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進來的時候,姐姐若無其事的垂下眼瞼,似乎是門敞開的那一瞬間,湧進來了太多她不喜歡的陽光。昭昭的臉上似乎有什麽東西輕微地躍動了一下。她迎著光轉了一下身子,可能她是真的屬於那種比較遲鈍的人吧,一種暗暗的焦灼在她修長的手指尖掙紮著,似乎是他身下那把椅子在以一種我們都不了解的方式,蠻橫的不許她站起來。


    “昭昭。”哥哥靜靜地看著她,“你爸爸從昨天到今天一直再給我打電話。”


    她卻隻說了三個字,“鄭老師。”


    “跟我走。”


    “我不回家。”她終於仰起臉。


    “要是平時,你爸爸這個時候一定會到龍城來找你,你也知道你家現在的情況,他們應付不來了,你要懂事一點兒、”


    她隻是搖頭,非常用力地搖頭。


    “站起來。現在,跟我出去。”那一瞬間我都有點兒驚訝,我從沒聽過哥哥用這種語氣命令別人。


    那女孩站了起來,非常爽利的,一條腿輕鬆的一探,著了地,然後整個身子就很容易的跟地麵尋到了一種輕盈的平衡。她站在那裏,還是紋絲不動。她的確不怎麽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吧。我真有點兒同情她。她臉上雖然沒有表情,心裏還不知道怎麽窘迫呢。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有點失態的表情也是合理的,所以隻能像個沒來頭的飛鏢那樣,莫名其妙地被被準確地戳到了我們這群人之間,身上還帶著股純純的氣。


    “走啊。”哥哥語氣無奈,終於變成了那個家常的哥哥,“不是要把你壓回去,是帶你去吃飯。還沒吃飯吧?別在這裏影響人家做生意。”


    姐姐輕輕地挺起脊背,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因為那句“人家”。


    “我跟你們去。”我背起我的挎包,上麵的鏈子和掛墜累贅的互相撞擊著,“我也還沒有吃飯。”然後不由分說地走到他們前頭去,推開了門。想到小雪碧在身後對著我的背影齜牙咧嘴的表情,心裏就快樂了。其實“賴賬”這件事原本就是我喝雪碧之間的遊戲。


    “什麽熱鬧你都要湊。”在飯店裏坐下來的時候,哥哥趁昭昭去洗手間,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腦袋。


    “你告訴我,他是不是離家出走的?肯定是了,不然他怎麽可能好好的要去打工啊?”因為還在等服務生上菜,所以我隻好幹望著空蕩蕩的桌麵,用力地咬住了茶杯的邊緣,讓他懸掛在我的嘴邊——反正沒事做,就自己和自己玩。


    “髒不髒?”哥哥又打我一下,“跟你說過一百次了,飯店裏的杯子不是家裏的。”


    “虛偽。”我瞪他,“你不要用它喝水的?能有什麽區別?”


    “心裏的感覺不一樣把?”他今天可能心情不錯,居然跟我認真的辯論起來了。其實我懂他的意思。他認為這個杯子是髒的,所以勉為其難用他喝水也就算了,但是沒法容忍像我這樣輕鬆地拿它玩看上去很親近的遊戲——說到底,哥哥這個人,也就是活在一些隻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原則裏。


    他突然想起來什麽,“你去一下洗手間,快點兒,看看昭昭還在不在,別讓她再逃跑。”


    “你確定她該去女廁所嗎?”在哥哥第三次做出手勢要打我腦袋的時候,我火速地逃離了餐桌。


    昭昭站在汙跡斑斑的水池麵前,微微躬著身子,任憑水從哪個似乎生了鏽的龍頭裏漫不經心地流。她凝神靜氣地打量著鏡子裏的自己,專注的讓我覺得,我的形象突然出現在鏡子中,一定不會打擾她。她垂下頭,目光灼灼的對著麵前那瓶不知被多少人用過,隻剩一點點的粉紅色洗手液,下死力道按著瓶子,另一隻手微微顫抖著接住那一點點粉紅色。然後兩手胡亂的搓了搓,把滿手的泡沫全體刷在麵前那麵肮髒的鏡子上麵。有些汙垢就像是浮在精子表麵的青苔,所以她的手指必須要用力地搓,才能把它們弄掉。鏡像已經被肥皂水弄得模糊,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她的每一個姿勢裏麵都充滿了專注的蠻力。接著他用雙手捧住水,一把一把地潑上去,衣袖偶讀濕了,肥皂泡破滅著滑行下來,她對著麵前那麵變成了一麵抖動的湖泊的鏡子,輕輕地笑笑。


    “你是在義務勞動哦。”我終於忍不住了。


    她回過頭來,第一次對我笑,“我,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受不了看這麽髒的鏡子。”


    “水池很髒是可以的。可是鏡子不行?”我問這句話的時候頓時覺得我們好像已經熟悉起來了。


    “對。”她用力地點點頭,並且絲毫不覺得這邏輯有什麽不妥。


    “我是鄭南音。”我覺得是時候正式互相認識了。


    “我知道。”她淡淡地說,“鄭老師經常說起你。”


    “上課的時候?”我驚訝了,並且有點不好意思。


    “不是,在跟我們聊天的時候。”她垂下了睫毛,抽了幾張紙巾,把鏡子上的水跡一點點修正著自己的臉。後來的日子裏我終於確定了,昭昭最可愛的表情,就是垂下睫毛的那一瞬間。那個寂靜的瞬間裏,她即是男生又是女生,她是那麽安靜和淡然,所以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


    “你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啊?”我想了想,還是問了,“你跟家人吵架了吧?是因為談戀愛嗎?”——我想起來自己高三的時候被媽媽打耳光的那天,不過我可下不了決心離開家,現在的小孩子真是豁得出去,跟他們比我果然老了。“我沒有離家出走。”他硬邦邦的回答我,“我隻是不想再拿家裏的錢。我想自己養活自己。”


    “真了不起。”我是真心的讚美他。可是她的嘴角卻浮起一抹微微的嘲諷。


    他吃的東西很少,一直做得筆直,似乎隻有那隻拿筷子的手是需要動的。“你都不肯點菜,你喜歡吃什麽嘛?”我沒話找話。


    “都行。”有哥哥在旁邊,他就不願意像在洗手間那樣跟我講話了。哥哥也一直都在沉默著,寂靜對於哥哥來說從來就不是問題,但是我可不習慣。


    “昭昭你家在哪啊?”我給他添上了果汁,他也不肯說句“謝謝”“永川。”他說。


    “你不是龍城人啊。”我有點意外。永川是個離龍城幾百公裏的一個小城。“那麽你是高中的時候考來龍城的吧?你住校?”


    “我沒有。”他頓了一下,“我自己住,在學校旁邊的一個小區。”


    “你才這麽小就一個人生活啦?好厲害呀,”我拖長了音調,“你爸爸媽媽也真舍得,放心你自己租房子,不怕房東欺負你嗎?”


    “我……”她像是下定決心那樣看著我的眼睛,“我來龍城上學的時候我爸爸為了獎勵我考上高中,買了套房子送我。”然後她像是挑釁那樣衝我一笑,似乎是在等著我下麵會問什麽。


    “真是沒有辦法——”我誇張地歎了口氣,“像你這種大小姐也好意思說要獨立,你們現在的小孩子就是過分。還是別鬧脾氣了,乖乖回家去吧。”


    “鄭南音。”哥哥忍無可忍的打斷了我,然後對昭昭說,“他從小就喜歡管閑事。”


    “鄭老師。”這普通的三個字到了他嘴裏變得好聽起來了,擲地有聲,有種很單純的信賴在裏麵,“你能不能,別逼我回家?”


    “可以。”哥哥簡短地說,“你現在回家其實也不合適。我已經給你爸爸打過電話說我找到你了。開學之前,你就不要回那個你自己住的地方去了,不安全,你得跟我走。”


    居然“不安全”了!我倒抽了一口冷氣,興奮地重新咬緊了茶杯的邊緣,哥哥就在此時恰到好處地瞪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要再問問題。


    身後,餐館的電視機被人打開了,地方新聞的聲音頓時響徹了四周,女主播裝腔作勢的聲音絲毫不帶感情的播報著“事故現場”。“老板娘。”哥哥仰起臉,“麻煩換個頻道行麽?”然後哥哥用筷子指指我,“小孩子想看偶像劇。”


    那天夜裏我夢見了一片沒有盡頭的雪地。準確的說,橫洹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座特別高的雪山。我,還有蘇遠智。做夢的最大好處就在於,你根本用不著那麽麻煩地追問前因後果,接受眼前的現實就可以了。陽光應該是可以照耀最頂端的那片雪地的吧,會有祥和到讓人忘卻生死的光線。但遺憾的是,我們倆被困在山腳下。點著一堆火,前麵是山,身後更是一望無際令人生畏的雪原,我們沒有路走了。


    “沒有東西吃,會餓死吧?”我問他,然後仰起臉看著他的表情。說真的,我心裏並不是真的那麽恐懼,也許是眼前這片鋪天蓋地的白色讓我有了一種溫柔的錯覺。


    可是他居然跟我說:“南音,你能答應我,你要勇敢麽?”


    他的語氣裏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悲涼,就好像我們倆在一起看一本書,可是他趁我離開的時候偷偷地翻看了結局。


    一種不知道從什麽地方來的強烈的怨恨像龍卷風一樣把我牢牢的捏在了手心裏,我恐懼的跟他發脾氣,我叫嚷著說,“你現在知道路了對不對?你一定是知道路了,可是你打算丟下我一個人出去!蘇遠智你不想活了吧你休想。不管你去哪裏你必須帶著我……”


    可是在睡夢中,人是沒什麽力氣的,胸口被什麽東西壓著,怎麽也發不出嘹亮的聲音來——也許壓迫我的,正是睡眠的本身吧。周遭的雪原靜靜的回蕩著我微弱的喊聲,微弱到讓我自己都覺得沒什麽意思了。


    他對我笑。他眼睛似乎是有淚光悄悄的一閃。他說:“你沒有吃的東西,一個人是撐不下去的。”我難以置信的瞪著他,他拉開了滑雪衫的拉鏈,再拉開裏麵毛衣的拉鏈,他胸膛的皮膚上麵也有一道拉鏈。


    他的最後一道拉鏈輕鬆地拉開,拿出來他的心。


    “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把它吃掉。”他不由分說地盯著我,“可以在那堆火上烤一烤。吃完了如果還是撐不下去,就把自己的心也拿出來吃掉。會有人來救你的,我走了。”


    他把他的心放在我凍僵的手上,是溫熱的。


    然後我就醒了,在黑夜裏膽戰心驚,脖子裏全是汗。仔細確認了一下,胸口哪裏確實沒有拉鏈。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呢?


    我打開了房間的門,想去廚房找水喝。客廳裏有光,還有隱約的聲音。站在那道窄窄的樓梯中央,我看見昭昭在客廳裏席地而坐,電視屏幕微弱的光打在他表情複雜的臉上。外婆居然也在他身後的沙發上坐著,也在看電視,臉上是一如既往的祥和。


    哥哥把昭昭帶回了我們家。他在廚房裏跟媽媽說了幾句話,然後媽媽滿麵春風地出來招呼昭昭,“就安心在這裏住幾天吧,和自己家一樣的。”說也奇怪,自從我們搬到這裏來,就不斷有人來住,先是外婆,再是昭昭,包括頻繁留宿的雪碧。似乎老天爺知道我們家現在有多餘的房間了,不好意思讓他們空著。


    “外婆,你不睡啊?”我說話的時候他們倆同時回了頭。


    “人老了,睡得就少了。”外婆回答這句的時候看上去是無比正常的老人。


    我端著水杯,也坐到了昭昭身邊的地板上。“你這麽喜歡看新聞啊?”我說。


    電視裏正放著本省新聞,不過可能是夜間重播的專題吧。看著有點眼熟,仔細想想好像我們中午的時候在飯店裏見過了類似的畫麵。給我留下印象的應該是那個女主播吧。屏幕上一群急匆匆的人在奔跑,救護車,紅十字,警察的身影,然後鏡頭切到另外一個角落,那些人在用力的尖叫和號啕,似乎根本不知道攝像機的存在。


    “是永川的爆炸案。”我自言自語。


    昭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那間工廠是我爸爸的。”


    我側過臉去看了看她,他睫毛又垂了下來。“我知道的。”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她灼熱的瞟了我一眼。我補充道:“哥哥跟我媽媽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他低聲說:“死了七八十個人,還有一些人被困在廢墟裏麵。不過多半是就不出來了,那種氣體有毒的,他們在裏麵堅持不了多久。”


    “別看了。”我尋找著遙控器,“你看了不會難受嗎?”


    她把遙控緊緊地攥在手裏,再把那隻手看似無意的放在身邊的靠墊下麵,“發生了事情就是發生了,我看或者不看又能怎樣呢?”


    電視裏傳出來已經確認的死亡人數。一直很安靜的外婆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真是糟糕啊。”


    “對,外婆,是很糟糕。”我不得不回頭去鼓勵一下外婆。


    “有被困在裏麵的工人的家屬打匿名電話給我爸爸,說要是不給個說法——”她居然笑了,“那個人說他知道我一個人在龍城上學,他能找到我。”


    “我哥做得對,你應該在我家呆幾天,他們不會想得到你在這兒的。”


    “我寧願他找到我,把我綁走,殺掉也可以。”他輕描淡寫地說。


    “你開什麽玩笑?”我輕輕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發生這種事是要有人來負責,可是那個該負責的人不是你啊。怎麽輪也輪不到你頭上。”我從他手裏搶過遙控器,不由分說的換了個頻道。


    外婆對於節目突然的條換沒有任何異議,依舊心滿意足地靜默著。


    “你這麽說,”他認真的地看著我的眼睛,還是不大懂得怎麽做恰當的表情,“是因為你認識我,可你不認識電視裏那些死掉的,和被困的人。”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在想,也許他說的是對的。我隻好伸出手,像個真正的姐姐那樣,揉揉她的頭發——這個動作對我來說還真有點兒生疏,我隻好盡力地、笨手笨腳地學習哥哥平時是怎麽做的。他沒有抗拒。她的脖頸似乎有點兒軟了下來,他抱緊了膝蓋,把腦袋順從的搭在了上麵。於是我知道了,他此時需要我。


    “那個,那個威脅我爸爸的人,”他像是在和我交談,也像是自言自語,“我覺得他也不是真心的吧。他隻不過是心裏很恨,可是有不知道該怎麽辦。自己的親人遇上這樣事情,他總得做點什麽啊。哪怕是壞事,哪怕是完全救不了人的事情,哪怕是報複,都可以……”他停頓了下來,像隻貓那樣享受我的手掌,接著她說,“我想快一點兒長大。”


    “你已經長大了。”我肯定地說,“一個小孩子哪會像你這樣想這麽多的事情啊?”


    “我的意思是說,真的長大,真的獨立。不再用我爸爸開那間工廠賺的錢,自己養活自己。做什麽都好,我們家的工廠裏麵,很多工人的家人都在外麵做工,有的在龍城,有的在更遠更大的城市,我隻是想,如果我也能那麽活下來,是不是,是不是就……”他在尋找合適的詞匯,我知道他想說什麽,但是很遺憾,我幫不了他,因為我也找不到這個詞。


    直到淩晨三點,我都沒能再重新睡著。我想了很多事情。像我剛才做的夢。想蘇遠智拿出來給我吃的那顆心。像電視裏麵那個慘不忍睹的爆炸現場。想那個沒什麽表情的女主播身後奔跑和哭泣的人們。想昭昭。也在想那個威脅著說要來龍城綁架昭昭、為了給自己家人討個公理的陌生人——其實在爆炸一聲巨響之前,他也過著和我們一樣平靜的生活吧。他也一樣吃飯、喝水、等公交車,也許偏愛鹹的口味但不怎麽喜歡辣的,在太陽很好的午後也會百般無聊的看他的朋友打撲克……


    我想,我是幸運的人。因為殘忍、失去、流血,以及無助到隻能同歸於盡的絕望,對我而言,都隻是電視新聞而已。我的世界,一直以來都隻有那麽一點點大,可是這一點點,在這個混亂的人世間,到底是安全的。再等幾個小時,天亮以後,世界就會重新降臨。外婆會一如既往的把這一天當成是他生命開始的第一天來過,媽媽會不耐煩的命令我不要在總抱著手機發短信,哥哥因為有了昭昭的存在,會從一大早就正襟危坐的在那裏扮演“鄭老師”,鄰居家肥貓會穿過院牆角落的洞,懶洋洋但是執著的臥在我家的落地窗前麵——這隻貓更喜歡我們家的東西,他的品味其實不壞。


    我突然開始莫名其妙的盼望天快一點亮了。我需要用力的印證一下,我的那個世界是真實的。


    我深呼吸一下,伸長胳膊,從床頭櫃哪裏準確的摸到了我的手機。我發了個短信給蘇遠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等他醒來的看到這條短信之後,一定又會以為我在發神經吧。


    我不知道我睡著了沒有,總之,朦朧中,聽見了短信提示的鈴鐺聲,窗外依舊全是夜色。


    他回複我:“當然。”信息接收時間,是淩晨四點。


    周末的時候小叔一家像往常那樣來吃晚餐了。我於是又有了機會隆重的把北北介紹給昭昭。昭昭看到小叔,有些緊張的說:“鄭老師好。”還站的筆直。小叔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笑道:“好,你好……還有,那個,我全都聽說了,你這段日子就在這兒安心學習,別的不要想,那些都是大人的事情……”


    其實當我在昭昭那個年紀的時候,包括現在,最討厭聽見的就是這句話:“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在我眼裏,這個世界沒有幾個是真正的“大人”。也許,哥哥算是的。


    北北歪著頭、扶著沙發站立著,友好的對昭昭嫣然一笑。


    昭昭蹲下身子,有點兒緊張的伸出食指,試探著把指尖塞進北北麵頰上那個小酒窩裏,似乎還打算攪一攪。北北躲閃了一下,之後又十分大度的把另一麵臉頰迎了上來,對著昭昭。那個意思是,這邊還有一個酒窩呢,千萬別忘了啊。


    昭昭的眼睛盯著地板,突然說:“你們家,真好啊。”


    我覺得這個時候還是裝糊塗比較合理,於是我說,“是嗎?我覺得還好吧,搬家時候挺匆忙的,我媽媽一直都覺得地板顏色太深了,牆的顏色太淺了……”


    她輕輕地笑出了聲,說:“謝謝。”


    吃飯時候媽媽語氣嚴肅但是眼神興奮地像大家宣布:“今天很好,大家都來齊了,可是東霓不在,所以正是好機會,我們得一起討論一件事情。”


    “媽,你不會有事要姐姐去相親吧?”我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了大概。


    “什麽叫‘不會是’?”媽媽反駁我,“這是多重要的一件事情。等會兒吃完了飯,我給大家看照片。我辛辛苦苦打聽了好幾個月,才裝上這個人的。”媽媽的語氣像是個鞠躬盡瘁的收藏家,踏破鐵鞋,不經意間遇上了好貨色。


    “很好啊。”小叔熱烈的回應,“做什麽的?”


    “多大年紀?”陳焉像是在說相聲,“是醫生呢。還是大醫院的,醫學院附屬醫院。血液科的主治醫師,三十四歲。”媽媽驕傲的把資料背出來,“這個介紹人絕對靠得住,不會撒謊的。我看了看照片,也覺得很順眼。而且這個人去年剛剛離婚,小孩子也跟著前妻,你們說,這是不是再好也沒有了?”媽媽的語氣簡直越來越陶醉了,弄得雪碧在一邊竊笑。


    “聽上去不錯呀。”陳嫣環顧著大家,無意間看了哥哥一眼。哥哥卻是不動聲色的,似乎周圍的談話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漠不關心的程度和坐在他對麵的昭昭相映成趣。


    “但是……”爸爸的神色卻有些為難,“人家是醫生,”爸爸的聲音弱了一下,然後又突然強調了起來,他看著媽媽說,“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我隻是指出來一下客觀的事實……人家一個大醫院的醫生,很好的職業,按道理講是可以找一個……”他這次又轉向大家尋求支持了,“你們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我隻是說我擔心人家看不上東霓,那不就不好了嗎?”


    “沒誤會啊。”媽媽瞪起眼睛,“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說,我們東霓配不上人家麽?你這叫什麽你知道嗎?你這叫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我們東霓要什麽有什麽,賺的錢未必比他少,還是個美人兒,是我們東霓的人會給他跌份兒,還是我們家有什麽地方拿不出去的?醫生怎麽了,醫生了不起啊?”媽媽的語氣接近憤怒了,似乎剛剛那個無辜的“醫生”轉眼就成了仇人。


    “話不要說得那麽難聽,我的意思是說東霓已經吃過夠多的虧了,我們不是應該更小心一點兒麽?”爸爸並沒有喝酒,可是臉頰卻有點泛紅了。


    “這話說得有道理。”小叔急急的插嘴,“我也同意,還是謹慎點兒,別忙著就給東霓介紹這個人。而且,東霓那性格,也確實難相處——我倒覺得對對方的職業什麽的也不用要求那麽多,脾氣好才是第一位的。”


    “這是什麽意思啊?”陳嫣慢悠悠地表示反對,“什麽叫‘對對方的職業什麽的也不用要求那麽多,脾氣好才是第一位的’——太難聽了吧,你這口氣好像東霓這輩子就這樣完了嗎?早得很呢。”


    “沒錯,陳嫣!”媽媽終於找到了同盟,“我完全同意你說的,我就是討厭他們這種想法。”


    “你……”小叔這下算是徹底認真了,就像他在講台上一樣,想要認真講話是必須要加上手勢的,“唐若琳你不要隨便篡改我的話,我可從沒有說‘對對方不用要求那麽多’,我的原話是‘對人家的原話不用要求那麽多’,這是不一樣的意思吧?我是想說沒必要那麽虛榮,要找個真正對她好的人才是關鍵的,你那叫斷章取義。”他終於覺得手裏的筷子太妨礙他的手勢了,於是用力地把它們立在了麵前那碗幾乎沒有動過的米飯裏。


    “什麽叫虛榮?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媽媽此時的樣子真像個鬥士。可是,我們誰都沒想到,是外婆慢條斯理的打斷了所有人,“我說——”外婆指著小叔麵前的碗,“你不能這樣把筷子拆在米飯上麵,上墳的時候才是這樣呢,這太忌諱了,不吉利的……”


    “好的好的,對不起,外婆。”小叔一麵答應著,一麵笑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家裏每個人都是這麽稱呼外婆了——除了媽媽——外婆於是就變成了所有人的“外婆”。


    “外婆,你要我幫你添湯麽?”哥哥的聲音是平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一開口,我就覺得身邊這張嘈雜的飯桌在一瞬間被過濾一下,是什麽東西被濾掉了,我也不清楚。總之大家都不在爭執,又一團和氣的開始傳閱一生的照片了。


    那男人長得非常普通——我是說,比熱帶植物還普通,熱帶植物至少算得上是有型,這個人完全是路人甲乙丙丁。我現在才發現,我其實挺懷念熱帶植物的。不過,做人還是要往前看,這位醫生,如果硬要說外表有什麽優點的話——很瘦,但願沒有啤酒肚,臉頰是削下去的那種類型,比較幹練,看上去一副蠻聰明的樣子。


    “要不要看啊?”我捏著那張照片,輕聲地問坐在我身邊的哥哥,也不知道我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虛什麽。還好哥哥側過臉,若無其事的掃了一眼,算是看過了。我像得了大赦那樣,把照片遞給了對麵的昭昭。


    他凝神看了看,抬起頭,神秘的粲然一笑,有種欲言又止的表情。


    這時候外婆也熱心的把腦袋湊過來了,然後歎了口氣,認真的對大家感歎著:“我看,一般。”


    爸爸第一個笑了,爸爸說:“我同意外婆的意見。”


    外婆也笑了,“請問您——怎麽稱呼?”人還是要往前看,這位醫生,如果硬要說外表有什麽優點的話——很瘦,但願沒有啤酒肚,臉頰是削下去的那種類型,比較幹練,看上去一副蠻聰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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