在哪兒,把事情攤開說,雖不以聖人準則要求他們,但不能違背禮義廉恥...”


    劉莊又不說話了,看他茶見底,譚盛禮給他滿上,劉莊驚了跳,扯著嘴角道謝,“謝謝,謝謝,不怕譚老爺笑話,我那日是故意挑著柴上門的,幾位公子德行俱佳,我就想看看誰能教出那麽好的人來。”


    看到譚盛禮的那刻,他就明白幾位公子的氣度從何而來了。


    他自慚形穢。


    “讓你見笑了。”


    “沒有沒有,譚老爺育子有方,比我不知道強了多少。”他進城也有好幾個月了,少有看到讀書人做苦力活的,即使掙錢貼補家用的,也多選抄書寫狀紙這類體麵點的活,譚家幾位公子能降低身份挑水賣,委實難能可貴。


    譚盛禮想起過往,歎氣道,“所見不過表象,我亦有太多不足。”


    “譚老爺謙虛了,我...”劉莊頓了頓,又歪頭四處看,譚盛禮問他,“要不要去裏邊?”


    “不用不用,這位置就很好。”劉莊忙擺手,還有問題想問,譚盛禮道,“有什麽問題但問無妨。”


    劉莊端起杯子,幾口又把茶喝完了,吞吞吐吐道,“沒,沒什麽了。”


    大丫頭坐在譚盛禮身側,乖乖吃著手裏的糖葫蘆,嘴角沾了些,譚盛禮拿手帕替她擦去,大丫頭歪頭不讓,“吃完了擦,要不然待會手帕弄髒不能用了。”


    她聲音稚嫩,拉回劉莊思緒,劉莊愣了愣,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茶館的人慢慢多起來,劉莊不好耽誤譚盛禮太久,分別時,忍不住問了句,“鄉試在即,幾位公子日日都會看書溫習功課嗎?”


    譚盛禮點頭,劉莊呆愣了瞬,兩人沒有再說其他。


    回家路上,大丫頭舔著唇上的糖,問譚盛禮,“巷子裏的小叔叔是劉爺爺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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