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章裏首次提到了一個古國扶桑,有人說它是古代的日本。作者也樂意相信,但就怕日本人不肯承認有一個中國人作過他們的王。正如我們不承認成吉思汗是蒙古人,而非要說他是中國人一樣。


    一


    人家說,虯髯公和紅拂也有不正當的關係,這是因為虯髯公送給了紅拂一雙自己打的麻鞋。當然,這不是一般的麻鞋,甚至你拿到手裏也看不出它是麻製的。紅拂起初並不想接受這件禮物,因為這雙鞋裏含有太多的唾液,想起來有一點惡心。但她後來還是收下了,因為這東西有奇異之處,隻要穿在腳上,就會覺得冷冰冰麻酥酥,好像赤足踩著了眼鏡蛇,馬上就想拔足狂奔,而且跑上幾十裏還是驚魂未定。一點也不覺得累。除此之外,虯髯公還送了她一對輕劍,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他珍藏多年的寶物,送給紅拂做紀念品——虯髯公的聲音不清楚,是因為他總在嚼鞋子,不知不覺把舌頭的一部分也嚼掉了——因為這些原因,紅拂覺得他對目己很好,甚至到了最後被吊在空中時還在想念他。假如她知道在楊府時虯髯公總在打她的小報告,就不會這麽想了。每天虯髯公都要向楊素交一份例行報告,說說紅拂今天幹了些什麽。每次她跑到外麵去他都報告了,這種報告一次兩次對紅拂沒有什麽害處,積累到一定的數量——比方說,一百次——就會產生效果,頭頭們會派人把紅拂用一床大被子裹起來,亂棍打死,然後埋在後花園裏。到了大唐朝,人們把楊素的花園挖開來,發現那裏就像紅色高棉搞的那種萬人坑。到了宋朝,又有人到長安去發掘,發現那裏到處都是萬人坑。所以像這樣的事我們還是不要亂打聽,知道多了以後就會覺得活著沒有意思。除此之外,他送給紅拂的那對劍也不是什麽寶物,而是鐵片做的,一點鋼火也沒有,隻能拿來斬蒼蠅。


    這對劍是這麽來的:他給頭頭們汀個報告說:需要一對劍,以便送給紅拂作為感情投資;頭頭們就發下一對劍來。在這種情況下頭頭們自然不會給什麽斬金斷玉的神兵寶器,而要給一對切豆腐也費力的鐵片。這樣比較省錢,也比較安全。簡言之,虯髯公住在她的樓下就是監視她的,但是這一點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是頭頭們交辦的任務,不能告訴別人。


    根據史籍記載,虯髯公很愛紅沸,但是紅拂不愛他。失戀以後他就出國去,當了扶桑的國王。這件事說明想出國就得趕早,早了可以當國王或者發大財,遲了隻能當數學或物理學博士。現在再去,就隻能在餐館裏打工了。不過當扶桑國王對虯髯公可不是件好事,因為他最不喜歡吃魚,而扶桑的禦廚天天給他做生魚片吃。假如有一頓他對生魚的胃口不好,那些禦廚馬上就很衝動地跑到大殿上來切腹自殺,所以血淋淋的場麵總是不能避免,不是眼前血淋淋,就是嘴裏血淋淋。這時候他已經老了,長出了一個鯰魚嘴,這和他鬆寬的兩頰倒是很相配。我們說過吧,他是臉上毛孔很粗的黑胖子,很容易出汗。在楊素家裏住著時,除了要打小報告之外,他對紅拂倒是很好,很喜歡和她聊天,告訴她有關李靖的事——虯髯公的消息相當靈通,知道李靖鬧事的始末,知道他是個數學天才,甚至知道李靖在酒坊街有一個相好,這說明頭頭們很信任虯髯公,虯髯公前途無量。本來紅拂逃跑了他應該受到連累,但是頭頭們很信任他,就不一樣了。紅拂逃跑以後,楊府隻是宣布注銷她的樂籍,以後回來永不接納,仿佛現在紅拂已經後悔了,跪在楊府門前似的。而李靖跑掉以後,衙門裏卻派了二百五十六個公差到處去抓他,並且懸賞緝拿。結果總是拿不到,因為洛陽城大著哪。


    假如楊素雇我當顧問的話,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李靖。這辦法就是出一通告示,貼到一切地方,宣布赦免他的一切罪過,假如有可能的話,再任命他做一個小官,用官費給他出版數學書。他就會馬上興高采烈地跑出來。等他出來以後,想拿他怎麽辦都可以了。當然,我也會建議不拿李靖去做包子或者磚頭,但是我說了人家聽不聽就不一定了。這種方法是從我自己的切身經曆裏推出來的。二十多年前我從這所大學畢業,當時我麵色紅潤,嗓音宏亮,百米能跑到十二秒六;現在頭有點白。眼有點花,二十秒內能不能跑出一百米都是大問題。脫了衣服照鏡子發現自己有點駝背,還是漏鬥胸,筋骨像是些螃蟹腿。在這二十多年裏我始終為這個學校服務,頭十年住在單身宿舍,一個房間裏住四個人。睡上下鋪。睡我上鋪的是個大胖子,他經常很不自覺地放響屁,其聲勢穿透褥子和鋪板直抵下層。後來又住了十年筒子樓,那裏有些人很不自覺。上公共廁所屙了屎不衝。現在上廁所時則麵對著—些乳罩和吊襪帶,而這些東西和我沒有一點關係。不管怎麽說罷,我從來沒有想過調到別的地方去,盡管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有的是機會。假如這個例子不典型,那麽我還到過一些貧困地方,那裏的人男的窮到連睾丸都吊不住,女的像是一批大怪物,人家也沒想到要背井離鄉。事實上一種生活越是不像樣子,就越是讓人依戀,因為這是頭頭們的安排,自己受苦受難就是替頭兒分憂解難。根據這個原理,我認為李衛公在年輕時無限熱愛那座泥水浸泡,霧氣蒸騰的洛陽城,隻要有一分可能就不逃跑。雖然他在其中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這件事一點都不深奧。稍有一點深奧的是李靖生在洛陽城,不管該城市多麽的糟糕,但是它在李靖出世前就存在了,其結果是李靖有幾分洛陽城,而不是洛陽城有幾分李靖。而後來的長安的情形則恰恰相反。李靖從沒想過要從洛陽城裏逃出去。他隻是被逼無奈。


    二


    我出生在北京城,故而我有幾分北京城,雖然現在北京城和我出世時大不一樣了。後來我考上了某個大學,故而我又有幾分某大學。當然這大學和我初考進去時也是大不一樣,當時校園裏還有些地方有幾分像草坪或是花園,現在則全然不像。現在到處都在蓋房子,故而到處都像是堆料場。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因為人多了,需要房子住。根據我的觀察,北京城和某大學裏的人都是一副人頭攢動的景象,所以我不像一個人,而像是一大群的人。比方說,我在證費爾馬定理,心裏卻老在想假如證了出來,一定能讓同事大吃一驚。其實費爾馬定理就是費爾馬定理,跟同事又有什麽關係?我為什麽要驚嚇他們?再比方說,我在學報上登了篇論文,心裏就老在想不知小孫看到了沒有。其實人家小孫是圖書館的文史部的,看數學學報幹什麽。我的腦子老像有一大群人在朝四麵八方亂扯。李衛公和紅拂跑到洛陽城的廢土地廟裏靠偷人家的菜過活時,他的腦子裏也是這樣。除此之外,他還老要自怨自艾,說:我幹嘛要去喝那些黃湯子呢?不喝也死不了的。我幹嘛要上別人房頂上去跑呢?人家打我兩下就打兩下罷——全是些不知所雲的昏話。總而言之,他心思紛亂,情緒低沉。


    但是衛公畢竟是衛公,在這樣的心情之下,幹起缺德事來,分寸絲毫不亂。偷了人家的土豆、芋頭,還知道把秧子栽回坑裏去。人家來刨土豆,一看底下沒結土豆,就以為是沒長好。如果是偷南瓜,就用刀子把南瓜肉挖走,把瓜瓤裝回去,再把外皮重新拚起來。人家收南瓜時,看到瓜大空心,就記在種籽商的賬上,下回再也不買他的種。如果他偷黃瓜茄子,總是把大的偷走,在原來的地方移上中個的,中個的地方移上小個的。園主一看,以為自己見了鬼:滿園的瓜果越長越小,最後都長沒了。如果他偷別人一棵白菜,準把剩下的全拔起來,栽到相鄰的園裏去,讓兩位園主相互廝打。這說明缺德也有天才,衛公就是這樣的天才。這片菜園子總是沒有人,偶爾有人來收拾一下,也不久呆。除了大家都有別的事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因為這裏有股氣味,十分的厚重。紅拂問李靖這是什麽味時,衛公說是菜園子味,後來又說是蔬菜味。其實那是大糞味,隻不過是經過發酵,長了蛆的大糞,味道很特別——臭味雖然不夠猛烈,但是十分滯重並且令人惡心。人們拿這種物質來澆菜。但是他不想這樣告訴紅拂,恐伯她知道了這些,就再也不肯吃這些蔬菜了。


    在洛陽城的那個廢土地廟後麵有一口淺水井,井水綠油油的不大幹淨,裏麵還有無數的青蛙,當你走近它時,那些青蛙紛紛跳下水去,井裏就撲通撲通的亂響。李衛公拿了一個棉花團浸了自己的尿,拴在一根線上放到井裏捉青蛙,然後又從井裏打水燒來喝。後來他又把這種水盛在一個大碗裏叫紅拂來喝。開頭紅拂想要提醒他一句:這水裏有他的尿。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經把頭發鉸了跑出來,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就把水接過來,惡狠狠地盯了它半天,然後猛地喝了一大口。出乎意料地發現這種水倒沒有很厲害的騷味——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農村時淘井的事來,我們吃水的井底下其實臭得很厲害,誰都不願意淘井,因為它可以使你對生活失去信心——除此之外,紅拂還下定了決心,不為和李靖私奔的事而後悔,所以在任何時候都要往好處想。


    比方說,雖然現在要喝這種不幹淨的水,但是起碼不用拖著三丈長的頭發走來走去,實在輕鬆多了。三丈長的頭發雖然好看,但是它要從頭皮上吸收營養,所以就會使人頭腦昏昏沉沉,並且落下耳鳴的毛病。人家還說,蓄了一輩子長發的人死掉以後,你把她的腦殼破開,一下子找不到腦子——腦子已經縮到花生米那麽大,附在後腦殼的某個地方,其它地方是空的。這種情形在那人活著的時候敲她的腦殼就能聽出來,所以紅拂在楊府裏經常敲自己的腦殼,隻是因留長發留得耳鳴,故而聽不出空了沒有。但是公平地講,頭發也有很多好處。因為它是活的東西,所以冬暖夏涼,比任何臥具都要好,在蓄長發的時候,紅拂既不需要睡衣,也不要鴨絨被或者涼席,隻要裹在頭發裏就可以睡著了,但是偏偏有那些東西。現在沒有了頭發,迫切需要睡衣、被子、席子,但又沒有,隻有泥地上的一堆茅草。


    我們還沒有說到李靖和紅拂做愛的情形。李衛公以為紅拂既然和他私奔,這件事就屬自然。但是他首次向紅拂提出時,她瞪了他好半天,然後才用喝水時那種毅然絕然的神情說:好吧,然後就把衣服都脫掉,說:這件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懂。等幹完了以後,她坐起來說: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玩。假如虯髯公知道她是這樣草率地行了苟且之事,一定會氣壞了。


    有關這件事,紅拂後來是這麽說的:我從楊府裏跑出來找衛公,本來是想找點有意思的事幹幹,誰知一見了麵他就用那個肉棍子紮我——這件事有什麽意思呀!這段話說明紅拂對性生活的態度始終不積極,她私奔的理由隻是追求有趣。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了衛公是個怪人,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並且害死了半城的人,因此她就認定了衛公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跑來找他。這件事叫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發生的事,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我在一個小工廠裏當工人。有一位數學界的前輩陳景潤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證明方麵取得了進展,而且陳前輩當時是光棍一條。我的女同事們知道了這個消息,就紛紛寫信追求他。她們的理由是陳景潤證出了數學定理,他是多麽有趣呀。其實純數學,尤其是數論,乃是世界上最無趣的事。一個人如果不是悲觀絕望到了極點——比方說,像我現在一樣,就決不會去碰那種東西。這個例子是要說明,要分辨一個人是否有趣,決不能拿他的數學造詣做判據。事實上衛公,我,陳前輩都不是最無趣的人,但是這純屬偶然。我知道很多數學家都無趣之極,但是我本人也是數學家,不能吃裏扒外地把他們的名字舉出來。


    我們知道虯髯公在楊素府裏很受頭頭們信任,這隻是一部分情況。其實他本人也是個小頭兒,而且有責任心。因為這個原因,他隻好整天坐在地上,除了嚼草鞍之外什麽都不能幹;這和今天的頭兒隻好坐在那裏,除了公文什麽也不能看是一樣的。這件事就叫作上班。一早一晚不上班的時候,他就幹點以身作則的事:打掃衛生,修整花園等等,掃地時一直掃到紅拂的房間裏去。這件事的動機是不盲而喻的:他是個老光棍;而紅拂在自己房間裏總是穿得很少,甚至什麽都不穿。但是他一走進紅拂的房間,就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他的臉扭到門口方向,不管怎麽轉身,臉部的方向總是不改,好像他的鼻子是指北針,門口就是北一樣。不要以為像他這樣的大劍客會輕易扭斷了脖子,也不要以為任何人的脖子可以長久地扭下去。事實上,隻要一出了紅拂的房門,他的頭就會一連轉上好幾圈,直到轉回原位。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不是他自己要扭脖子,而是脖子自己極了過去。對於這件事,紅拂是這麽評價的:假如虯髯公不是假正經的話,那他就是造大糞的機器。後來這種脾氣使他在扶桑大吃苦頭,因為他的後妃到他寢室裏過夜時,為了鄭重,總是把所有的好衣服全穿上。從傍晚到午夜,他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往下剝和服,因為要做到鄭重其事,所以半夜都剝不光。從午夜到天明他把脫下來的又重新套上,好像在包裝磁器,準備出口歐洲,而扶桑女人為了矜持,一點忙都不肯幫。像他這樣後妃成群的人還要用手淫來救急,叫人真不敢相信。假如我是他的話,就在床頭放一把大剪刀。當然,像我這樣的人也隻能做工會小組長,當不了扶桑國王。如果不扯那麽遠,就該說到,紅拂不穿衣服是什麽模樣,他一點都沒看見。假如我寫道:當時紅拂的乳頭是鮮紅色的,好像兩個血管痣,或者說,像兩小粒剛摘下來的鮮草莓,看上去很好吃;紅拂的xx毛烏黑油亮,仿佛經過梳理;虯髯公就會對我的書閉上眼睛,大叫一聲:淫穢!


    虯髯公後來說他是愛紅拂的,不過不是用眼睛來愛,是用鼻子愛。他喜歡聞紅拂的氣味。但我不知他倒底是愛紅拂還是愛香水。他還說他愛紅拂的聲音,也就是說,用耳朵去愛,這也很高尚,不過那是假嗓子。我用手捏住脖子也能發出這種音響,不知他會不會愛上我。每回掃過地以後,他把紅拂脫落的頭發都揀起來,洗幹淨,收藏起來,就像個揀鋼蹦的老財迷一樣。等到紅拂剪掉自己的頭發逃出了楊府,那些頭發堆在地上逐漸失去了光澤,他看了又覺得可惜,就把它們都纏到身上,讓它得到人體的滋潤,卻把自己纏得像個亂線團。他還揀到了紅拂扔掉的兩雙舊襪子,洗幹淨之後揣在懷裏。我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分子。除此之外,他在紅拂麵前嚼鞋子也是故意的、他覺得這樣顯得勤勞樸實,能給紅拂一個好印象,但是紅拂卻覺得他很貪吃,還覺得他能把整個的豬頭放進嘴裏去。根據我的經驗,隻要你在女朋友麵前吃一次豬頭肉,戀愛一定會失敗。類似的食品還有雞屁股,豬腸子,有點臭了的炸帶魚,整根拍扁的黃瓜等等。很不幸的是這些食品我都愛得要命。這就是我總在打光棍的原因。但是這些事扯得太遠了。紅拂逃走以後,虯髯公終於能夠不扭脖子地走進她房間裏。那時這間房子裏好像炸了一顆炸彈一樣,因為紅拂臨走時收拾了一下。但不是收拾房子,而是收拾行裝。虯髯公看了這個景象很傷心,不僅是傷心以後再也見不到紅拂,而且也傷心紅拂居然逃出了楊府。在他看來,楊府非常好。假如不是得了精神病,就不該離開這裏。


    三


    李衛公不見了以後,滿城的公差都在找李靖,尤其是那二百五十六個即將被砍頭的公差——其餘的也很急,因為按這種速度很快就要輪到他們——有人想到了李二娘這條線索,於是就闖到李二娘家裏去,逼問她李靖上哪兒了。李二娘說不知道,那些公差就動手逼供,就地取材地找了四根筷子夾在她左手的指縫裏,用力一捏。李二娘的那隻手馬上變得像隻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腳的小雞,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是暈過去了。醒過來一看,自己的右手也在那些人的挾持之下,就說:能讓我拿手絹擦擦眼淚嗎?擦完了淚,她又要求去小便一下。等這件事做好了之後,她回來坐在椅子上,把手指伸到筷子中間,深吸口氣,做好了慘叫的準備,就說:捏罷。那些公差看她這個模樣,以為她不知道李靖在哪裏,就不再問她,全都離去了,臨走還給她帶上了門。其實李二娘完全知道李靖在哪裏,但是一開始她覺得李靖是她的老相好,假如未經拷打就說出去未免是不夠意思。等到經過拷打了以後,她又覺得很疼,因此仇恨這些公差,更不肯說出來。這就是說,雖然她願意出賣李靖,卻沒法子出賣他。正確的作法是先打她一頓,然後去道歉,然後再打。就如先把一個人打成右派,然後給他平反;然後再打成他個什麽東西,再平反;不管什麽東西都經不住這樣折騰。


    李二娘知道李靖準是藏在菜地裏,因為過去他們常到菜地去玩。那地方原來是片沼澤地,後來雖然把積水排幹了,蚊子還是特別的多,雖然不是每隻蚊子都咬人,但是撲到臉上也很討厭。他們倆在菜園子中間的小路上溜彎時,李靖常常縱身躍過籬笆,到裏麵采一朵黃澄澄的南瓜花出來,一本正經地獻給她。那種花像破紙片一樣,很難看,有好多討厭的花粉,而且是偷來的。但是假如豆角不開花。在菜園子裏就不可能有更好的花了,所以李二娘把它戴到頭上,然後它就在那裏變成了爛糟糟的一團,好像一團屎。她還能準確地知道李靖是藏在那個破廟裏,因為有時候李靖把她帶到那座破廟裏過夜。這種想法和有飯不在家裏吃跑出去野餐是一樣的。她對爛紙頭一樣的南瓜花,對破廟裏那些紮人的茅草都恨得要命,就像她痛恨李靖一樣。


    李二娘是個二十六歲的寡婦,到了這個歲數,人就該理所應當地痛恨一切。李二娘隻是不痛恨上麵,因為大家都應該尊敬頭兒。但是上麵來的人闖到她家裏來,把她的手捏壞,所以她連上麵都恨起來了。那些公差走了以後,她跑到後麵的作坊裏去,把手插進酒糟裏止痛。對於沒有見過酒糟的人我要解釋說,這種東西的樣子就像是牛糞,因為正在發酵中,它的氣味臭不可聞,但總是熱烘烘的,可以起到熱敷止疼的作用,但是與此同時,酒糟的氣味也染到她身上,藏在衣服裏麵和頭發裏。現在我們提到一位造酒的風流寡婦,總要想到她滿身酒香。其實不然,她們全都是滿身糟臭,好像從醬油缸裏鑽出來的一樣。


    李二娘在街上走動時,身後留下一道氣味的長廊,走到她身後的人聞了總要失口嚷道:酒坊街的!李二娘聽了以後氣得發瘋,大叫起來:我是酒坊街的,幹你什麽事?洛陽城裏破土地廟邊上的菜地有老大的一片,簡直有半個洛陽城大。除非到了家裏沒有菜或者該收拾園子的那幾天,誰都想不到有這麽個地方。那裏溝渠縱橫,渠邊上長著柳樹,有半數以上死掉了,樹皮綻開,掉下來成堆鋸末似的蟲子屎,日暮時分,不管是活柳樹還是死柳樹,都在天上留下黑色的剪影。除此之外,水邊上還長滿了茅草,那種草是三棱的,異常堅硬,把它割下來苫房頂是再好也沒有了。李靖看到這種草,就想到應該割上幾擔去補補自己的房子——但是已經晚了,他的房子已經不存在了。因為這個原因,李靖就挑了幾擔膠泥,把破土地廟抹得平平整整。這件事說明,修整自己的家是人們的天性。我住的房子裏,廚房是黑油油的,過廳裏鞋子縱橫,而且有一股餿臭的氣味。這叫我感覺心情鬱結。於是我就努力收拾了一次,從灶台上刮下了半斤多油泥。這種東西實在棄之可惜,因為裏麵含有大量的食用油,但是留著也沒有什麽用。然後我又把自己的房門打開(這是給過廳照明的唯一方法,因為它沒有自己的窗戶,而燈泡又壞了),收拾過廳,先是清潔了地麵,然後去對付那些鞋。我想把它們配好對整齊地放起來,但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因為左腳的鞋很明顯是比右腳的多。這種情形隻有在小孫長了兩隻左腳時才有可能,但這和我平時的觀察又不一致。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小孫睡眼惺鬆地走了出來,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說:你折騰什麽呀,真討厭!我也很想對她說她那個樣子很難看,但是沒有講出口來。因為我知道這樣說得罪人。後來她發現我在揀她的鞋子,又顯示出一點慚愧的樣子,不過還是說:這房子還不知道能住幾天呢,瞎折騰些什麽?這種話我一聽就頭疼。不過最後她還是受到了我的帶動,把廁所裏的便器刷拿出來——未刷時,那東西呈舊茶缸子的色澤,刷了以後就有五六成新。


    李衛公在菜地裏又發明了把地麵抹得像鏡麵一樣平的方法,他把白膏泥調稀了灌到屋裏去,讓它慢慢沉澱,地麵就變得異常平整,人走到上麵都有倒影。然後他又把四壁抹好,用河溝裏揀來的卵石拋光。這間房子就此變得像正午時分的沙漠一樣亮堂,散發著水和石灰的氣味。後來他在這間房子裏以紅拂為模特畫了好多裸體畫,這些畫裏不包含數學定理,也沒有政治寓意,畫的也不是領袖人物。所以每一張都是偉大的傑作。這些畫都沒有流傳下來,因為畫上的人物既美麗又性感。而根據我們國家的美術理論,畫上的人物絕不能美麗,更不能性感。這件事實在可惜,因為這是衛公一生藝術成就的精華,而且他作這些畫的態度是非常認真的。舉例言之,假如他覺得在一幅畫上紅拂的眼睛不夠黑,就往她眼睛裏滴眼藥水,使她瞳孔散大;如果覺得太黑了,就用另一種眼藥水使她瞳孔縮小,以致她經常什麽都看不見。假如在一幅畫裏紅拂乳頭的位置稍低,他就用一根翎毛去挑逗,使它翹起來,假如位置太高,往上麵哈氣使它鬆弛。這種調整是如此的頻繁,以致她說:要長繭子了。


    四


    洛陽城裏有一片低窪地,裏麵全是菜園子,李衛公犯了事的時候躲在裏麵。後來他建造的長安城裏就沒有低窪地,城牆裏麵的地麵是黃土鋪成夯實的一個平麵,公差在半寸之內,夏天下起了猛雨,積水都不知自己往那邊流才對,經常平地積起一尺多深,但是等雨停了之後,整個長安城裏沒有一個水窪,而且城裏也沒有雜草,故而夏天城裏一隻蚊子都沒有。據說生在長安城裏的人身上不長汗毛,也沒有xx毛和腋毛。這一點一定讓歐美女人羨慕不已。長安城裏沒有一隻狗,一隻青蛙,天黑以後連鳥也不來,故而是寂靜無聲,十分磣人。李衛公怕皇帝不喜歡,就設計了一種機器青蛙和一種機器蟬,命令每家都要各買十隻,天黑以後上足了發條放出去。因為上麵寫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別人揀了以後一定會送回來(留在手裏沒有用處,隻是累得自己多上幾個發條罷了)。那種青蛙就呱呱地怪叫著到處亂跳,假如在你家的後牆下別住了跳不動,就會吵得你一夜睡不成覺,因為它的全部發條動力都用來叫,可以把你耳朵吵聾。在這種情形下,唯一的辦法是出門去把它找到,這時它的行走部分往往已經發生故障,再也跳不動了,但你可以用三重棉被把它裹起來,放到箱子裏,等天亮再做處理;或者是扔到鄰居的院子裏,讓人去解決這個問題。機器蟬放出去以後會一麵吱吱叫,一麵沿一條極不規則的軌道飛行,因為怕它撞壞,所以機器蟬的外殼是鐵鑄的,所以對定夜路的人相當危險,撞一下就會頭破血流。防止這種危險的方法是天黑以後不出門。李衛公還設計過一種機器螢火蟲,在試用階段就造成了幾起火災;設計了一種機器看家狗,但是在試用時發現它誰都咬,尤其是喜歡咬主人;所以這兩種發明就沒有投入生產,雖然不是沒有改進的餘地。


    他還發明了一種機器母貓,會叫春,會搔首弄姿,但體內有個夾子,一旦公貓受到誘惑去和她做愛,就喀答一聲把他閹掉。這件發明做成功以後,他就把它放出去,自己躲在屋裏,用望遠鏡遠遠地監視,一旦有公貓上了當,就拍手大笑。做這些發明時,衛公隻有五十多歲,精力旺盛,經常幹對不起紅拂的事,身上常有各種香水味,脖子後麵和耳根子後麵常有唇膏印子。紅拂指出來的時候,他就恬笑著去洗脖子。後來他忽然就蔫了,隻睜一隻眼。這就叫老年罷。


    李衛公老了以後裝傻,是因為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這時候他覺得拚命去解決數學問題實屬無聊,因為就算你不去解那些問題,後世的人也會把它們解出來;做那些古怪發明也實屬無聊,因為你不去做那些發明,別人也會把它們做出來。唯一有趣的事就是睡覺。這種想法和我某些時候的想法很相像。我說的這些時候就是我想費爾馬定理想累了的時候——我已經證明了四十八個引理,每個引理都有二十頁厚,而且都證得非常漂亮。這說明我的證明能力非常強。可惜的是這四十八個引理都和費爾馬定理沒有一點關係——在這種時候我就躺倒睡覺,一睡就是四十八小時。無須說明,我睡覺和李衛公睡覺是不同的,他是在證明了一切以後睡覺,我是在證明一切以前睡覺。但我不是利用一切機會睡覺,他卻總在睡。年輕人和老人的區別在這裏吧。人在年輕時充滿了做事的衝動,無休無止地變革一切,等到這些衝動驟然消失,他就老了。


    根據紅拂的回憶,李衛公一生活力最旺的時刻是他躲在菜地裏的時候。從傍晚到午夜,他都在用各種姿式和紅拂作愛。而紅拂的精力沒有他充沛,所以經常幹著幹著就睡著了。午夜時分他跑出去挖河,表麵上的理由是河道裏有積水滋生蚊子,實際上是剩餘精力無處發泄。天還不亮他又跑回來繼續幹那件事。這種情形使紅拂從青年到中年一做愛就要睡覺。假如條件許可的話,她總要在背後墊上五六個鴨絨枕,然後就是黑甜一夢。醒來以後如果發現衛公對她進行了肛交,就打他一嘴巴。事實上自打她逃出了楊素的府邸,就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夢鄉。和精力充沛的人在一起就會是這樣。在這方麵我有切身體會,我們的係主任就是這麽個精力充沛的人。他是個黑胖子,每天係裏係外狂奔亂跑,假如在辦公樓門口遇上我,就在我背上猛擊一掌(那力道簡直是要打死我),說道:小王,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哇。再寫幾篇。然後就揚長而去,把我剩在樓道裏,目瞪口呆,臉從上到下,一直紅到了肚臍眼。這時候我總想,等他發了論文,我也如法炮製:頭兒,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然後一掌打得他鮮血狂噴。當然,我得事先練練鐵沙掌,現在無此功力。他開了四門大課,又帶了二十多個研究生,這還嫌不夠,星期二五還要召開全係會,從學生考試作弊到廁所跑水說個不停,全是他一個人說。我到了會場上就伏案打磕睡,睡著睡著,覺得有人在掐我。睜眼一看,是位四五十歲的女同事。她帶著憐憫嫌惡的神情說,看來你該帶個圍嘴。原來我的涎水把褲子都打濕了,好像尿了褲子。假如臉朝天就無此情況,但是頭兒就會看見在會場上有人頭仰在椅背上,四肢攤開,大張著嘴,兩眼翻白。不管怎麽說,現在我還是尊重頭兒的,不想這麽幹。紅拂是在背後墊上枕頭,兩腿翹得高高的,然後就睡著了,我則是頭往前一趴就睡著了。這兩種情形在表麵上有很大的區別,實際上卻是一樣的。等我睡著了,隨便你幹什麽。


    因為紅拂的緣故,我對愛睡覺的人很有好感。我本人就是個愛睡覺的人,假如不是要證費爾馬定理,我恨不得整天都睡。而小孫就是個愛睡覺的人,我經常聽見她高叫一聲:好困哪!然後她就蓬頭垢麵,把身子裹在一件睡袍裏。跑出來去廁所。我痛恨合居這種生活方式,它使人連睡都不好意思;我還很想回答一句:你睡吧,怕什麽。但是沒有說出來,因為那話不一定是對我說的。轉瞬之間水箱轟鳴,她從廁所裏出來奔回去接著睡了。我很同情小孫,作為一位女士,她肯定沒有在哪兒都睡的勇氣。我不但在全校、全係、教研室的會上酣睡,而且在歌詠比賽上也睡著了。那一天是五一節。校工會組織歌詠比賽,要求教職工全體參加。我和大家一樣,換上了白襯衫藍褲子,就在後台等上場的當兒,我倚著牆睡著了,結果就沒有上去唱歌。這對我是一件好事,我的位置是在最後一排中央,站在三級木台上。萬一在那裏睡著了,從上麵一頭撞下來,不但我自己性命難保,還要危及校長。因為我準會撞到第一排中央,他就在那裏坐著。根據這種切身體會,我認為楊素家裏也老開會,有一位老虔婆老在那裏作報告,從節約眉筆到晚上別忘了洗屁股,什麽都要講到。


    紅拂就在那裏睡著了。但是睡覺也不敢閉眼睛,因為在楊府裏犯了錯誤,就會被亂棍打死葬進萬人坑。因此與其說是在睡,不如說是愣怔。相比之下,能夠生活在今天是多麽幸福啊,我們可以相當安全地睡了。在這方麵我的覺悟很高,就是在熟睡中被頭頭們提溜起來訓上一頓也不回嘴,因為我深知我們的處境已經大大改善了。文化革命裏我插隊時,遇到了一位軍代表,他專在半夜一兩點吹哨緊急集合,讓大家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誰要是敞著扣子,就會受批判。所以我們都是穿戴整齊,頭上戴帽子,腳下穿球鞋的睡覺,看上去像是等待告別的遺體。這位軍代表是包莖,結婚以前動手術切開,感染了,龜xx腫得像拳頭那麽大。有同學在廁所看見了,我們就酌酒相慶。我喝了一斤多白酒,幾乎醉死了,以後什麽酒都不敢沾了。


    五


    我自覺得是精力不夠充沛的人,和紅拂是一樣的。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能夠睡覺是一種幸福。伴隨著睡眠到來的是漫長真實的夢。根據我的統計,一個小時的睡眠可以做出二十個小時的夢,所以睡覺可以大大地延長生命。另外一方麵,醒著也沒什麽有意思的事可幹,除了胡扯淡,就是開會。所以後來紅拂說,躲在菜園子裏的時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期,那個時期真實和夢境都混為一體——死柳樹的黑色剪影,籬笆上藍色的喇叭花,窪地裏的積水,表麵上蒙滿了飛蟲,偶爾飛進房裏來的大如車輪的白蝴蝶,等等。她還在三十多度的緯度上看到了北極光,這是地理學家無法想像的。她拿出一個皮麵大本子給別人看———那些別人都是些達官貴人的小姐,不良少女之類——裏麵是衛公在土地廟裏給她畫的裸體像,因為畫的是她,她就以為是自己畫的了,這是個不小的疏忽。她還告訴她們說,大幅的都丟了,真是可惜呀。那些女孩傳閱那本畫冊,畫冊裏有一幅紅拂的身體全是些棱麵。有人就說:這是立體主義罷。紅拂大笑著說:什麽立體主義!這是睡茅草硌的!還有人神秘兮兮地問道:紅拂阿姨,當時性生活一定很和諧吧。她馬上就警覺起來,說道:不能告訴你們,你們是未成年人。別人勸了她一陣,她才說:衛公家夥很大。再過了一會,她就什麽都說了,而且還格格地笑了一陣。既然如此,還不如當初不警覺。警覺了以後再講這些,腐蝕青少年的罪名就更加鐵板釘釘。


    和我們相比,虯髯公是精力充沛的人,所以他就當了大頭兒——扶桑國王,把腰板挺得筆直,一天到晚主持會議:臣子們的禦前會,後妃會,王子會,公主會,每周還要接見鄉下來的老人,忙得不可開交。不管家裏家外,事無巨細,他都要過問。所有的人都說他是好國王,隻有後妃們對他不滿意,因為他身上纏著紅拂的頭發,像個大蠶繭,而且睡覺也不肯解下來。那些女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棕包。有時有人氣不憤,想要切腹自殺,他又一本正經地召見,勸解。勸解無效又一本正經地安排一切:自殺穿的衣服,切腹用的刀,等等。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個女孩子走進指定的房間,在四角點上蠟燭,就在人家找準了肚臍眼要下刀子的時候,他又一頭撞進去說:務請鋪好席子,拜托了!血水流到了地板上要招螞蟻。假如不是扶桑少女,準會一刀捅到他喉嚨裏去。但她隻是鞠上一躬。說道:哈依!有一點我們都要承認:扶桑人比我們抗折騰。


    紅拂從楊府裏逃走之後,雖然頭頭們並沒有責備虯髯公,但他覺得自己有責任。這件事其實是合情合理的,你想想看,假如楊府逃了一個歌妓,頭頭們出賞格緝拿,豈不顯得頭兒貪戀女色,很沒有水平?另外,懸賞緝拿又會使歌妓們覺得自己很稀罕。而另一方麵,假如紅拂逃了就讓她逃了那也是不行的,這樣所有的人都會逃光。解決這個矛盾的方法就是要有不需要頭頭們講話就會出來做事的人,而虯髯公就是這樣的人。他還知道紅拂是和李靖跑了,因為跑以前紅拂老是打聽李靖。因此他就請了長假,到酒坊街、土耳其浴室一類李靖過去常去的地方打聽。而打聽這種活兒虯髯公幹起來最為熟練,他像一切劍客大俠一樣,總是天一黑就換上夜行衣,到所有的人窗下偷聽,一聽見裏麵性交的人屬通奸性質,就闖進去把他們砍成四半。而官府來驗屍時,一看是四半,馬上就知道是劍客所為,不再追究了。


    有關虯髯公的所作所為,有一點需要補充的地方。雖然他口口聲聲說道紅拂是他的紅顏知己,他永遠愛她,其實這是個神話。而要解釋這個神話,起碼要提到以下三個方麵:第一,他和紅拂之間既沒有肌膚相親,又沒有海誓山盟,假如他真的終身不渝地愛上了她,那就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很高尚。第二,他說自己隻愛紅拂,這樣可以吊吊後妃們的胃口;至於害死了多少女孩子他倒是不在乎。第三,他當扶桑國王雖然是合法的,工作也是無可挑剔,但畢竟是外國人。扶桑的愛國誌士們喝醉了酒,總要大吼大叫:咱們堂堂扶桑,難道沒人了嗎,讓外國人當國王?然後就去刺殺他。虯髯公雖然多次遇險,但總是毫發無傷。他幾乎是刀槍不入,因為身上纏了一寸多厚的人頭發。身為扶桑王,滿身纏這些揀來的東西,弄得又餿又臭,又長痱子又長虱子,總要有點高尚的理由罷。紅拂就是這個理由,因為頭發就是她的,雖然她後來不要了。


    解釋了這些,就該說到有一陣子虯髯公想把紅拂抓回楊府,以便亂棍打死葬入萬人坑,並為此到處奔忙。當然,虯髯公又是一個善良的人。他確實決定了在紅拂被逮回去行將被亂棍打死時給她講講情。但是我們都知道,像這種講情連狗屁都不頂。像這類狗屁一樣的講情話我聽得多了。比方說,在分房會上有人這樣講:分房首先考慮某主任——然後是某教授——當然了,像王二那種與人合居的情形我們也該適當考慮一下。別人都考慮過了,拿什麽來給我適當考慮?我聽了這種話,總是說道:不要考慮不要考慮,我使得挺好的,鄰居是女的,還很漂亮。他們聽說我這樣的男光棍和一個漂亮單身女人住一套房子,當然很是痛心,但是房子緊張,也無法可想。我講這些話其實一點用沒有的,但是對狗屁就是要頂它一下,最起碼要讓狗肛門出氣不暢。


    我說小孫很漂亮,這也是一種神話,最起碼不能夠一概而論。有時候漂亮,有時候不漂亮。她剛剛睡醒時,坐在過廳裏的椅子上,失魂落魄,臉上的光澤就如死人一樣灰暗,披頭散發,看上去就如一棵正在落葉的榆樹。她伸長了脖子兩眼發直,又有點故作深沉的模樣。但是你要是問她怎麽了,她就說:睡覺睡累了。這種說法也有一點道理:比之坐在會場上不動腦子的信口雌黃,睡覺是比較累。但是要與證數學定理相比就太輕鬆。這個女人坐在過廳裏時,身上穿一件人造絲的睡袍——那種料子假裝不起皺,其實皺起來一塌糊塗——露出很大一片胸膛。她rx房上麵有好幾道皺紋,這種現象說明她趴著睡覺,壓到了那裏。作為一個女人,連自己的rx房都不認真對待,肯定是不可信任。我想她們頭頭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在圖書館裏她雖然也算是個老資格,但始終不受重用。


    六


    我們從書上可以知道中國曆史上有很多名人,還能知道他們之間的交情如何,誰是誰的人等等,就是不知道他們吃什麽東西,那些東西是怎麽做出來的。據我所知,紅拂和李靖躲在菜地裏時,吃的是熬芋頭和煮茄子。芋頭不是北方產的小芋頭,蒸熟了綿軟那種;而是南方的獨頭大芋頭,二三十斤一個,越熬越硬,最後就變成一鍋白湯加上幾塊碎磚頭的模樣。而茄子不是北方的大圓茄子,嫩時紫得發黑;而是南方的長條茄子,有黃有綠,隻是頂上帶一點紫色,煮了以後軟綿綿糟兮兮,吃到了嘴裏也不知是什麽東西。這兩種東西在烹調時有很大的簡便性,既不需要油,也不需要鹽,隻需要若幹柴火。我們插隊時沒東西吃,頭頭們就讓我們吃這些東西,還說這都是現在才能吃到的美食。但是我越吃越覺得難吃,吃芋頭覺得它太硬,噎得透不過氣來;而吃茄子感覺相反,隻覺得嘴裏有一堆軟軟的東西往下鑽,好像嗓子裏進了爬蟲,毛骨悚然。我絕不是個膽小鬼,所以當時吃下了很多煮茄子,但是後來絕不去碰這種草本的果實。但是紅拂的情形和我有很大不同,她以前吃過的一切和這兩種物質有本質的不同,所以也就不知如何來評價。


    她一邊吃一邊看李靖的臉色,心裏想:隻要他一皺眉,我就說難吃;隻要他一匝嘴我就說好吃。但是衛公始終毫無表情,所以她也不知道如何發表意見。後來她就想:發表什麽意見幹啥,我就跟著瞎吃算了。這說明她對這些事一無所知,這樣的好處是不存偏見,壞處是顯得呆板。吃完了飯,李靖又拿吃剩的芋頭湯刷牆,紅拂也跟著刷。她覺得這件事比較有意思,就說:你別管,我都刷了。根據這種敘述,紅拂說她躲在菜地裏時最為幸福,也是一種神話。那裏不過是一大片窪地,裏麵充滿了菜園子味,聞慣了的人一定會說很難聞。但是紅拂沒有聞慣——楊府裏到處都是麝香味、檀香味,濃烈得能熏死蒼蠅;人吸多了那種氣味,也會覺得頭暈眼花,鼻塞氣重——她聞到了這種氣味,倒覺得鼻子通暢,神清氣爽。那裏還有好多蚊子,但是不大叮她。據那些蚊子反映,紅拂的血味道古怪,和以前吸到過的血大不一樣,再說她的皮膚太緊湊。叮起來有困難。


    早上她醒來時,一團冷冰冰的白色霧氣闖到房子裏麵來,還有一個幾乎是陌生的男子用撲過來的姿式睡在她懷裏,頭發粗糙的像馬鬃一樣。他渾身冰涼,肌肉堅實,用手指輕輕一捏,感覺捏了一匹馬。他身上還有一股種馬的氣味。這種感覺莫可名狀,所以她想:這就是幸福罷。這種將信將疑,捉摸不定的情緒持續了很久,直到李靖當了衛公,建好了長安城,還是沒有改變。而衛公每天早上醒來時,看到自己躺在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懷裏,也要想上半天才能記起來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終日勞作,但並不太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麽。這是因為他腦子太多,一個腦子幹的事,另一個一點都不知道。與此同時,那二百五十六個公差像發了瘋一樣滿城找李靖,卻總找不到。過了十天的期限,他們的腦袋也被砍掉,然後送到四門去懸掛。因為這一回人數較多,頭頭們派了四個劊子手,還派來了四輛牛車,供運輸人頭之用。為了把頭分得平均,在砍頭以前先把他們分成了四隊,臉上分別寫上了“東”、“西”、“南”、“北”,好像一些麻將牌。砍完了以後把他們堆在牛車上運走,這時候那些人頭詫異怎麽會有如此多的人擠在自己臉上,就彼此瞠目而視。李衛公從自己家裏逃走後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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