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振興踮著腳,嗚嗚嗚又啜泣了幾聲,細細打量起汪氏來,汪氏五官不好看,皮膚也黑,比他在京裏遇到的夫人小姐都要醜,翰林院的那群同僚曾問他有沒有納妾的打算,就說龔蘇安,還沒成親就有好幾個人琢磨著送他小妾了,龔蘇安來者不拒,譚振興暗暗替他數了數,單是小妾就有四個了,官運亨通的話還會更多,試想,每個小妾生一個兒子,龔蘇安這輩子都不愁沒兒子養老送終了,而他呢...汪氏好不容易又懷上,結果有可能又是個閨女。


    被他看得心裏渾身不自在,汪氏問他,“怎麽了?”


    “無事。”譚振興兀自歎了口氣,衝汪氏道,“生個女兒就女兒吧,咱家養個閨女還是養得起的。”至於兒子,隻能靠譚振學他們了。


    汪氏怔了怔,“怎麽說起這事了?”


    “生男生女不是我說了算的,你懷著孩子不容易,其他的就別想了,咱保重身體,生兒子來日方長。”父親說他執念太深會影響汪氏,世道對女子苛刻,汪氏連生了兩個女兒已經有人背後嘀咕了,為人丈夫,他再步步緊逼會要了汪氏的命的,女人生孩子本就在鬼門關繞彎,他再是不喜歡也不能害汪氏沒了命,思及此,他回眸看了眼開抽屜拿藥的汪氏,眉眼漸漸柔和下來,“順便把我的書拿來,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要讀書的。”


    “好。”


    經過這頓打,譚振興性子豁達不少,哪怕譚振業說汪氏這胎是女兒他也不生氣了,仍然堅持每天念書給孩子聽,他譚振興的種,樣樣都不會比旁人差。


    於是,譚盛禮回家又看到了另外副場麵。


    花草凋零的庭院裏,譚振興坐在石凳上,正仰著頭,半眯著眼駕輕就熟的穿針,嘴裏念念有詞,“針眼小,穿線的時候要微微閉著眼,看...一下就穿過去了...接著,我們就該練針腳了...”


    譚盛禮扶額,“他又怎麽了?”


    日日在家的乞兒回答,“振興哥在教孩子女工呢!”


    譚盛禮:“......”也罷,他高興就好。


    接下來幾天,譚盛禮發現自己回家看到的畫麵都不同,有時譚振興在縫補衣衫,有時納鞋墊,有時抱著斧頭劈柴,有時挑著水桶來回走,他已經不想問譚振興怎麽了,京裏的乞丐盡數離京,戶部重新整理京裏的戶籍,著手扶助弱小的事兒了,國子監的學生們早調查過情況,從旁協助做好登記。


    等這事忙完已經到國子監冬試了,幾乎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等著冬試題目,據說這次各門全部由譚盛禮出題,不設主考官,各人自行答題,這不變相的默許學生們作弊嗎,這是多數人的想法,然而真到冬試,沒有學生東瞟西瞄,俱埋著頭認真答題,自覺得讓圍觀的人們歎為觀止。


    國子監真的不同以往了,官家子弟尚且如此勤奮,他們有什麽資格偷懶呢?


    此時的人們不知會被這群學生激勵得勤奮,以致數年後朝廷不得不撤銷城裏宵禁,締造夜裏車水馬龍的熱鬧場麵,眼下隻覺得這群學生奮筆疾書的模樣格外激蕩人心罷了,出去後和旁人聊起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約著明年春試再去國子監參觀。


    沒錯,往後國子監四季試允許外邊的人進去參觀了。


    “魚龍混雜,你不怕招了壞人來把這藏書閣燒了?”藏書閣四樓,薛葵陽坐在窗戶邊,望著不遠處走廊裏黑壓壓的人頭問譚盛禮。


    後者泡上茶,眺望了眼,“如今京裏太平,哪有什麽壞人。”


    薛葵陽一噎,是啊,衙門挨街清理地痞無賴,風氣不能再好,哪兒會有人在國子監作惡呢,薛葵陽的視線落到溫和如初的譚盛禮身上,哪怕貴為天下讀書人敬重的祭酒,譚盛禮臉上沒有任何倨傲,穿著身不起眼的長衫,站在人群裏就會被淹沒似的...


    然而他知道,無論譚盛禮在哪兒都是最受矚目的,這份氣度,再過百年都再難有第二人了。


    “真慶幸你來了京城。”要是留在綿州就埋沒這身才華了,於國於民都是損失,昔日劉備三顧茅廬或許就是有此擔憂吧,做人該如譚盛禮,為師更要如譚盛禮,薛葵陽又說,“能認識你,真的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譚盛禮好笑,“薛兄太抬舉我了。”他道,“能認識薛兄是譚某的福氣。”


    上輩子他常年陪伴皇帝,不曾體會底層百姓的生活,輔佐皇帝頒布的律法造福了一些人,終究不如自己的感受來得深刻,從惠明村到國子監,是他遇到的好人們造就了他的名聲而已,若他遇到的都是大奸大惡的人,哪有今天。


    譚盛禮告訴薛葵陽他在府城遇到的混混,那些人看似凶殘,到底良知未泯,渴望有人拉他們出深淵,隻是他湊巧經過罷了。


    “也是你心善,他們心存敬畏,隻是你要多個心眼,否則真遇著那十惡不赦的人就慘了。”薛葵陽經曆過些事,做不到譚盛禮這般相信人,擔心譚盛禮多想,又道,“不過你在國子監,整天和學生們打交道,惡人也不會找你。”


    譚盛禮沉默不語,薛葵陽愣住,想到什麽,驚訝道,“怎麽著,你要離京?”


    “嗯。”譚盛禮眺望遠處房舍,“世道好,想多走走。”


    薛葵陽想起譚盛禮收留的乞兒,據說他想跟著京裏乞丐們離京去嶺南的,後來又打消了這個主意,薛葵陽驚疑,“你要去嶺南?”


    “不好說。”


    薛葵陽沉默了,仰頭灌了口茶,“看看大好河山也好。”


    走出國子監,薛葵陽心事重重的,沒有坐車回府,而是順著街命小廝推著輪椅往回走,街上的人們都在聊這次冬試,有那沒能進去的,問去過的人,“你們這麽多人不怕打擾人家考試?”那些都是京裏有頭有臉的少爺,要是因他們打擾考得不好,事後不得剝了他們的皮啊。


    “咱們在考場外站著,又不說話,不會打擾他們的。”穿著麻布長衫的男子說,“祭酒大人放咱們進去是希望咱能漲漲見識,咱這輩子沒讀過書,不識字,總聽人說讀書好,讀書明理,但除了能做官咱啥也不懂隻覺得讀書浪費錢,但看他們考試,我覺著人哪,還是得讀書。”


    “哦?”那人又問,“讀書有什麽好啊?”


    所有人穿著相同的服飾,見麵相互寒暄問候,眉眼鮮活,讓人不自主揚起唇角,男人嘛,誰不想活得朝氣蓬勃活力四射,男子學著讀書人拱手彎腰,“難怪讀書人見人就拱手,禮義廉恥,禮都不懂何來廉恥之說呢?”


    這話聽著稀罕,其他人笑了,“別以為去了趟國子監就變成文人了,怪得很。”


    男子也覺得別扭,直起身,“禮義廉恥要從小培養,咱覺得怪,咱兒子孫子不覺得怪就行了,和你們說啊,這人哪真的要讀書,讀了書氣質都不同了。”


    這話眾人承認,讀書人文靜柔弱,氣質看著就與普通人不同。


    冬試成績已經沒多少人關注了,更多的人在討論私塾,都想送孩子去讀書識字,譚盛禮回家,路上遇到最多的就是向他打聽私塾情況的人,以前人們選私塾多就近選,如今不同,都希望選個品行好的夫子,哪怕讀書沒天賦,性子不能養歪了。


    到年底,京裏關了不少家私塾也新開了很多家,新開的私塾裏,屬喜樂街的安樂私塾最有名氣,原因無他,譚家小兒頻頻露麵,人們紛紛揣測私塾和譚家有關,還關著門,來詢問的人們就絡繹不絕了。


    偶然從盧狀嘴裏聽到消息的譚振興沒嚇破膽,再三向盧狀求證,“你確認私塾是我三弟開的?”


    要開也走遠點啊,在譚盛禮眼皮子底下掙錢,不是找死嗎?


    “人們是這麽說的,具體情況學生也不知,對了老師,你看明年鄉試學生要不要...”剩下的話還沒說話譚振興已經沒影了,後邊唐恒笑他,“鄉試是你自己的事,你問大表哥不是沒事找事嗎?”


    就衝譚振興對盧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態度,肯定不會讓盧狀參加鄉試的,畢竟盧狀不在譚振興就沒人使喚了。


    盧狀睨了他眼,“要你管。”他瞧不起唐恒心裏那點算計,別以為他不知道,唐恒外邊有人,兩人經常寫信圖謀著什麽,也虧唐恒傻以為瞞得好,殊不知剛學寫字那會就露餡兒了,寫字就寫字,照著字帖練習就行,唐恒多自以為是啊,隻寫自己要用的,就差沒直接要他們代筆寫信了。


    不止他,譚振興他們都知道。


    唐恒識字就是為了跟人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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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5、175


    蠢還不自知, 盧狀話都不想說, 翻了個白眼抱著功課回屋溫習去了, 明年秋就是鄉試了, 好好準備,爭取老年考個舉人,也算不枉費他這些日子受的委屈。


    想到自己明年就是舉人,舉人後再等兩年就是進士, 屆時再像譚生隱那樣找個官家小姐做娘子,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不能有比這更美的事了。


    看他又在白日做夢了,唐恒不屑地嗤了聲, 單手敲著桌麵道,“我有事先出去了啊, 記得別亂說。”兩人互相看不順眼, 但盧狀口風還算緊, 迄今為止沒有向譚振興說他的壞話, 想想也是, 背後道人長短為人不恥,譚振興是讀書人, 怎麽能容忍這種小人行徑呢。


    盧狀應該也是清楚這點所以每次譚振興問他時都想方設法幫自己應付著。


    他大搖大擺出了門, 不知何時, 天突然飄起了雪花,他裹緊衣衫,低頭跑了起來, 他已經不需要別人幫忙代筆了,和冉誠的書信往來都是他親筆寫的,不會寫的字就問盧狀他們,慢慢的,他會的字越來越多,隻需找個跑腿的人將信送到冉誠說的地點就行。


    最開始隨意找街邊的乞丐,給他們兩個饃饃就能成事,乞丐們走了後,又去找那個秀才。


    許是天冷的緣故,秀才不在岔口擺桌給人寫信了,要去他住處才能找著人,按照規矩,唐恒給了信和錢就準備走人,結果被秀才拉住了,秀才嘿嘿笑了兩聲,“唐公子,眼看過年了,是不是多給幾個銀子讓在下過個好年啊。”


    唐恒被寒風刮得生疼的臉跳了跳,口齒打顫地說,“碼頭都停工了,我哪兒掙錢給你!”話完,掙脫秀才的手,縮著脖子跑遠了。


    回想自己數月來的表現,天不亮就隨盧狀去碼頭做苦力,掙的辛苦錢全花在和冉誠通信的開銷上,身上這件衣衫還是譚盛禮買的,譚盛禮對他還算大方,時不時會給他銀兩,但冉誠要他別拿,譚盛禮是讀書人,喜歡有骨氣的人,他越是拒絕,譚盛禮就會對他越好。


    這不,天寒地凍的,擔心他凍著,譚盛禮去成衣鋪買了兩件衣服給他。


    論算計,唐恒對冉誠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這次寫信沒別的事,過年問候冉誠而已,照理說以兩人的交情他該親自上門拜訪的,奈何囊中羞澀,唯有以書信寄托自己的祝福。


    雪慢慢大了,他腦袋埋得低,沒注意拐角旁站著的兩人。


    “小公子,可要我追上去聊幾句?”掌櫃撐著傘,望著漸行漸遠的人,輕聲問身側站著的少年。


    “不用,你去拿信,看看信裏寫了什麽。”


    “是。”


    掌櫃往前走了兩步,注意譚振業沒撐傘,忙恭敬的遞過手裏的傘,撣撣肩頭的雪,兀自朝秀才住處走去...


    書鋪開著,裏裏外外都沒找著人,掌櫃也不知去哪兒了,也是京裏治安好,若在別處,鋪子裏的東西早被小偷順走了,逢有客人來,他熱情的迎了出去,“這位老爺買什麽?”


    來人穿著身富貴花紋的直綴,精神矍鑠,進門後視線自然而然的落到放木棍的架子上,“家裏的木棍被孩子偷出去扔了,來買幾根備著!”


    看他年紀比譚盛禮還大,想來是揍孫子用的,譚振興不由得有些同情他,這把年紀是該享天倫之樂的時候,竟不得不打起精神教訓孫子,那孫子是有多不爭氣啊,譚振興先拿了兩根細的,又拿了兩根稍微粗的,隨即遲疑了下,手伸向了手臂粗的木棍,“令孫年紀不大吧。”


    要是再粗點的話,他怕不小心將人打死了。


    “有沒有再粗點的,十來歲最是調皮搗蛋的時候,不揍狠點他還不長記性。”對方答了句,又補充道,“不是揍孫子,揍兒子用的。”


    譚振興震驚了,十來歲的兒子?那豈不是老來得子?他眼珠咕嚕咕嚕轉了轉,想問點什麽,看對方拿起木棍左右比劃,動作幹脆利落,像街上殺豬的殺豬匠,譚振興咽了咽口水,到底不敢多問。


    賣出去八根木棍,譚振興親自送人出去,馬車就靠在旁邊,見車夫小廝身形壯碩,眉眼罩著陰寒之氣,莫名讓人脊背發涼,他不敢走太近,遠遠看著,待人走後,就見譚振業和掌櫃撐著傘從對麵巷口出來,順了順咚咚跳的胸口,忙揮手招呼,“三弟,三弟...”


    傘上覆蓋了白白的雪,兩人步履從容不慌不亂,譚振興急得不行,過去抓著譚振業手腕往鋪子裏拽,“聽說你要辦私塾?”


    果真是久了沒挨打忘記疼的滋味了。


    譚振業垂眸,目光落在譚振興凍得發紅的手背上,抽回手腕,大步往鋪子走,譚振興絮絮叨叨的,“辦私塾不是小事,父親素來不喜歡咱過分鑽營錢財,你怎麽偏偏就不聽呢,趁私塾還沒辦起來,你趕緊抽身吧。”


    進屋後,譚振業撣了撣衣衫的雪,走向炭爐,拉開凳子讓譚振興坐,譚振興急得不行,“你到底怎麽想的啊?”


    “私塾是姐夫辦的,我幫忙跑腿而已。”


    譚振興撇嘴,擺明了不相信譚振業的說辭,開書鋪時譚振業也說時徐冬山的,結果竟是借徐冬山的名義為自己斂財,父親仁慈不追究而已,真要追究起來,譚振業被打得屁股開花都是輕的,想到挨打,譚振興不受控製的夾緊了屁股,語重心長的勸譚振業,“私塾辦不得,被父親知道會打你的。”


    好好活著不行嗎?非得折騰點事往父親木棍下湊,不知譚振業怎麽想的。


    譚振興坐下,驚覺雙手凍得僵硬,忙往炭爐前湊了湊。


    譚振業也伸出雙手取暖,溫聲解釋,“私塾是給長姐和小妹辦的,長姐雖已嫁做人婦,但那時譚家不顯,嫁妝到底薄了,還有小妹,她沒說親,咱多為她攢點嫁妝以後她出嫁也能風光些。”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譚振興抬眉,細細盯著譚振業看了半晌,狐疑道,“你會這麽好?”


    譚振業:“......”


    驚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譚振興尷尬地笑了笑,正經道,“真是給長姐和小妹的?”


    “嗯。”


    盡管譚振業回答得斬釘截鐵,譚振興卻不敢太相信他,“你與她們說了沒?”


    “既是嫁妝,自要等出嫁時再給。”


    果然,譚振興露出了然的神色,就知道譚振業在騙他,像以前很多時候,他道,“那總得和父親說說吧。”


    “大哥以為我自作主張?”


    “難道不是嗎?”


    譚振業挑眉,“大哥以為我是那樣的人?”


    譚振興:“......”難道不是嗎,以前類似的事做得可不少,認真想想似乎不對勁,街坊鄰裏經常向譚盛禮打聽周圍的私塾,譚振業真要辦私塾不可能不傳到譚盛禮耳朵裏,譚盛禮沒有打譚振業,為什麽啊?難道天冷譚盛禮懶得動手?


    那就算不打總該罵幾句啊。


    譚振興想不明白,正欲問,隻見譚振業展開信在看,他瞄了眼,幾歲孩子寫給掌櫃的信,他納悶,“掌櫃不是識字嗎,自己不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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