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生日過去沒幾天,昭昭就搬走了,說是會住到親戚家裏去。眼下,照她家的狀況,反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回永宣。更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她爸爸一麵。她家的親戚說,一切都要她跟他們一起從長計議,又不知道這長度到底長到多久。我現在倒是不大願意昭昭搬走了,昭昭走了,哥哥又會發現什麽事情來吸引他的注意呢?——先是去四川災區,然後是昭昭,如果他一直覺得心裏很空該怎麽辦啊,總不能,突然有一天想要去登珠穆朗瑪峰吧?——如果要真是那樣的話也好啊,隻要他還會回來,不會永遠離開我們,就好了。


    我坐在昭昭的身後,一邊看著她收拾東西,一邊發呆。我也懶得問她要不要我幫忙——東西本來就很少,她也一定會冷硬地跟我說“不”。


    “你,周末常來吃飯。”我自己都覺得,我的語調像是在和什麽人慪氣。


    “知道了。”她卻心無芥蒂地回頭來。燦爛地笑笑。


    “你能記得照顧自己吃藥吧?你不是有病麽?”——我真的沒有想要罵她,我隻是說完這句話才覺得味道不對的。


    她毫不厭倦地給了我一個跟剛才一模一樣的笑容,隻不過,剛才,她是轉了左半邊的身子回頭;這次,轉的是右半邊的:“嗯,我知道,鄭老師把我每天要吃的藥畫了一張圖,要我不管住到哪裏,都要貼在牆上。他把那張圖畫得好漂亮呢,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我非常沮喪。我知道她說的那張精美的圖一定會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打擊到我。所以,不看也罷。你隻不過是出現在了一個最恰當的時候。我心裏狠狠地想著。有什麽了不起。要不是因為,你家的工廠恰好在哥哥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後爆炸了,哥哥才不會對你那麽好。不可能的。


    哥哥會被奪走麽?這個問題可真琢磨人,最琢磨人的地方在於,我不可能和任何人聊起這件事——因為,想要他們不覺得我的擔心是無稽之談,就必須讓他們明白一個前提,我指的當然是我哥哥的身世了。這是必須要保守的秘密,退一萬步講,就算我跟別人解釋了這個前提,他們也未必能懂這二者之間的聯係。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形容和概括。總之這就是我看見的活生生的事實——哥哥是那麽急著想證明自己沒有被打垮,於是他用力地抓緊了這個在他看來同樣倒黴的孩子。


    不對,也許,也許我應該說,他用力抓緊了這個比他倒黴的孩子。有時候,哥哥似乎是需要別人的困難和問題的——我絕對不是說他幸災樂禍,不是那麽回事。他不是那種攻擊型的人,他不會去跟人爭戰,搶奪,不喜歡靠著把別人打垮圈出來自己的疆土。但是他喜歡救治別人,未必需要多麽高明的技術,不過當他看著他身邊的人因為他而獲得一點力量,他才能維持一貫平靜的表情,篤定地活下去。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我倚靠著他的胳膊,哭著哭著,就睡著了,我在睡意降臨的時候清晰地知道,他就像我需要他那樣,需要這個掙紮中的我。


    他也需要昭昭。我自然也清楚他不會因為身世的關係而不再愛我們大家,我也清楚他已經說服了自己血緣在此刻早就成了最次要的事情。可是,他還是孤獨。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像過去一樣微笑,像過去一樣在飯桌上跟姐姐或者爸爸媽媽聊天,像過去一樣告訴外婆他姓什麽——似乎懷著永無止境的耐心。他一個人在那片看不見的,孤獨的原野上疾馳。沒有對手,沒有阻礙,領地圈得越大,屬於“自我”的那個核心就越是像塊通紅的炭,紅成了灰,逐漸冷卻。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對他說:看啊,這麽一大片地方,全是你的,全是你的。是啊,全是他的,可他恨自己不能變成這片原野上隨便一株荒草,卻隻能做它的擁有者。


    我隻能看著。我無能為力。


    “南音姐。”昭昭伸展了五指在我眼前晃動著,好像我中了邪。


    “幹嘛!”我揮手打了一下她的手背。


    “你在發呆。”她笑著,“鄭老師說了,要是我這學期期末考試成績說得過去的話,就帶我去綿山玩。你也一起去吧,好嗎?”


    綿山離龍城,走高速的話,差不多兩個半小時。也許是三個小時,起程的時候我在晨光中睡著了,所以我也說不準在路上耗了多久。關於那次短途旅行,這就是我先想起來的事情。其實,沒有什麽好玩的,隻不過是座山而已。可是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們正沿著盤山的公路艱難地螺旋上去,滿眼蒼鬆翠柏,昭昭打開了車窗,鬆針的氣味就進來了,這座山把空氣吸進去,然後吐出來樹木的香味。


    哥哥把車停在了山腳下新建的遊客停車場,我們爬了上去,在山裏逛了一天,我說了,真的就是一座山而已,除了這些樹我自己也忘記了我們為什麽一定要走這麽遠的路來這兒。後來——在所有的回憶對我而言都無比珍貴的後來,我想起我們在山裏的那天,隻記得那股鬆針的香味。也許,還記得昭昭說:“這兒到了晚上,會有林濤聲嗎?”——書本上似乎講過,林濤無非是一種共振,但是昭昭無限神往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托著腮道:“我爸爸說過,林濤來的時候,那種波浪聲像是在自己的心髒裏麵響起來的。”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平和地說起她爸爸。


    我還記得什麽呢?在山裏的那天,似乎一切都好。天氣不冷不熱,跟樹木們擦肩而過的時候還得穿上在城裏麵早就用不著的外套。我們三個人聊天,開玩笑,中午在山間的小館子吃了很新鮮的蘑菇。那天真是安詳。


    “我們到底為什麽要來這兒?”昭昭問。其實這也是我想問的。我還以為他們倆已經說好了,所以我就知趣地沒有對旅行的目的表達任何質疑。


    哥哥無奈地笑笑:“你們現在的小孩子真是沒有文化。這兒是介子推死的地方。”


    介子推是另一個活在兩千多年前的倒黴鬼。他和他的國王重耳被人追殺,逃竄在荒野中。(那時候的人為什麽都叫這麽奇怪的名字呢,他們的父母在想些什麽呀?還是,在那種久遠荒莽的年代裏,每個人都可以在長大之後隨便給自己起名字的?)準確地說,重耳當時還不是國王,隻不過是在宮廷鬥爭中倒黴的王子。他割掉自己腿上的肉,煮熟了給重耳吃。重耳很開心地就吃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記得要求介子推分享。後來重耳成了晉文公,介子推就躲到了山裏隱居,不再介入任何跟權利有關的鬥爭,他什麽都不要。不過重耳不允許他什麽都不要,於是這個缺心眼兒的國王用了一個獵兔子的時候才會用的辦法。他讓士兵把綿山圍了起來,放火,覺得介子推一定會被這場火逼出來的。當然了,據說給國王想出這個辦法的人,原本就是反派——你看,那個時候,就連反派都如此單純。大火燒了三天,就在這座接納我們的山裏。三天後,火滅了,他們找到了介子推的屍體。


    於是,人們開始過“寒食節”了,就是——在這個節日裏不生火,隻吃冷食,是為了提醒一下:如果沒有那場三天三夜的火,介子推這個高貴的人就還活著。


    古人還真是邏輯混亂。我望著滿眼的鬆柏,愉快地想。不過他們到底給我們留下了這滿山的蒼翠。我歎著氣,真是難以想象,那時候的人可能比樹還要天真。但是我沒有想到,昭昭卻無比憂傷地笑了,她問:“鄭老師,你覺得,如果當時被人追殺的是我們倆,我們誰會先割自己腿上的肉呢?”


    “一定是我。”哥哥輕鬆地說,“你是女孩子啊。”


    “算了吧,那是兩千年前,那時候的人懂得讓著女孩子麽?”昭昭把一根脆弱的樹枝折斷了,“一定是我。”


    “你們倆真是無聊死了。”我難以置信地笑,“不過,昭昭,為什麽一定是你呢?”


    “因為,我知道,如果是我拿肉給他,他無論如何都會問我這是哪裏來的。要是他拿給我,我在餓極了的時候,未必想得起那麽多。”她的睫毛垂了下來,此刻她的側影真像一個山林裏的精靈。


    “喂,所以你就算是割了肉給人家吃,你心裏也還是希望別人知道你為他做了什麽,對吧?”我嘲笑她。


    “鄭老師,你說,介子推割肉給重耳的時候,他心裏希望那個人知道嗎?”昭昭期盼地看著哥哥的眼睛。哥哥笑著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我輸了,我回答不了。”


    “所以啊,割肉的人一定得是我。”她堅定地抱緊了自己的膝蓋,“如果是我的話,那你肯定會知道我做了什麽;若是你來割肉,有可能除了你自己,根本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麽了。你不會告訴我的。那可不行——不能讓你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為我做那麽多的。”


    “等一下,你都不知道了,你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什麽,你又怎麽能阻止他在你不知道的前提下做什麽呢?你上麵那句話邏輯是錯的。”我居然跟她爭論了起來——我隱約覺得有點不安,但是又說不出是為什麽。


    “鄭南音,一個腦子裏全是糨糊的女人說出‘邏輯’兩個字,才是最可怕的事。”哥哥彎曲著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然後,一陣風吹過來,我們都聽見了溫柔似木、攝人心魂、把人的靈魂變成風鈴的林濤。


    “鄭老師,我想問你個問題。”昭昭認真起來的時候,那副樣子根本是容不得人拒絕的。


    “問吧。”看來哥哥早就習慣類似的場景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麽是圓周率?”她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有沒有搞錯啊!”我開心地笑了起來,“不就是π嗎?3.1415926……”


    “對,我知道的,π,就是3.1415926什麽的,但是那究竟是什麽呢?”昭昭毫不屈服地麵對著我嘲笑的臉,“我也知道,計算圓周長的時候是需要這個的,可是為什麽呢?從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就在問大家,這是為什麽,可每個人都跟你說的一樣,你說的我也知道,但是,但是那東西究竟是什麽嘛!”


    “你想知道的其實是它的意義,對麽?”哥哥笑了。


    昭昭用力地點頭,誇張得像卡通片。


    “你看,”哥哥撿起一枝樹枝,在堅硬的石頭上畫了一個不存在的圈,“這世界上有無數個圓,大的,小的,不管多巨大,也不管多小,你把這個圓切斷,變成一條直線,然後除以它的直徑的長度,這個比值永遠都是3.1415926,並且小數點後麵是循環不完的。你想象一下,一個永遠沒有盡頭的數字,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圓都因為它才能存在。所以,π,就是永恒。”


    “原來是永恒呀。”昭昭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


    我們從綿山上下來的時候,龍城的夏天就真的來了。


    我似乎又回到了小學時代的操場,體育老師站在主席台上拿著喇叭要我們全體保持一臂距離。我是現在的我,略帶尷尬地站在童年時代的位置,從前往後數,第五排,我那麽高,但是我前後左右的那些小學同學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我知道這是夢。但是,也許這不過是在平凡不過的某個陰天上午,二十二歲的鄭南音原本就應該出現在那裏,他們也不問七歲的鄭南音到了哪裏去了,他們也不在乎這突如其來的大家夥為何就這樣出現在隊伍裏——是的,他們不在乎,這就是我對“童年”最為深刻的記憶。他們不在乎那些令我不安的事情,他們不在乎別人的恐懼和羞怯,甚至連自己的恐懼和羞怯也不在乎。下課鈴一響,他們就會像潮水那樣洶湧到操場的任何一個大人們甚至無法想象的角落,但是蕩秋千的人完全不會在乎蹺蹺板那邊發生什麽謀殺案,在樹陰下因為沙包遊戲的勝負爭吵的人早就忘記了課堂上剛剛被老師屈辱地拽著紅領巾拖出教室,就像是拖一頭牲口。因此,童年的鄭南音知道自己是鬥不過他們的。


    能夠滿不在乎的像丟垃圾一樣跌掉自己的屈辱,這些人真是厲害嗬。


    有一個音色奇怪、聽上去帶這莫名喜悅的女生像悶雷一樣從頭頂上湧動過去:“為革命,保護視力,預防近視,眼保健操,開始——”他們,我身邊所有的孩子,就順從的在音樂聲中閉上了眼睛。為什麽啊?你們都困了嗎?你們都站立著睡著麽?是的,我上小學的第一天,心裏的疑問完全就是這樣的,可我不敢開口問身邊任何一個小朋友,直到今天,我已經二十二歲了,我還是不敢。


    他們閉上眼睛,一個接一個地,像多米諾骨牌那樣,於是後來我也跟著把眼睛閉上了。我命令自己不要問為什麽,不然,會被當成膽小鬼的。不對,我畢竟已經二十二歲了我是大人了啊。不可以那麽快會到小時候的,否則,中間那麽多年的歲月算什麽呢?“鄭南音。”我身邊的小男孩叫我,他居然毫無障礙地認出了我,他說,“鄭南音,你還傻站著幹什麽啊?你要是不快點按晴明穴,被巡查老師發現了,會給班裏扣分的。”


    然後我就醒了,夏日的光芒粗粗地蹭著我的睫毛。我心裏不隻是澄明還是混沌地閃過了一個念頭:“我的紅領巾放到什麽地方去了呢?如果我又忘記帶上了它,會給班裏扣分的。媽媽,你把它放到哪裏去了?”隨即我就嘲笑起自己來。我想我一定是因為最近有些緊張才會做這種夢的。這是我大學時代最後一個暑假了,我下個星期起就要去實習——我有點怕。其實我的老師本來推薦我去上海一個公司實習的,可是最終我還是讓給了別人,選擇了龍城的事務所。因為如果蘇遠智假期是要回家的,我一個人去上海又什麽意思呢?我本來這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可是媽媽知道以後,足足罵了我兩個禮拜——我都害怕看見她了。


    其實我知道,媽媽也不全是因為恨我沒出息,在這個夏天她的精神也緊張得一觸即發,所以才需要時不時地遷怒到我身上。


    昨天下午,媽媽看見窗外的層層陰霾,慢慢地歎氣說:“快要下雨了吧?天暗成這樣,搞不好是雷陣雨。”——可是美好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天空從頭到尾死扛著,隻是陰霾而已,沒有雷聲,沒有閃電——於是,舅舅的航班安然的降落在龍城,甚至沒有晚點。


    舅舅說,他是來看外婆的。隻可惜,外婆不大認識他——其實外婆還會跟媽媽說起舅舅,比方說,會突然問起媽媽舅舅是不是出差去了,為什麽這麽久都沒再來。可惜今天舅舅的運氣不大好,趕上了外婆不認得他的時候。但是外婆非常盡心對他笑著,在一個小時裏說了七八次:“天要下雨了,你要留下吃晚飯。”其實跟外婆相處久了,我越來越傾向於相信:在他重複自己剛剛說過的話的時候,他並不是真的完全忘記了,他隻是確認一下,他的確說過而已。


    如果我是我媽媽,他一定會以同樣的語氣和表情回答外婆七八次:“好的。”但是舅舅不同,他隻在外婆第一次邀請的時候點頭回應了一句。當外婆不厭其煩的重複時,他就裝作沒聽到了。他們麵對麵坐在兩張沙發裏,外婆含著笑意的聲音一遍遍的響起了:“天要下雨了,你要留下吃晚飯。”像是自己和自己玩名叫“回音壁”的遊戲。


    還好那天的晚餐,姐姐回來了——當然不是隻有他自己,還有雪碧,以及鄭成功這個吉祥物。


    鄭成功的到來拯救了媽媽,媽媽誇張地把他抱起來,大呼小叫地說“寶貝兒你長高了”,然後毋庸置疑地命令姐姐,“今晚說不定會下雨,你們就在這兒住一晚,你也不要去店裏了,雨天開車不安全的。”鄭成功眼睛斜著,並且一如既往地啃著拳頭,表示讚同。


    鄭成功小朋友隻是個子稍微高了一點,其他的什麽都沒變,就連頭發也還是稀疏,嚴格地說,那幾戳最細軟的毛談不上是“頭發”。他不像北北,北北那樣的小朋友生來就是為了讓大人們讚歎生命是個奇跡。可是鄭成功是外星人。所以對鄭成功來說,“時間”這個東西怕是在遵守愛因斯坦的神奇定律,流動的速度是不同的。每一次,我看著他胸有成竹地啃拳頭,就總是在是心裏問他:鄭成功,你真的永遠不會變嗎?


    北北是讚美詩。你是個寓言。


    我知道媽媽看到鄭成功是開心的,尤其是當她覺得這種開心可以成功地遮掩住她對舅舅的不歡迎,她就更加開心了。晚餐桌上她專門給鄭成功準備了肉粥——因為他生長得慢,隻有兩顆門牙,這兩顆牙一上一下,孤零零的,完全幫不上任何忙。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讓話題圍繞著鄭成功,也圍繞著姐姐,愉快地聽姐姐惡狠狠地講述她和陳醫生的相親是不順利的——因為那個書呆子隻會盯著她發呆,都不會說話。我說:“那是因為你漂亮嘛,他都看傻了唄。”姐姐“哧哧”地笑,“真是沒見過世麵。”


    媽媽在晚餐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到廚房去洗碗了。所以,爸爸隻好對著滿桌子的殘羹,有些緊張地邀請舅舅去看電視。從進門到現在,舅舅幾乎一句話都沒講。他對爸爸客氣的笑了笑,爸爸說:“泡點茶?”他說:“不用。”然後爸爸說:“我想喝。”舅舅隻好說:“那好。”爸爸又問:“毛尖還是普洱?”舅舅說:“都行。”爸爸執著地問:“你喜歡喝什麽?夏天是不是喝綠茶比較好?所以,毛尖?”舅舅無奈地說:“隨便,真的都一樣的。”爸爸歎了口氣,“那我去泡普洱了,別人剛送給我的,很新鮮。”舅舅一臉無辜地說:“那還是毛尖吧,我喜歡綠茶。”


    這種對話真是讓人坐不住。我無奈地站了起來,捧起桌上那些髒盤子,看似無動於衷。媽媽在水槽前麵,給我她的背影。她刷鍋的力道未免太凶猛了些。我把那些盤子放在她身邊,生硬地說:“媽媽,我來吧。”他沒有抬頭看我,她隻是說:“你洗不幹淨的。”


    媽媽今天根本就不正常。整整一頓飯,他居然沒有注意到,哥哥沒回來。她站在水槽邊那麽久了,居然都一直沒發現,鄭成功一個人佇立在陽台上碩大的冰箱前麵,很久了——我是說,他和他的學步車一起站在那裏,安靜得令人以為冰箱是個鏡子,能讓他學步車一起站在那裏,安靜得令人以為冰箱是個鏡子,能讓他細細地端詳自己——那個在他這個年級,還完全是陌生人的自己。


    “外星人,冰箱在我們地球是件很常見的東西。”我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跟他說:“要我帶你參觀一下嗎?”我話說的聲音很輕,是因為,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全神貫注,我不想我的聲音嚇到他。他遲緩地轉過了小臉,認真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說:好的。我彎下身子抱他的時候覺得他變重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輕鬆地就能拎起來。冰箱門打開的時候,裏麵那道光伴隨著冷氣,晃得他眼睛眨了下。他那隻蘿卜一樣的小手很認真地放在了臉龐上。


    外星人,其實這個不是太陽光的。也不是能帶你回家的飛碟,真抱歉。


    “這個是花生醬,這個是沙拉醬,這個……紅紅的,裏麵有好多小碎屑,是辣醬,沒事不要隨便碰它哦,因為如果你不小心用舌頭去舔了它,會覺得腦袋裏麵在著火的……那幾個盒子沒什麽好摸的,全是昨天的剩菜而已。這是碳酸飲料,小朋友喝了對身體不好,要長大了才可以。這個是西瓜,小家夥,哦,西瓜平時不是長這樣的,是圓球,你懂麽?就和你的腦袋形狀一樣——好吧,比你的腦袋要更圓一點。可是為了能吃裏麵紅色的東西,所以才要切開,你看見的隻是西瓜的一半——沒有什麽為什麽,大家都這麽做的,沒有人吃西瓜皮啊。綠色的部分是不能吃的。這個是吐司麵包,可惜得等你的牙再長幾顆……對了,這個你可以,果凍,小家夥,你知道什麽叫果凍嗎?……真難解釋啊,果凍要比西瓜複雜多了。”這最後一句話,我是在恍然大悟地說給自己聽。


    我隻是想讓鄭成功知道,冰箱是親切和安全的,對於他來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危機和陷阱,但是,他可以信任冰箱。“有點冷,對麽?”我問他。他依然以那種非常合作的眼神看著我,嘴巴嘟起來,在矜持地表示對我的觀點不予置評。我輕輕地把冰箱門關了起來,“等一下再帶你看,不然會凍感冒的。”


    就這樣,另外一個世界消失了,我們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應該不是我太敏感吧。鄭成功的眼裏其實是有一點失望的,不過他有的是辦法讓自己重新愉快起來。


    身後的對白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響起來,伴隨著水槽裏細細的水聲。


    我不知道舅舅是什麽時候來到廚房的,在我聽到他聲音的那一瞬間,我驚訝自己居然如此輕車熟路地帶著外星人閃到了冰箱後麵,煤氣灶旁邊。他們不會注意到我們的,隻要鄭成功配合一點,不要突然哭起來,也不要總是像他此刻這樣,孜孜不倦地用他的小手拍打玻璃窗。仔細一想,從進門到現在,鄭成功還沒有哭過,真是了不起,外星人長大了,不再是嬰兒了呢。


    舅舅說:“你也,挺辛苦的。”——他斷句的方式果然奇怪。其實我和他不算熟,小時候去外公外婆家過暑假的時候,並不是每天都能見到他,他隻是隔好幾天才會回來。


    媽媽沉默了片刻,我聽見碗和盤子“叮叮當當”碰在一起的聲音。媽媽平穩地說:“不然呢,又能怎麽辦?”


    舅舅說:“我帶來了藥,是朋友從加拿大帶來的,說是國內還沒正式投產,對腦細胞有好處,延緩老人大腦衰退……你給她吃,一天三次,一次一片……我怕你看不懂上麵的英文。看看效果,等我過去了那邊,再寄給你,要是郵局不準寄藥品的話,我拜托人帶回來。”


    媽媽猝不及防地關上水龍頭,那一瞬間,寂靜像隻突然竄出來的、身手矯健的野貓,在空氣中,誰都感覺到了它畫出來的弧線。


    然後媽媽說:“知道了。”


    舅舅似乎是加重了語氣,“其實在南京的時候,我帶她去醫院看過。醫生說,沒什麽辦法。但是家裏人多跟她說話,對她會是有用的刺激。看見你這裏進進出出的人不少,一大家子都挺熱鬧,我就放心了。”


    媽媽突然問:“誰是‘她’?‘她’是誰?不至於吧,連稱呼一下都舍不得麽?她一輩子並不容易,好歹帶大了我們幾個。”


    “她隻帶大了你一個人,你別忘了,她嫁給爸爸的時候我已經十歲,她沒有帶大過我。”舅舅短促地笑笑,“你那時候是小孩子什麽都不懂,所以我和姐姐,我們誰都沒有把賬算你頭上。”


    “這麽說我是要謝謝你們了?”媽媽用力地把一把筷子齊齊地頓在了桌上,筷子似乎散開了,那聲音像是在流動,“你們公平一點行麽?你們自己的親媽去世了不是任何人的錯。她已經盡力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她也不容易的!”


    “你當然可以這麽說,”舅舅的聲調裏也有了戰鬥的味道,“隻有你才是她的女兒,她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所以你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當然可以表揚她不容易,我們呢?我們是多餘的,我剛剛上初中就去住校了就因為她看我不順眼,周末回次家她也是能不跟我講話就不跟我講話,你知道姐姐十六歲去工廠的,到她二十四歲要結婚的時候,整整八年,她幾乎沒回過家,你小時候都不大記得姐姐長什麽樣吧?你當然不知道是為什麽,其實回家有什麽用?大年三十,有新衣服的永遠隻是你,最後幾個餃子,你一個小孩子就算是吃得撐到吐出來,她也照樣全部都留給你……”


    “你說話不能不講良心的。”媽媽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為什麽我一直都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總是看著她一點一點地攢糧票,然後告訴我那是要寄給哥哥的,因為你當時在鄉下,她總說你那裏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吃——你為什麽就不記得這些了?”


    “我隻記得,姐姐結婚那年的清明,本來說好了我們大家一起去給我媽媽掃墓,她說你突然生病發高燒了——不早不晚的,偏偏就是那天,她還說聽鄰居講你說不定得的是猩紅熱,然後爸爸真的跟著你們去了醫院……我和姐姐兩個人在墓地等著,我們都不敢相信,他真的沒來。”


    “她不會的。”媽媽用力的說,“她為什麽要撒這種謊?你的意思是說,我一個小孩子也被她教著裝病騙人了?發燒出疹子那是裝得出來的麽?你們恨我就算了不用這樣糟蹋人吧……這樣有什麽意思?有什麽意思?”她的聲音開始渙散了,就像是突然被抽去了核心的部分,變成了一種霧狀的東西,輕飄飄地開始彌漫。


    “是,沒什麽意思,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真的沒什麽意思。”舅舅突然笑了。


    他們終於一起和平地沉默了很久。其間,我聽見開水壺裏那種沸騰的聲音。


    “你們什麽時候動身?”媽媽問。


    “年底。”舅舅回答,接著他又說,“有事情你就跟我聯絡。我一旦安頓好了,就打電話給你。”


    “你自己當心。”媽媽輕輕地笑了笑,“那邊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不是自己家。”


    “我知道。還有……等明年南南畢業了,要是想出來念書,我都可以幫她辦。”


    “算了吧,不用你費心。”


    姐姐的高跟鞋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姐姐說:“我來衝茶。”我想她一定是感覺到了氣氛有些不尋常,說話的調子都不似平時那麽理直氣壯了,“三嬸,這些碗你就放著吧,我待會兒來弄。”——原來這麽久,媽媽始終沒有去洗那一池子的碗。


    “不用。”媽媽的聲音有點累了,“很快就弄好了。你趕緊去看著小家夥。”


    “哦。”姐姐回答得十分心虛,我敢打賭,她剛剛才開始問自己,小家夥到哪裏去了。


    舅舅是在第二天清早離開的,其實在前一天的夜晚,龍城還是下了一場暴雨。所以,舅舅是聞著所有的青草香氣啟程的。可能是因為那場雨,我一夜都沒怎麽睡好,所以當我聽見客廳裏有行李箱拖動的聲音,就立刻醒了。


    經過外婆房間的時候,我發現外婆也醒著。她站在打開的櫃子麵前,認真地尋找著什麽。


    “外婆。”我叫她的時候,她都沒回頭看我。她隻是把那件過年時候穿的紅毛衣仔細地攤開來,手微微顫抖著,一個一個地解開那上麵的扣子。


    “外婆,現在是七月……”當我看著她一絲不苟地把紅毛衣穿在夏天的襯衫外麵的時候,終於舉得還是要阻止她。


    他看了看我,仿佛我說了一句不可理喻的話。她拉平了衣領,然後凝視著裏麵那件灰藍色的襯衫露出來的下擺,似乎在思考到底該拿這兩種不協調的顏色怎麽辦。


    “外婆,你不熱麽?”


    她終於把襯衫露出來的部分塞了回去,對著鏡子,露出滿意的神情,然後嚴肅地回答我:“得去送客人啊。”


    “但是送客人也用不著在夏天穿冬天的衣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簡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了。我隻好走過去,慢慢地幫她解開紅毛衣的扣子,一邊小心翼翼地做這件事,一邊在心裏蠻自豪地陶醉著——因為我覺得此刻的自己非常有那種很……溫柔的味道。


    可是外婆非常不捧場,她生氣了,惱火地推開了我的手,還很認真地倒退了幾步,“你幹嗎?”她十分珍愛地撫摸著毛衣袖子,“這是我的。”


    然後就轉過身,驕傲地走了出去。


    外婆,你真的是舅舅嘴裏的那個外婆嗎?你真的對舅舅做過那些傷人的,至少是冷漠的事情嗎?


    舅舅站在門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外婆走了出來。外婆停在了舅舅麵前,突然輕輕地拉起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跟他說:“有空常來玩。”


    舅舅淡淡地笑了,把自己的手從外婆的雙手中掙脫出來,說:“好。下次再來。”


    準備送舅舅去機場的爸爸在一邊對舅舅解釋著:“她現在就是這樣的,我們都習慣了。”外婆一直站在原地,看著爸爸的車走遠,然後有整了整她的紅毛衣。


    我問她:“外婆,你剛才認出那個是舅舅了,對不對?”


    她不回答。


    隻不過,從那天起,外婆的生活多了一樣樂趣,就是時不時的,從櫃子裏拿出她的紅毛衣,有滋有味地穿上——我們誰也總結不出來她到底是什麽情況下會想起來紅毛衣,或者,什麽契機。家裏的每一個人都用不同的語氣跟她說過一句話:“外婆,現在是夏天,用不著的……”但是這顯然沒用。外婆似乎把紅毛衣當成了一個相熟的故人,想念它了,就一定要和它一起待一會兒,季節溫度什麽的都是不值一題的小事情。


    就像是做一個遊戲。


    算了吧,我真瞧不起這樣的自己。鄭南音,你為什麽要故作鎮靜地描述外婆和她的紅毛衣呢?你真讓我替你臉紅,你居然還好意思避重就輕地,在你的記憶裏麵強化舅舅出門時候的青草味道,裝得好像那個雨夜裏什麽都沒有發生。鄭南音,你是個膽小鬼。


    難道我真的以為,隻要我自己若無其事,我就可以安全了麽?


    那個雨夜,我偷聽完媽媽和舅舅的談話的晚上之後,外婆穿上她的紅毛衣去送舅舅出門之前,那個夜晚,下了很大的雨。我不是被雷聲吵得無法入睡,不是的。在我似睡非睡的時候,書桌上電腦的屏幕還在靜靜地閃著湖泊一樣的光。我可以不管它,就隨便睡意稚嫩地殺過來的,我通常都是這麽做的。但是那晚,我沒有。


    我奇怪地清醒了,我爬起來走到了電腦旁邊,我滿懷著倦怠以為萬事俱備隻欠關機,然後我就熱切地撲向我的床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鼠標輕輕地一劃,把屏保的那片藍色劃出來一陣漣漪,然後msn的小窗口就像冰水底的石頭那樣浮了出來,那個綠色的、張著雙臂的小人兒是附著在這石頭上的青苔吧,又木納,又無辜,又頑固。鄭南音,你為什麽突然坐了下來,為什麽突然輸入了蘇遠智的用戶名呢?


    我為什麽呢?


    我一邊嘲笑自己這麽做實在不高級,一邊凝視著那個天真的小綠人兒歡欣地轉圈圈。我跟自己說,鄭南音,你很丟臉,如果蘇遠智對你做同樣的事情,你會怎麽想?好吧,其實我不知道他的密碼,我從來沒問過,我們都覺得這一點點隱私還是要留給對方的。這個密碼,是有一回,他登錄msn的時候,我不小心在他身後看到的。我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我發誓……所以我隻模糊地記得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移動的方向,我知道那個密碼是六位的,因為我在“密碼輸入”的那個小方塊裏麵看到了六個星號,這種記憶一定是不準確的對吧?


    但是我為什麽記住了呢?


    小綠人兒停止了旋轉,我成功了。鄭南音,你為什麽記得這個密碼了呢?


    一個對話框立刻跳了出來,像水珠那樣,清脆地一響。我條件反射一般地把電腦按了“靜音”,就好像周遭的空氣都是注視著我的。無處不在的目光。這個跟蘇遠智講話的人,在msn上的名字叫“懦弱的小勇姐姐”,其實那句話很簡單的,隻是說:“你來啦。上次你說的那個……”是的,我甚至沒有看完那句話,我沒看完上次蘇遠智跟她說了什麽,就像手指被燙到,把對話框關掉了,然後像毀屍滅跡那樣地,點擊了“退出”。


    在“懦弱的小勇姐姐”這個名字後麵,是一個括號,括號裏麵,地球人都知道,是她的郵箱地址,真遺憾,我隻是掃了一眼,隻是那一瞬間,可是也足夠把那個郵箱地址的拚音拚出來:端木芳。


    所以,那天夜裏的雨聲,格外清晰。


    所以,我一大早就像隻狂躁的動物那樣離開了我的房間,整整一夜,我無數次地凝望著門把手,直到它在我眼裏活生生地變成了一件冷硬的凶器。


    舅舅離開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哥哥房間的門。我得跟哥哥聊聊這個,馬上,我一分鍾也不想等了。


    可是房間裏沒人。哥哥沒有回來。


    他一直沒有回來。


    我得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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