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振興洋洋灑灑寫了幾頁紙, 交卷時,整個人誌得意滿,神清氣爽,出來遇到楊府少爺,眉眼含笑的打招呼, 熟稔的問楊嚴謹考得好不好。


    楊嚴謹眉頭緊皺地看他眼,譚振興心領神會,拍他的肩安慰道,“別灰心,用功讀書,明天那場好好考。”


    楊嚴謹:“......”觀譚振興神情,特別像在安慰落榜之人,眼神溫柔似水,語重心長,看得楊嚴謹沉了臉,含糊不清應了聲就埋著頭往前走。


    譚振興還想再說點什麽,但人已經走遠了,他低低長歎,去找譚振學和譚生隱,說起楊嚴謹失魂落魄六神無主的模樣連連歎氣,比楊尚書還憂心似的,譚振學道,“楊少爺勤學好文,幾歲能詩,不會不好,大哥怕是想多了。”


    楊家祖上雖是武將,但棄武從文後特別注重子孫的學識,楊嚴謹聰慧早達,幾歲就出口成章,名震京城,在詩詞方麵的造詣不輸他們。


    隻是以前不曾特意打聽而已,還是碼頭的雜工和他說的。


    “是嗎?”譚振興聞所未聞。


    譚振學給他背楊嚴謹從前寫的詩,譚振興細品,真不比他們差,為楊嚴謹欣慰的同時心裏止不住泛酸,楊家有今天多虧譚家祖宗的書,怎麽就沒給他們留點呢?


    幸虧他機靈準備了很多詩,數量上完全碾壓楊嚴謹,他嘿嘿笑了起來,信心勃勃道,“楊家有祖宗的書又如何,我照樣能另辟蹊徑揚名立萬。”


    然後把自己答題的情況說了,譚振學瞠目,“試題明明白白寫了每題隻寫一首詩,你寫那麽多作甚?”


    “想都想好了,不寫多難受啊,況且我就碰碰運氣而已,沒準先生看我別出心裁就評我為優了呢?”


    譚振學:“.....”


    不僅詩文,策論譚振興照樣我行我素,整整寫了近二十頁紙,閱卷先生看都懶得看,要不是看譚振興是帝師後人,直接跳過看其他文章去了,看到最後,慶幸自己沒錯過這幾篇好文,可想到譚振興沒按照題目寫文章,糾結要不要將其評為好文,而譚振學的文章精煉流暢,風格細膩,讓人賞心悅目,沒法不評為好。


    比起綿州,冬試明顯看出文風鼎盛的州府和其他州府的差距來,統共挑了二十首好詩,除去譚家兄弟,江南和魯州兩地就有十來首。


    據說這還是兩地讀書人沒有全來的情況,如果兩地的讀書人都湧入京城,其他州府恐怕更難占得一席之地。


    這次被先生稱讚的詩和文章裏,譚振學的名字赫然在列,可出盡風頭的依然是譚振興,憑借過硬的數量,引得國子監先生印象深刻,每題十一首詩,裝訂成詩冊都不是問題,而且雖然他不合規矩每題多寫了十首,耐不住受讀書人喜歡啊。


    “聽聞大公子學富五車才華橫溢,我等特來取經的。”


    碼頭,幾個讀書人圍著譚振興,問他怎麽寫出同等水平的詩詞來,要知道,譚振興的詩都不差,之所以沒被評為優乃其不符合試題要求,其實認真品味,譚振興的詩真不差。


    譚振興扛著碼頭,腦子向左歪著,汗流浹背道,“待我扛完麻袋再說罷。”語畢,邁著腿飛速前奔,硬是和周圍讀書人拉開段距離來。


    讀書人追了幾步追不上就泄氣了,再看譚振興,大氣都不喘的,放下麻袋就箭步流星的跑向碼頭,不知道累似的,還會和其他雜工交流扛麻袋的經驗,要不是氣質斯文,都看不出是個讀書人,幾人靜靜地看著譚振興來來回回的跑,不說譚振興作何感受,他們看著都累,但譚振興卻不知疲倦,待有人說卸貨完畢,譚振興興奮地走向做登記的管事,挨個挨個幫人算賬。


    排隊領工錢的雜工們站成三列,譚振興,譚振學,譚生隱各負責一列,他們算賬的速度很快,常常管事報完雜工的麻袋數,他們就算出雜工該領的工錢了,撥算盤的賬房先生都被比了下去。


    讀書人看得驚呆了,不敢相信三人如此精通算數,他們望塵莫及啊。


    回去時,他們不僅僅討論譚家兄弟的詩詞文章,更重要的是算學,科舉改革,明算比重增大,私塾書院考試重視算學,可文人骨子裏更愛詩詞歌賦,學算學時頗為吃力,私底下和很多人聊過,難題都不知作何解,《九章算術》深奧,看得似懂非懂,稍微有點難度的題就得琢磨許久。


    他們恍惚想起,譚振興他們在國子監秋試明算這門就出類拔萃,冬試恐怕也不會太差,重要的是,他們是怎麽學成的...


    想到某種可能,幾人麵麵相覷,心裏有了算計。


    這天,譚振興送了孩子後去碼頭,隻見扛麻袋的隊伍裏多了好幾個讀書人,他們彎著腰,像婦人背孩子似的背著麻袋,步履笨重,大汗淋漓,譚振興認識他們,不由得納悶,“你們也開始找活貼補家用了?”


    話完,就看幾人脊背又彎了些,曲著腿,龜速的前進,臉上血色全無,卻不忘朝譚振興擠出個笑,“不...不是。”他們純屬想體驗譚家兄弟的生活而已。


    沒想到遠比他們想的困難,剛開始他們故作輕鬆咬牙堅持,幾步後肩膀就火辣辣的疼,不得不彎著身,讓麻袋滑落到後背,哪曉得後背沒力,直接差點把他們壓垮,害怕丟臉,不得不彎著身,雙手撐著膝蓋,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那你們來作甚?”感覺他們氣色不對勁,譚振興蹲身,拍了拍厚實的肩膀,“還是我來吧,就你們這力氣,扛完麻袋回去躺下就起不來了。”


    他們不信邪,同樣是讀書人,沒道理比譚振興差這麽多,緊緊咬著牙朝前邊走,虛聲道,“沒事..我們行的。”


    他們細細研究過譚家兄弟的考卷,從院試到鄉試,再到國子監的秋試冬試,譚振興他們進步神速,根本不是普通讀書人能達到的,除非有竅門,縱觀他們從綿州到京裏表現,和綿州其他舉人不同的就是砍柴了,砍柴對讀書有什麽幫助無人說得上來,正因為這樣,譚振興他們砍柴的行徑分外可疑。


    讀書人以科舉為重,誰肯舍得花整個上午砍柴啊,譚家兄弟肯砍柴,必然有旁人看不到的好處。


    思來想去,就是有助於讀書了。


    眼下他們放棄砍柴來碼頭扛麻袋,可見扛麻袋的成效和砍柴差不多。


    像發現了他們進步的秘訣,幾個讀書人陡然來了精神,厚重地說,“我們能行。”


    譚振興不好再說什麽,去找管事登記名字扛麻袋去了,他走兩趟,幾個讀書人磨磨唧唧的還沒到板車旁,譚振興不知他們腦子裏想什麽,掙錢就踏踏實實幹活,受不了就回屋看書,有這個功夫,都能寫首詩了,他們卻和麻袋杠上了,等著吧,半天下來掙不到錢不說,還耽誤了學習。


    如他所料,幾人扛麻袋掙的錢不夠進飯館吃頓好的,圖什麽啊。


    以為幾人堅持不過兩天,不成想低估了他們,幾人足足堅持了五天,到第六天就不見人影了,他心裏奇怪,問碼頭雜工有沒有看到那些讀書人,雜工們搖頭,“莫不是以為下雪江麵結冰就無船靠岸了?”


    夜裏下了場雪,大雪紛飛,天地銀裝素裹,卻不到結冰的程度。


    照往年來看,離江麵結冰還有半個月左右,到時候就沒船隻靠岸了,再等就要等到明年。


    望著霧茫茫的江麵,譚振興驚訝,“江麵真的會結冰嗎?”


    自幼生活在綿州,不曾見過江麵結冰的盛景,他有點期待了。


    “會啊,那時候咱就沒事兒做了,安安心心回家過年,等年後再來咯。”每到封碼頭時就意味著年關將近,雜工們辛苦一年,就指望年底休息段時日,養好身體,等來年繼續,他們問譚振興,“到時候官府會封碼頭,大公子還繼續找活兒做嗎?”


    早先他們問譚振興為何來扛麻袋,譚振興直白的說貼補家用,在雜工們眼裏,譚家清貧得很,“大公子要是沒有門路,我能幫你問問。”


    “再說吧。”譚振興得回家問過譚盛禮再做打算。


    譚盛禮天天在屋裏默書,不知不覺,書架上多了很多書,譚盛禮隻默書不做批注了,譚振興轉述雜工的話,譚盛禮看了眼書架,“年後再去吧。”


    京裏年味濃,大街小巷的孩子都拿著鞭炮玩,譚盛禮給譚振興他們布置了新的功課,給書做批注,算是讀書最難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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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6


    而且譚盛禮雖未明說, 他們知道這書是留給子孫後代的,於讀書人而言, 書就是最寶貴的物件,能世世代代傳承不朽,但譚家已經沒有拿得出手的書了,祖宗去世, 子孫變賣其書籍離京,積攢的深厚讀書底蘊頃刻而塌,以致他們雖在讀書方麵有些天賦也不比其他人輕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他們希望譚家子孫後人再不用經曆這輩的艱難, 天賦好就鑽研晦澀複雜的書, 天賦差就發憤圖強, 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楊家人棄武從文都能風光撐起門戶, 何況是譚家人?


    故而他們格外看重此事, 平日扛完麻袋回家就緊鑼密鼓地研墨寫功課, 生怕耽誤片刻,現在不同,離封碼頭還有幾日,他們從碼頭回來, 不再火急火燎的往書房去, 而是各自回屋洗漱,將自己拾掇得幹淨清爽後再去書房。


    比祭拜祖宗還莊嚴慎重。


    坐姿挺拔,像在應付道難題, 表情前所未有的肅然。


    譚盛禮守著他們做了兩日,以為遇到有歧義的地方他們會詢問自己,豈料沒有,他們將不懂的句子謄抄在紙上,然後去外邊書鋪查閱其他書籍,確認無誤後再寫在書上。


    進程慢,到封碼頭這天,譚振興和譚生隱完成了五頁,譚振學完成了八頁,遠比他們想象的困難,除了做批注,譚盛禮布置的其他功課也不敢落下,因為此事,衝散了國子監冬試的失落感,沒錯,譚振興自認表現卓越,且有很多讀書人稱讚他文章詩文好,結果沒有入國子監先生的眼,委實難堪。


    即使譚振學安慰他答題沒有依照題目要求來,可他的詩文文章寫得好不就行了,規矩那麽多作甚。


    這就算了,還被譚盛禮揍了幾棍子,訓他自作聰明丟人現眼。


    幸虧京城冬天冷感覺不到痛,如果在綿州,恐怕又要疼上好幾天,譚振興揉揉自己酸疼的屁股,不經意的抬眸,就看譚盛禮站在門口,臉上喜怒不辨,譚振興抖了個激靈,忙低頭佯裝很認真地抄寫句子。


    “振興...”


    譚振興哆嗦,推開凳子起身,“是。”


    “有客人來,你去看看吧。”


    譚振興:“.....”隱隱覺得不是什麽好事,他心頭不安,“誰啊?”


    來的是大學樓裏的讀書人,前些日子在碼頭扛麻袋,累得回去後躺了好幾天,今日上門是請教譚振興寫文章進步怎麽那麽大的,他們研究過譚振興過往的詩詞文章,文風突出,詞句精進太多,多少人窮其一生能有此進步就謝天謝地了,而譚振興僅用了幾年。


    他們沒有拐彎抹角,直白地問其用了什麽法子。


    真要是勞作,他們就咬著牙再接再厲,否則真堅持不住,太累了,渾身像散架似的,握筆手止不住地顫抖,根本沒法好好寫字,腦子累得不會轉,隻想躺床上睡覺。


    他們足足在床上躺十來天了,到現在後背肩膀胳膊都還疼著呢。


    別說進步,不退步就是好的了。


    譚盛禮坐在上首,不動聲色地品著茶,譚振興惴惴不安的坐在其身側,時不時偷瞄譚盛禮,後者端著茶杯,像個旁觀者似的不參言,眼神諱莫如深。


    譚振興咽了咽口水,愈發沒底,沉吟片刻,衝在場的讀書人道,“我有今天全靠父親的教誨,其他卻是不知。”


    這是實話,沒有譚盛禮的教誨,他學業荒廢拾不起來了,更不會參加科舉,是譚盛禮不厭其煩的講課,從四書五經到算經十書,孜孜不倦,嚴師出高徒,他能考上舉人是譚盛禮教得好。


    良師難覓,他有個博學多才的好父親而已。


    聞言,在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聲了,他們少有和譚盛禮打交道,不知為何,在這位譚老爺麵前,心裏無故發虛,仿佛做錯事似的抬不起頭來,照他們的想法,更想約譚振興去外邊茶館聊聊,奈何譚振興不敢在外久留,走路匆匆忙忙的,多說幾句話的功夫都沒有,讓他們不得不親自登門拜訪。


    哪曉得指明找譚振興說事,譚老爺卻不離場讓他們單獨說會話。


    譚家家風嚴苛得超乎想象啊。


    此時聽了譚振興的話,幾人有些尷尬,不知怎麽開口,不住地喝茶,偏譚振興熱心,見茶杯見底就給滿上,兩刻鍾後,幾人喝茶喝撐了,肚子有點不舒服。


    好麵子不得不撐著。


    隻是臉色漸漸怪異起來,最後,中間穿寶藍色長袍的男子忍不住了,欲速戰速決,起身朝譚盛禮拱手道,“在下姓房,欽州人士,聽聞譚老爺學問高深,德才兼備,心裏仰慕已久,前幾日在碼頭扛麻袋累壞了,回去修養了好多日......”


    囉裏囉嗦說了很多話,就是不敢把問譚振興的問題再問譚盛禮。


    其他人著急:“……”你倒是說重點啊。


    事與願違,對方說到後邊卡了殼。


    眾人:“……”


    見狀,譚盛禮歎氣,主動問,“諸位來都是問犬子文章如何能在短時間內取得如此大的進步?”


    從譚振興府試到現在,文章有目共睹,進步確實不小。


    幾人點頭,目光閃爍地低頭看著地麵。


    “書山有路勤為徑,諸位想走捷徑,需得勤奮。”譚盛禮語氣誠懇,幾人忙拱手附和,“譚老爺說的是。”


    譚盛禮幾句話就把他們打發了,譚振興在旁邊看得心服口服,記得在碼頭時,他和幾人相處過,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竟然被譚盛禮幾句話就被說得啞口無言,譚盛禮送他們出門,幾人點頭哈腰的,半點沒有讀書人的驕矜,譚振興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腦子裏就剩下那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譚盛禮折身回來,就看譚振興俯首帖耳地站在屋簷下,苦著臉,悻悻地說,“父親,我知道錯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為何總招惹些不認真做學問的讀書人,心裏苦啊,譚盛禮斜眼看他,話都懶得說,給他們布置了更多功課,譚振興苦不堪言,出門都要東張西望很久,生怕突然躥出幾個讀書人問他讀書怎麽取得更大的進步。


    他哪兒說得上來啊。


    又下了兩場雪,更冷了,清晨由譚振興送大丫頭姐妹兩去族學,順便再送乞兒去學堂,這幾天乞兒情緒有些低落,說薛夫子想收他為學生,他心裏不太樂意,經過幾個行乞的乞丐麵前,他彎腰放下幾個饅頭,得來他們的千恩萬謝。


    乞兒笑笑,“不用謝我,是譚老爺買的。”


    譚盛禮隔三差五地就會買幾個饅頭,讓他給街邊的乞討者,天寒地凍,寒風中蜷縮在角落裏行乞的乞討者必然不是某些好逸惡勞的懶人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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