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上釉之後的瓷瓶放在了等待燒製的車上,躲在暗處看著工人將這柳葉瓶和別的瓷坯一起放進了柴窯裏。


    放好以後,便是封窯儀式。這是窯神祭奠當日最隆重的環節,人們會抬著窯神見證點火儀式。


    禦窯廠一年隻對老百姓開放兩個時辰,便是這祭窯神的點火儀式。


    高高的柴堆已經準備好,在瓷坯被放入窯內以後,窯工們開始砌起磚牆,將柴窯口封住,隻在頂部預留了一個觀察口。


    一切就緒以後,村裏的長者用悠遠的聲音唱誦著古老的歌謠,人們點燃了手中的火把,進行隆重的祭窯神活動。


    “點火儀式,現在開始。”


    人們將手中的火把點燃了柴堆,一旦點燃,這火將燒三天不滅,這是禦窯廠的規矩。


    因為裏麵的每一件即將被燒成的陶瓷器都價值連城,火不能斷,一旦斷掉,將會毀掉整窯的陶瓷。


    而且當地風俗,如果中途中斷儀式,會給景德鎮帶來一年的災禍。所以在這三天內,會由最有經驗的窯工添柴。


    此時熊熊烈火燃燒了起來,火光衝天,每個人臉上都能感到火堆的灼熱。


    火光中,有人尖叫道:“你們看!窯頂有人!”


    民眾們抬頭一看,一個少女站在窯頂,她臉上有種決然的神色。


    “姑娘你在上麵做什麽?太危險了,你趕緊下來!”


    “快點下來呀,火馬上就要燒上去了,你現在下來還來得及!”


    “天啊,那是翠蘭!那是窯廠工人卓老爹的女兒翠蘭!”已經有同鄉認出了翠蘭。


    似乎聽見有人喊她,翠蘭側頭向下看著那些祭祀的人群,微微揚起一絲笑容。


    這笑容帶著幾分訣別的意味:“我走了,如你們所願,我將為你們燒製正紅釉的瓷器,請你們放了那些無辜的匠人,請善待我的阿爹。”


    這話一出,四周的一切嘈雜的聲音都仿佛消失,耳邊隻有柴火劈裏啪啦的聲音。


    翠蘭往窯口看了一眼,裏麵早已是火光衝天,她沒有一絲猶豫,往窯口跳了進去。


    霎時間,窯口上方紅光漫天,幾乎映照了整片天空。


    “我的老天爺啊,這可怎麽辦?”


    “啊,她居然跳進窯裏去了!快點滅火呀!”


    “對對對,趕緊滅火,大家快點啊!”


    督窯官立刻派官兵製止情緒激動的民眾:“這窯火不能滅,絕對不能熄!如果熄了的話,我要你們全鎮的人陪葬!”他嘶聲吼道。


    祭祀活動上窯火滅了的話,如果在聖上麵前參他一本,他隻怕丟了烏紗帽事小,被株連九族事大。


    可激動的人們哪裏肯聽他的聲音,紛紛加入熄滅窯火的行動中。


    督窯官的高壓政策早就在人們心中引起了不滿,坑殺窯工的行為更是民怨沸騰,可是人們依舊不敢反抗。


    此時,翠蘭投身進入窯口,才讓人們驚醒,當初的窯神不就是因為官家的壓迫才不得不犧牲自己的性命麽?


    如今,竟然又逼的一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跳了窯!


    人們心中隻有一個想法,那便是熄滅掉這該死的窯火,讓翠蘭出來!


    衝突中,人們發現無論怎麽給窯降溫,都無法撲滅窯中的烈火,這火燒了整整七天七夜才熄滅。


    七天後,由於衝突參與人數過多,民怨壓力過大,督陶官宣布暫不追究參與暴動民眾的罪,釋放卓良等一幹陶工,恢複他們在窯廠的工作。


    窯火終於熄滅,冷卻後,人們卻都不敢開窯。


    身體逐漸緩過勁來的卓老爹,在工友們的攙扶下走出了大牢。


    迎接他的並不是他可愛嬌俏的女兒,卻是女兒的死訊。


    卓良強撐著身體來到禦窯廠,廠裏年紀最長的老師傅走到卓良麵前。


    “兄弟,你節哀順變,可這窯,隻能你來開。”


    卓老爹死死盯著窯門,說什麽也不信女兒會從窯頂跳入窯中。


    他推開了攙扶他的人,一塊一塊挪開了窯門的磚。


    他的動作非常吃力,非常慢,每一個動作都帶著無比的沉痛。


    周圍人都靜靜的看著,誰都沒有出聲。


    窯門被打開了,卓良走了進去,在窯口下方發現了一些遺骸,他依舊不信那是他的女兒翠蘭。


    人們小心收殮了遺骸,這才從柴窯裏小心搬出裝著瓷器的匣缽。


    有經驗的窯工才能從匣缽中取出燒好的瓷器。


    “天啊,這一窯的青花好漂亮。”


    “是啊,從未見過一窯沒有一件瓷器破損的。”


    “咦,怎麽會多一件?這是誰放進去的?”窯工們清理的時候發現數目對不上,這才留意到這件瓷瓶。


    而且,最奇怪的是,這瓷瓶卡在了匣缽中,誰也取不出來。


    人們不由得看向卓良,這裏麵肯定有古怪,說不定是翠蘭放進去的。


    在眾人注目下,卓老爹步履蹣跚的走向這個匣缽,他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匣缽,似乎感應到了些什麽,目光都變得柔和。


    別人無論如何都取不出來的瓷瓶,卓良輕輕一提,便取出來了。


    他的手微微一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場的窯工如遭雷劈一般驚呆在原地,這竟是個通身鮮紅的柳葉瓷瓶。


    是他們付出了數十窯工的性命都沒能燒製出的正紅釉!


    這紅色嬌而不豔,如同初凝雞血,又如同初升的朝霞,晶瑩剔透如同紅寶石一般。


    難得的是,這紅色雖鮮豔,卻一點也不刺目,反倒泛著深沉安定的光澤,讓人見之難忘。


    加上柳葉瓶的優美造型,如同一個少女靜靜的站在麵前,皎若秋月,含苞待放。


    卓良在看見這件柳葉瓶時,才終於摟著瓶子大哭出聲:“翠蘭!我的女兒啊!”


    上一次見麵,他還記得,她堅定的目光:“阿爹,我一定會救你的!”


    此時他果然被她救了,可他的寶貝女兒卻永遠回不來了。


    他身後的窯工們默默無言的圍了過來,圍著這隻他們做夢也想要燒製成的正紅釉瓷瓶,是翠蘭用自己的命換來了他們所有人的命。


    她是他們所有人的女兒。


    這隻瓷瓶自然沒能留在景德鎮,而是被送進宮去,一起被傳進宮的還有翠蘭的故事。


    明宣宗得知此事大為震怒,立刻發配了督陶官,給翠蘭父親豐厚的補償,讓他衣食無憂。想要借此平息眾怒。


    事情最終還是平息下來,被翠蘭救下的陶工們提議將翠蘭的形象塑成金身,也放入窯神廟裏供奉。


    卓良卻拒絕了:“她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不樂意當個神仙。”


    人們不理解,當神仙哪裏不好,可以永享香火,這是何等的榮耀。


    沒人的時候,卓良自言自語喃喃自語:“我隻希望你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過著平凡幸福的一生。”


    雖然卓良拒絕了提議,被救下的窯工們卻自發用自己的方式紀念她——在封窯的時候,都將窯門砌成了一個少女的形象,那便是翠蘭。


    故事講到這裏,靳木桐安靜坐著,好半天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濕潤一片。


    她竟聽哭了。


    之前一直總在哭泣的紅衣少女,此時臉上也掛上了淚水。


    她喃喃問道:“所以……我便是翠蘭?”


    靳木桐看著她:“你對過去的事情都不知道了嗎?”


    翠蘭搖搖頭:“我腦子裏混沌一片,什麽也不記得,可是這個故事卻讓我心裏有種……鈍痛。我……似乎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靳木桐看向畫:“祁修,那翠蘭之後,窯工們掌握了祭紅的燒造方法了嗎?”


    祁修說道:“據說翠蘭的父親因為女兒的死,悲憤之餘花了畢生的心血掌握了祭紅的燒造技巧,關鍵在於燒製祭紅的瓷土和提高燒造溫度。隻是宣德年,祭紅的燒造技術再次失傳,之後的景德鎮人多次嚐試祭紅,再也沒能得到當年那樣如神話般的寶物了。”


    聽完故事,靳木桐再次看向麵前的這個柳葉瓷瓶,自己麵前擺著的,竟然是如此珍貴的器物。


    她想起之前古董店老板說這是郎窯紅,又問道:“那郎窯紅呢?為什麽店主會誤認為這是郎窯紅?”


    祁修說道:“由於祭紅的名氣很大,傳世量又實在是太少,之後的曆代皇帝都非常想擁有,於是便下令讓景德鎮重燒祭紅。直到康熙年間,督窯官郎世寧才燒出了可以跟祭紅媲美的紅瓷,被稱為郎窯紅。”


    “郎紅貴嗎?”


    祁修忍不住笑道:“自然十分金貴,當年有首童謠叫做要想窮,燒郎紅。就連孩童們都知道郎紅難成。不過郎紅雖少,卻沒有祭紅的傳奇性,從價值上來說,兩種瓷器價格應該不相上下。店主之所以會認錯,一方麵是既不認識祭紅,也不認識郎紅,不過隨口說的罷了。另一方麵,大概是因為這件祭紅底部沒有款識,郎紅雖然是康熙年間的官窯,卻沒有款識。”


    靳木桐恍然大悟:“這件柳葉瓶是翠蘭做的而不是禦窯廠的窯工,所以在上釉前,她並沒有在底部寫上款識。”


    祁修:“沒錯。”


    這是真正的祭紅,沒有款識,卻跟它的燒造者合二為一了,幾百年過去,滄海桑田,明朝早已滅亡,祭紅和翠蘭的故事卻留存到今天。


    此時,靳木桐心底有種使命感,她不知道為什麽她能聽見古董說話的聲音,能看見它們的模樣,可是這樣的能力似乎並不是平白出現的,既然擁有,就應該為它們做些什麽。


    “祁修,你能教我如何修複它嗎?”靳木桐認真問道。


    “可以。”祁修的聲音溫柔中帶著點鼓勵。


    有了祁修的幫忙,靳木桐相信就算再難,她也有辦法修好這隻瓷瓶,而且,她一定要修複!


    第27章


    靳木桐在祁修的幫助下,先是沉下心繼續研讀《古董修複指南》, 接著便認認真真的研究祭紅的特征, 正研究, 突然麵前落下一道陰影, 抬頭她就看到汪陽擰著眉走了過來。


    汪陽進來後, 先是朝著店裏看了看:“她走了?”


    “嗯。”靳木桐知道他是在問翟薇,點了點頭。


    汪陽走過去,一屁股坐了下去, 倒了杯水一口飲盡,悶聲道:“我師父出國了,說是有什麽交流會,最近一個月可能都回不來。”


    “哦……”靳木桐也有些失落,以方教授的能力, 如果可以有他的幫助,對修複也會多幾分把握。


    “哦什麽,現在我師父不在,你能怎麽辦?!”汪陽擰眉道:“除了我師父, 應該很難找到能修的, 或者是找其他大師, 但他們要價都死貴, 你這麽窮, 肯定請不起。”


    “沒事, 我們自己修。”靳木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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