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的表情逐漸斂了回去,眸色微垂,淡聲道:“沒事,你笑起來很漂亮。”


    從此,董鄂氏越發盡心伺候皇帝,而順治也越發寵愛董鄂氏。從此後宮粉黛無顏色,他獨寵董鄂氏一人。


    數月後,董鄂氏被封為皇貴妃,其父進封為三等伯。


    次年,皇貴妃誕下皇四子,順治立刻將這繈褓中的嬰兒立為太子。


    幾家歡樂幾家愁,太子之位定下,最受打擊的便是生下三皇子便失寵的佟佳氏。


    而此時三皇子玄燁因生天花病重,佟佳氏因兒子痛失太子之位傷心過度,竟無暇顧及。玄燁被太醫、太監、宮女的照顧下,卻始終看不見自己的皇阿瑪和額娘。


    孟古青本是廢後身份,早就不理這些事情,福臨的一切都跟她沒有關係。隻是這天,在禦花園內,她遇見了自己的侄女,現任皇後。


    “姑母……”皇後忍不住呼喊出聲。


    孟古青原本想視而不見的,可這聲姑母,讓她還是心軟了。


    她嫁過來的處境,比她還要糟,可她畢竟也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


    科爾沁一個接一個的送女兒過來,卻從不問她們在後宮過得怎麽樣。


    既然來了,便隻能自己在後宮生存。


    “姑母……我……我害怕。”小皇後怯怯的開口,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罷了……好歹也是她的親人,她便順手幫她一把。


    “三阿哥病著,他生母如今自顧不暇,你是皇後,也是國母,害怕不能解決問題,該怎麽做你自己掂量掂量。”孟古青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小皇後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擦幹眼淚,便去求皇太後加派太醫,甚至請求皇太後,讓她去看望三阿哥。


    日子一天天過去,三阿哥在太醫和皇後的照顧下逐漸好起來,可皇貴妃所生的太子卻夭折。


    順治痛失愛子,悲痛之餘百般安慰董鄂氏,奈何她無法承受喪子之痛,竟一病不起,最終撒手人寰。


    孩子,寵妃都接二連三的離他而去,順治這才明白過來,他什麽都不曾擁有。


    表麵上看,他貴為天子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夜裏無法安睡,被噩夢纏身。


    他擁有全天下,卻求一知心人而不得。


    曾經有人看透過他的心事,他卻將那人弄丟了,曾經有人填補他內心的缺失,陪伴左右,那人卻死了。


    接連的打擊,讓順治帝再也無法振作,他昔日的怯懦、狠絕、癡情都通通煙消雲散,一同消散的還有他的壯誌未酬,他對朝政的種種設想和打算。


    他開始接觸佛經,想要寄情於宗教得以安慰。


    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皇太後察覺到,自己的兒子,大清入關後的第一個皇帝,竟有出家的念頭。


    那天夜裏,福臨沒讓人跟著,自己獨自來到了側宮偏殿。


    這裏的清冷如同冷宮,他曾經的皇後被廢為靜妃以後,他便再也沒來過。


    宮門外,連個侍女都不曾見到。


    他走近房間,孟古青正拿著針線活,自己縫補衣服。


    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看見了他,眸底也是一片平靜,就仿佛早知道他會來……不,是他來與不來都與她無關。


    得到這個答案,福臨的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兩人相視而坐,互相看著對方,孟古青的眸中一片平靜,心如止水。


    而福臨,卻仿佛有千言萬語,眸中的感情更是複雜萬分。


    他數次想要開口,竟都不知要說,能說些什麽。


    最終,所有的言語化為一句話:“這些年,是朕對不住你。”


    孟古青沒有答話,微垂的雙眸,仿佛應了這句話,又像從不在意過他。


    福臨心中鈍痛,起身朝外走了兩步,再度頓住腳:“我要離開了,你還有什麽想要的麽?”


    這話中有話,他相信她聽得懂。


    她是那麽聰明,能從他的噩夢猜到他的心事,自然也明白自己說的是什麽。


    孟古青開口:“皇上,臣妾沒什麽想要的。”


    福臨無意中抬頭,看見了放在桌上的那盞宮燈,屋裏陳設老舊,隻有這盞宮燈,依舊嶄新的如同剛做出來的一般。應該是主人很愛惜,經常擦拭的緣故。


    宮燈的琉璃上雕刻的囍字刺痛了他的眼。


    他頓時無法在這久待,近乎狼狽一般的逃離了側宮。


    他當初廢她的理由,是她善妒,喜奢侈。


    可她這麽多年來,問他要過唯一的東西,便是這盞宮燈。


    ……


    故事講到這裏,小菁的眼中也含著淚水,它作為這個故事的見證者,重新回想起那些往事,也不免感到傷懷。


    靳木桐看著她,忍不住追問道:“那,孟古青後來怎麽樣了呢?”


    她話一脫口便有些後悔,她是廢後,後來還能怎麽樣,不過就是悲慘的死去,和冷宮中的那些不知名的妃嬪一般。


    小菁輕輕擦掉眼淚,緩緩說道:“後來順治帝看破紅塵,想要出家,卻被群臣反對,更被皇太後阻攔,他最終沾染天花,鬱鬱而終。死前,他曾經下了兩道密旨,一道,便是在他死後,將靜妃秘密送出宮,送她回草原,不過不得回科爾沁部,從此隻能隱姓埋名做個普通人,另一道,是給自己的兒子玄燁,囑咐玄燁善待孟古青的侄女,他的第二任科爾沁皇後。”


    “你說什麽?孟古青竟然能離開皇宮,回到草原?”靳木桐驚訝道。


    “嗯,這件事瞞著當時的皇太後進行,靜妃在宮中失寵多年,早就避開眾人耳目幽居深宮,假稱她死了,或是幹脆失蹤,根本無人問津。就連她那個親姑母,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康熙帝登基以後,前朝的宮妃都紛紛移居壽康宮,可宮中卻再也沒有靜妃這個人了。”小菁說道。


    靳木桐簡直覺得難以置信:“這是真的麽?孟古青真的能被送回草原?”


    小菁點點頭。


    那時,紫禁城已經換了主人,八歲的玄燁登基,昔日順治的嬪妃紛紛移居壽康宮中,宮人們也都紛紛換了主子伺候。


    過去伺候靜妃的侍女阿菁被安排到壽康宮伺候孝惠章皇後,也就是順治的第二任皇後。


    這天夜裏,一個穿著黑色鬥篷的女人,來到壽康宮後院,跟阿菁見麵。


    “公主!”阿菁見到來人,輕聲驚呼。


    孟古青將食指放在唇邊:“你小聲點,我不能被人發現,今天來是跟你道別,這些年,你跟著我受罪了,這些銀子是我好不容易攢下來的,留給你在宮裏防身。”


    阿菁:“不不,我不能要,公主,你這是……要去哪啊?今天最後一批太妃們移宮,我也沒看見你。”


    孟古青笑了笑:“太妃?我連他皇後都不屑當,當什麽太妃,這座宮殿已經困住我太久了,我要離開了。”


    阿菁微微一愣:“離開……”


    身為曾經大清國的皇後,竟然還能離開?


    “好了,阿菁,你以後好好跟著她,她性子軟,不會為難你的。”孟古青交代完這句,轉身便要離開。


    阿菁愣在原地,這才回過神來:“公主,之前那個宮燈,你雖砸碎了,可我將它的碎片收集起來,你……還要看看嗎?”


    孟古青的身影一頓,說道:“不了,我如今已經有了更重要的東西。它對我來說,再沒那麽重要。”


    小菁說到這裏看著靳木桐:“我想,她說的應該是自由吧。”


    靳木桐點點頭:“真沒想到,孟古青最終能回到草原,無論她回去以後過得如何,的確也比一生困在宮中好得多。”


    靳木桐想起之前檢查的時候,木器修複組的同事說曾經有康熙年間的工匠試圖修複這盞宮燈,卻最終失敗,便好奇問道:“小菁,康熙年間為什麽會有工匠修複你呢?”


    小菁想了想:“我一直被阿菁藏著,有一天被孝康章皇後發現了,阿菁原本以為她看見前廢後的舊物,會發火,沒想到卻讓內務府拿去嚐試修複,隻可惜我碎的太厲害了,才沒能被修複。”


    孝康章皇後,孟古青的侄女,在她離開以後還能善待她的舊物,也是個心慈之人。


    靳木桐在百度上查到過,孝康章皇後雖被順治冷落,沒有親生骨肉,卻待玄燁很好,成為大清曆史上最長壽的皇太後,康熙也非常孝敬這位母後皇太後。


    而曾經的廢後孟古青,卻無論在史書還是宮廷記載中再沒了痕跡,她最後究竟怎樣,去了哪裏,無人知曉。


    如今,隻留下了這一盞刻著囍字的宮燈,在跟人訴說著往日的故事。


    第109章


    小菁又說道:“是阿菁救了我, 她已經成為碎片的我撿了回來,讓我有棲身之所, 所以我給自己起名叫小菁。後來,內務府雖沒有將我修好,卻因為母後皇太後囑咐過,所以他們將我小心收在了庫房,這才讓我能保存到現在。”


    靳木桐聽完小菁的故事,也十分感慨, 真沒想到, 一盞宮燈的背後, 竟然藏著這麽多故事。


    廢後孟古青的遭遇,順治帝的心魔, 侍女小菁, 甚至那個默默無聞,二十歲就當上了太後的博爾濟吉特氏,仿佛一個個鮮活的人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謝謝你小菁, 告訴我這個故事。你還有什麽心願嗎?”靳木桐問道。


    小菁搖想了想:“我已經在陰暗的角落裏待了幾百年了, 當初,我站在紫禁城宮殿的屋簷下,看著一切的發生, 雖也改變不了什麽, 可我畢竟是故事的親曆者, 如今我最大的心願便是能夠被修複好, 能重新被掛在長春宮的屋簷下, 重新點亮一方地磚,僅此而已。”


    靳木桐點點頭:“我明白了,我一定會盡力完成你的心願的。”


    小菁終於微微笑了:“你可真是個善心的女孩。”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靳木桐便將清洗之後的宮燈碎片一點點的拚接起來。當然,她也不能隻修這一件古董,木器組如今除了負責倦勤齋剩下的修複工作之外,還要接手剛剛開啟的養心殿修繕項目。


    所以隻有靳木桐和潘誌承主要負責宮燈的修複。


    靳木桐修複小菁的同時,還修複了另外三件宮燈,分別是魚形宮燈、五彩琉璃宮燈和藍色玻璃宮燈。


    有些宮燈的燈身,主要材料是玻璃,那便要跟鑲嵌組的合作拚接,畢竟木器組對於玻璃製品的拚接技術掌握不如鑲嵌組。


    靳木桐在跟鑲嵌組合作的過程中學到原來除了用膠粘貼之外,還要給玻璃的內壁塗上明膠,這樣玻璃內壁上的彩繪圖顏料才不會脫落。


    之後,靳木桐還修複了一些以陶瓷比如琺琅彩為材質的宮燈,這讓潘誌承對她刮目相看。


    文物修複師,往往為了精益求精,通常隻學一門手藝,偶爾換組也會考慮相近的兩組,像靳木桐這樣,從陶瓷到書畫再到木器的,的確十分少見。


    而且從她拚接手上這個順治時期的喜字宮燈來看,她對木器修複的掌握也十分嫻熟了,陶瓷修複更是得心應手,難怪紀教授對她另眼相看收為徒弟。


    修複小菁還剩下最後一個步驟,清理糟朽的吊穗。


    其實這一批宮燈各有各的問題,可基本上都有同樣的一個問題,那便是宮燈下方的絲質吊穗都有所缺失或者已經糟朽。


    這些年來,各修複組從來沒有對這些宮燈進行過修複,所以如何處理這缺失糟朽的吊穗成了一大問題。


    靳木桐跟潘誌承想了不少辦法,也請了絲織品修複小組的同事過來協助一同修複這些吊穗。


    隻可惜,無論怎麽小心清理,最終也隻能保留其中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吊穗必須從宮外找。


    靳木桐跟潘誌承翻閱了清宮檔案,得知原先製作宮燈的匠人由內務府造辦處管理,專門為宮燈設了燈庫,而這些匠人就住在東華門外的一條胡同裏,如今這條胡同雖然已經沒有燈籠匠人了,這個地名卻保留下來,依舊叫做燈籠庫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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