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恒不懂譚盛禮的目的,他信誓旦旦的說要給鄭鷺娘養老,他覺得讓鄭鷺娘過上好日子就算孝順。


    除去鷺不會寫,其他都會,很快就寫完了,收筆後見譚振興他們埋著頭正起勁,他惴惴不安地抬頭,“表舅寫完了。”


    譚盛禮看了眼,問他,“何謂好?”


    唐恒張嘴就要回答,譚盛禮提醒他,“寫清楚。”


    唐恒又在後邊補充了幾個字,好就是有飯吃有錢穿,最好能有幾個仆人伺候...伺候兩個字他不會寫,特意先和譚盛禮說明,以免譚盛禮問的時候自己給忘了。


    寫完這這句他就沒寫的了,譚盛禮又問他,“你認為你四姨眼中的孝順是什麽?”


    唐恒沉默了,以前鄭鷺娘盼他出人頭地,將唐家其他人踩在腳底,後來希望他能踏踏實實做人,找個善解人意的妻子,再後來,估計隻希望他不要出去惹事吧...他沒問過鄭鷺娘,說不清楚,譚盛禮神色柔和下來,“不著急,慢慢想。”


    在譚盛禮的追問中,唐恒的文章寫得竟算長的,譚振興湊過來圍觀時,他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膛,誰知譚振興嫌棄又驚訝地喊出聲,“我的天哪,恒表弟,你這也算文章的話讓天下讀書人情何以堪哪。”


    唐恒:“......”


    “也是大表哥教得好。”唐恒不爽地譏諷回去。


    譚振興:“......”


    “做文章意在表露心中想法,恒兒沒有經驗,能完整表述心中所想已屬不易。”譚盛禮拿過唐恒麵前字跡慘不忍睹的文,“這字還得多加練習。”


    唐恒得意地從譚振興挑眉,“表舅說的是。”


    譚盛禮又去看譚振興的文章,情真意切,字字珠璣,譚盛禮稱讚了幾句,又去看其他人的文章,眾人眼中的孝大致相同,又不全相同,譚盛禮讓他們互相看彼此的文章,著重標明見解不同的地方讓他們看,完了問他們,“可有異議?”


    幾人的文章在唐恒看來和《論語》差不多,都是他不懂的詞句,有心表現也有心無力,故而閉著嘴看看譚振興又看看譚振學。


    譚振興眼裏的孝是孝順父母長輩,其中隱有愚孝的征兆,而譚振學的孝是治國之德,格局更大,譚振業和譚生隱的文章更有自己的見解,譚振興說,“求同存異,父親說大道相同小義存異也能相安無事地共事,兒子覺得這幾篇文章就是如此。”


    文章如人,連唐恒這樣居心叵測的人都能想著孝順長輩,可見不到十惡不赦的地步,頂多算誤入歧途罷了,但用不著擔心,有譚盛禮教他,想必不日唐恒就會領悟人活著的真諦,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譚盛禮看向其他人,都表示譚振興的話對。


    “這就是我讓你們再以孝寫篇文章的目的,人一生下來就是父母的孩子,孝順是我們最先學到的禮德,待我們成為父母又將其傳給我們的孩子,代代相傳,哪怕世事變遷,孝卻是更古不變的禮德,試想,在這個問題上兄弟都會有小小的分歧,又何況是其他呢?你們還年輕,會接觸到不同性情的人,隻要心中存善不違背禮義廉恥都是能結交相處的,世道要變好,單靠某個人的努力是不夠的,要靠很多人的努力才行。”隻是地位越高,影響就越大,譚盛禮道,“我以為,最大的孝是不讓父母失望,不讓這世道失望。”


    “父親說的是。”


    “辰清叔說的是。”


    唐恒慢了半拍,“表舅說的是。”


    這是譚盛禮教他們的最後一課,等他出京這天,望著來送行的學生們,他說了同樣的話,朝堂爾虞我詐,不乏有玩弄權術者結黨營私黨同伐異,譚盛禮不希望學生們將來卷入那些紛爭裏將自己變成那樣的人,人心複雜,其實並不複雜,是環境讓人心變得複雜了而已。


    他穿著身簇新的長衫,眉眼清俊,拱手與眾人道別,“望諸位學問精進,學有所得。”


    此來送行的除了國子監的學生,還有很多讀書人,無不紅著眼,麵露不舍,聞言,齊齊還禮,“望不辜負譚老爺所期。”


    春雨綿了兩日,天空不見晴朗,牽著閨女的譚振興站在人群最後,隻模糊看清譚盛禮的輪廓,以及不甚挺拔的身形,驥不稱其力而稱其德,哪怕父親老了,仍如山高如海深,他緊了緊大丫頭的小手,哽咽道,“世晴啊,祖父真的走了。”


    小妹勸他別難過,父親憂國憂民,困在京城是辱沒了他,就該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幫助更多人,可當那輛馬車在視野裏慢慢遠去時,他仍悲傷得不能自已。


    大丫頭姐妹兩腫著眼,聽著眾人齊聲恭送祖父的聲音,眼淚蓄滿了眼眶,“父親,我們回去吧。”


    雨幕中,送行的人們不肯離去,眺目望著煙霧中飄渺的官道,仿佛譚盛禮站在那,目不轉睛地看著。


    很久,很久。


    此去黔州共有兩輛馬車,車夫是朱政和袁安,兩人留在國子監是受廖遜恩惠,多年不離去是想抄書留給後人,認識譚盛禮後甘心為其鞍前馬後,這些年他們抄的書夠多了,譚盛禮說他們不嫌棄的話可以抽空給他們講學,這趟去黔州,他們賺大了。


    車內寬敞,唐恒大咧咧的倒著睡覺,剛閉眼就感覺眼前有什麽晃了晃,皺著眉睜開眼,隻見乞兒握著根木棍在他眼前輕晃著,“恒哥,該讀書了。”


    唐恒:“......”


    旁邊譚盛禮已經翻開了書,神色不明,唐恒心驚肉跳地坐起,“表舅。”


    “《論語》讀到哪兒了?”


    唐恒:“......”讀是沒怎麽讀的,頂多盧狀讀的時候他聽了幾句,記得的卻不多,見譚盛禮動了真格,唐恒打了個冷戰,“表舅,我天資愚鈍,不是讀書的料,能識得幾個字已是老天賞口飯吃了,哪兒好奢求再多,不若...”


    譚盛禮抬眸,“你知道為什麽我以前不教你讀書嗎?”


    話題轉得快,唐恒老實的搖頭,“不知。”


    不僅僅是忙的原因,唐譚兩家幾十年沒有往來,忽然躥出一個外甥,性情如何半點不知,他想著先觀察一陣子再說,慢慢的,發現唐恒並非他所看到的禮貌乖巧,比以前的譚振興還不如,教他比教譚振興難得多,而且沒有合適的契機,容易適得其反,因此他絕口不提教他讀書的事。


    聽他說完,唐恒整個人都傻掉了,表舅的意思是不著急教他是想單獨找機會狠狠收拾他的意思?他就說善良正直的人怎麽會養出譚振業陰險狡詐的性子,原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裹緊衣衫,急急往邊上靠,嘴上卻不認輸,“表舅就不怕我跑了?”


    “你在京裏舉目無親,能跑去哪兒啊。”譚盛禮直接道。


    唐恒:“......”意思是他以後沒好日子過了?他又往邊上挪了兩寸,切齒道,“表舅真是好計謀。”


    先穩住他,讓他放鬆戒備,再找機會騙他回家,祭拜祖母是假,趁機殺他滅口是真,畢竟譚家考科舉的錢來路不正,說出去丟臉...可恨他被父子兩人騙得團團轉,想到清晨自己死皮賴臉的去質問譚振業,譚振業厚顏無恥的說是為自己好,還讓自己以後遇到麻煩給他寫信,世間怎會有如此不要臉的人,不想受製於人,他撩起簾子就要跳車逃跑,譚盛禮問他,“你走了你四姨怎麽辦,譚家家產還想不想要了?”


    是了,當著譚振興他們的麵,譚盛禮答應分給他譚家家產,其他人也同意了的,他在譚家忍辱負重這麽久,此時離開豈不功虧一簣?


    他重新坐好,擠著牙縫道,“表舅想要我做什麽?”


    “先讀書吧。”譚盛禮指著翻開的書頁,“大聲讀。”


    唐恒:“......”


    乞兒在旁邊監督,讀錯的及時給唐恒糾正,起初唐恒還能耐著性子讀,慢慢的就不耐煩了,又不敢發作,因為乞兒將木棍給了譚盛禮,他怕挨打,故而硬是煩躁地讀了近兩個時辰,等到驛站,他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走人,退避三舍的模樣看得乞兒有些生氣,“譚老爺怎麽不和他說實話。”


    不親自教他是怕中途有事耽擱讓他以為譚家沒把他放在心上徒增嫌隙,譚盛禮思慮周全,不希望唐恒覺得自己被冷落了而已,再者,不觀察清楚唐恒品行又怎麽教他呢?


    可憐譚盛禮這番苦心竟被曲解成不折不扣的小人了。


    “他常年混跡於街頭,不相信人乃情理之中,怎麽想就由著他去吧。”


    雨已經停了,空氣彌漫著淡淡的青草香,自上回打了唐恒後,鄭鷺娘就悶悶不樂的,見唐恒氣衝衝進了驛站,她眉頭緊蹙,“譚老爺,恒兒性情頑劣,以往是我太過縱容了,給你添麻煩了。”


    “哪兒的話。”譚盛禮問她是否有不適,鄭鷺娘臉色不好,譚盛禮擔心她暈車。


    鄭鷺娘搖搖頭,“我沒事。”


    兩人隔著兩步的距離,鄭鷺娘態度冷淡多了,看得出來,這才是真實的她,之前特意獻殷勤怕是另有隱情,譚盛禮側身,“進去坐著休息片刻,吃過午飯再啟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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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1、181


    鄭鷺娘情緒低落, 進驛站後就靠窗欣賞著遠處景致, 唐恒雖鬧別扭, 在她麵前卻不敢放肆, 訕訕地認錯,“四姨,我以後真的再也不敢了。”


    來京城時,他答應四姨再也不去外邊亂借錢的。


    “四姨...”


    鄭鷺娘側著身, 態度冷淡,但唐恒看她眼角濕潤潤的,心裏惶恐,不敢惹她難受, “四姨,我出去轉轉。”


    迎麵遇上譚盛禮, 他心下不齒地撇了撇嘴, 結果抬頭就見乞兒握著刀朝他揮來, 他嚇得忘了呼吸, “你..你要做什麽...”


    乞兒笑著揚唇, “恒哥,該幹活了。”


    唐恒警惕地看了眼四周, “什麽活?”此處離京城不遠, 若敢在此搶劫隻怕會惹來牢獄之災, 他害怕地接過刀,緊緊握在懷裏,“我...不...”去字沒說出口, 乞兒已經轉身走了,個子不高的人步履從容,完全不像要去幹壞事的人,唐恒更害怕了,連帶著身體都顫抖起來,在他遲疑時,屋外的乞兒轉身,“走啊。”


    唐恒回眸看了一眼鄭鷺娘,咬咬牙,抬腳走了出去。


    唐恒發誓,這是他做的最錯的一件事,他寧願冒著坐監的風險搶劫錢財也好過像個樵夫似的駝著背,左一刀右一刀的揮刀砍柴,累,太累了,全身上下都累,累得他癱坐在地直接不走了。


    乞兒:“振興哥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好好教你以彌補他對你的虧欠。”譚振興答應唐恒會教他所有,誰知遇著汪氏懷孕,譚振興喜不自勝沒兌現承諾,走之前譚振興將唐恒托付給他,他當然要認真些了。


    唐恒:“......”


    兩人砍的柴很少很少,乞兒隨意扯了幾根草搓成繩子將其捆好,動作不算熟練,看得出是練過的,完了將柴扛在肩頭,衝唐恒說,“走吧。”


    驛站裏,譚盛禮在給袁安和朱政講書,兩人行李少,多是書籍,在國子監這些年,雖不敢說藏書萬卷,但較普通讀書人算很多了,複雜的地方兩人做好批注,他日子孫讀書也能明白其意思,進度不快,唐恒他們回來也就講了兩頁,乞兒扛著柴火徑直去找驛丞問問能否用其抵些飯錢,唐恒則冷著臉,扒了扒又髒又亂的衣服,啪的一聲將刀拍在桌上,“回來了。”


    譚盛禮皺眉,目光帶著斥責,袁安和朱政低頭寫字,因唐恒這下子,筆尖的墨滴在書頁上,蓋住了兩個字,唐恒若無其事地拉開凳子,雙手一搭,趴在桌上,“我累。”


    “累就能不顧規矩禮儀?”譚盛禮沉沉問了句,唐恒直接閉眼裝聾子。


    譚盛禮眉頭皺得更緊,暗暗瞥了眼桌邊兀自做針線活的鄭鷺娘,忍著沒有發作。


    許是幹活餓著了,飯菜上桌,唐恒以風卷殘雲的速度吃完了一頓飯,想到此次回黔州自己凶多吉少,他估摸著找鄭鷺娘商量對策,譚盛禮不懷好意,他們不謹慎提防恐怕連命都會搭進去,可鄭鷺娘在生他的氣並沒有搭理他。


    他想和鄭鷺娘坐一輛馬車,礙於鄭鷺娘臉色硬生生沒敢開口。


    不情不願的上了前麵那輛馬車,剛掀起簾子,就聽譚盛禮冷冰冰的質問聲,“因為勞累就目無尊長,禮儀欠缺,這不是惡習?”


    他答應唐恒等他百年後將家產分給他,前提是唐恒要改掉身上的惡習,目無尊長,這樣的人,譚盛禮是萬萬不會將家產分給他的,分給他他也守不住。


    唐恒沒有回答,身體乏累至極,上馬車後就自己霸占了大半座,四肢懶懶散散的搭在坐墊上睡覺,聽了譚盛禮的話,唐恒略心虛,收了腿規矩的坐直身體,“我就是太累了。”


    “這不是理由。”


    唐恒:“......”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等到下個驛站休息,唐恒不得不向朱政袁安賠罪,別提多憋屈了,因為每到休息時,乞兒就會拿著砍刀邀請他砍柴,積雪沒融化,又下了雨,到處濕漉漉的,唐恒幾乎是精疲力竭地度過了這天,連譚盛禮選了個破敗的客棧他都沒力氣反駁。


    他和譚盛禮睡同屋,閉上眼再睜開就是天亮了。


    天麻麻亮了。


    桌上亮著燭火,他翻了個身,正準備接著睡,誰知被譚盛禮叫起,“該讀書了。”


    唐恒:“......”


    他感覺譚盛禮是不是當教書先生當上癮了,自己又不是他學生,為何處處受製於他,思來想去,也就是家產的事兒了,為了家產,他忍了又忍,“好。”


    讀書是不可能讀的,因為眼睛都睜不開,往下自己讀了什麽他都不記得了。


    譚盛禮在看書,感覺身旁的聲音突然變了,抓起桌上的木棍就揮了過去。


    “啊。”唐恒吃痛,瞌睡醒了大半,扯著嗓門接著往下讀,讀著讀著眼皮又開始打架,然後又感覺胳膊一痛...


    等吃早飯時,他半邊胳膊都是麻的...痛麻的。


    痛罵還不算,乞兒又要他去砍柴了,說進京時譚振興他們起床就進山砍柴貼補家用,他不努力些,七老八十都拿不到譚家家產,乞兒的話是譚盛禮授意的,唐恒心裏最想要的就是家產,若能借此約束他改過自新不失為一件好事,乞兒把刀遞給唐恒,“譚老爺說你年長些,要照顧弱小,待會回來就由你挑柴了。”


    唐恒張嘴就想說不,餘光瞥到門口站著個人,手裏的木棍格外惹人注目,他點頭,“好。”


    不說進山後乞兒拚盡全力的砍柴以致於柴火比昨天多了一倍,他走後,譚盛禮就去後院找鄭鷺娘,後院有一口井,鄭鷺娘蹲在井邊洗衣服,衣服是唐恒昨日換下的,雖還在氣唐恒,到底還是關心他的,譚盛禮歎了口氣,見鄭鷺娘起身去井邊打水,他忙過去幫忙,“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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