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一章是紅拂的故事。作者對女人所知甚少。所以在很多時候是以一種推己及人的態度寫女人。


    一


    李衛公年輕時住在洛陽城,害死了全城六分之一的男人加上六十二名公差,還使全城大多數婦女遭到了強xx,這對她們是一種可怕的經曆,尤其是被鐵甲騎兵強xx的女人——那些兵剛把護襠的鐵片解了下來,那地方還冷冰冰的,使人覺得格外的不舒服——故而國人皆曰可殺。隻有紅拂同情李衛公,這是因為她天生很多情,還因為李衛公長得高高大大像一匹種馬,很有男性魅力,比那個整天嚼鞋子的虯髯公可強多了。後來她就成了李衛公夫人,並且在此事發生二十六年之後,為殉夫而自殺。不知你怎麽看這件事,但我以為這是偉大的愛情。假如現在我幹出了這樣的事,全中國的女孩子都不會嫁我,包括跛一足、瞎一目者在內;更不要說在我死後殉我了。


    在這偉大的愛情產生之前,紅拂住在楊素家裏,除了梳頭和洗頭外沒事可幹。當時她的頭發有三丈長,洗起來是相當的困難,要用十擔溫水和三斤鵝油肥皂。但是洗頭時總有十來個人幫忙,還不算太難。隻不過楊府裏的人是吃公家飯的,工作態度自然不會太好,洗時總是連人帶頭發一道擲入大桶,亂攪一通;洗完了用大笊籬撈出來扔在竹板床上,別人就走了。這時候紅拂就如一個大蠶繭,看起來很悲慘。她還要一點點把自己從頭發裏摘出來,如果摘不出,就永遠是個亂線團,到哪兒都隻能滾著去。這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梳頭。梳著梳著起了靜電,全部頭發會在屋裏炸開,什麽衣帶啦,紙張啦,全都起了感應,飛到空中,電火花亂打。萬一起了火,連頭發帶房子一塊燒。這些工作雖然困難、危險,但總有幹完的時候。這時候紅拂覺得百無聊賴,就到處亂跑。她經常跑到廚房裏要求幫廚,這在我看來沒有必要。因為她已經洗了和梳了自己的頭發,這些工作已經夠繁重的了。


    紅拂跑了以後,楊府裏的人回憶起來,覺得這個娘們很古怪。比方說,晚上到了掌燈時分,她已經洗過了澡,洗過了頭,還不肯睡覺,裹著一件白毛巾的浴衣,跑到廚房裏來。她總想幫廚子們幹點活,但總被拒絕掉,因為把頭發切到菜裏,大師傅的腦袋就要被砍掉,卻不會砍她的腦袋。那時候廚房裏正忙著哪。第二天楊素老爺要吃禾花雀,那東西隻有小指甲蓋大,一盤子要有三千多隻,光殺都殺不過來,更不要說煺毛,掏內髒了。最艱巨的工作是要把骨頭都剔出來。當時這些小東西都活著。嘰嘰喳喳的叫著,而且都會飛。所以盛在冷布口袋裏,要用手捏住嘴尖把它逮出來,用小片刀殺好,瀝幹淨血,再放到杯裏煺毛。那些小鳥嘮嘮叨叨,說自己死得太冤了,要是它們是些大肥豬,那倒沒得說。有二十個大師傅在忙這個,剩下的把已經殺死的小鳥放到冷布口袋裏,再放進油鍋裏炸。掌勺的大師傅提心吊膽,因為火候稍大,小鳥就炸成焦炭了。這還是好的,假如上麵要吃烤象鼻,大師傅就要拿著鬼頭大刀去殺大象,也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看到這個場麵,紅拂也很自覺,就退出去了。這時一位奶媽拉著孩子,到廚房來要麵口袋。大師傅說,口袋有的是,你隨便拿。於是那位奶媽就拿了兩條麵口袋,坐在廚房外間的條凳上,就著昏暗的燈光,拿兩條麵袋給自己做一付乳罩。這時候孩子又哭又鬧,奶媽就用兩條腿夾住孩子的腦袋,給他喂奶。那奶媽的奶無比之大,xx頭子就像大號象棋子,塞進了孩子的嘴,噎得他目瞪口呆。這時候紅拂也不知轉錯了哪根筋,說道:張媽,我幫你帶孩子。那位張媽白了她一眼說,算了罷,大姑娘。你有奶嗎?紅拂聽了這句話,就開始發呆。後來她敞開了浴衣,把她那個小小的rx房拿了出來,和奶媽的那具龐然大物做了比較,發現毫無可比性。奶媽的rx房上布滿了紅藍血管,粗壯有如泡發了的牛蹄筋,張媽說:這可不好比。人不是一樣的人,東西也不是一樣的東西。誰不知道小小的白白的好看,大大的黑黑的難看,可有什麽辦法,吃得這碗飯嘛。張媽被這兩個肉球墜得都駝了背,但是紅拂卻不能體會。她臉上露出了慚愧的樣子,捂著臉逃回去了。又過了幾天,她就從這裏逃跑了。


    紅拂離開楊府之前,把頭發剪得短短的,把剪下來的頭發堆在床上,自己跑掉了。那些頭發沒有了人體的滋潤,很快就失去了光澤,變得像幹海藻一樣。而紅拂失去了拖地的長發,姿色也要大打折扣。最起碼是再也不能當歌妓了。當時是太平盛世,到處佳麗如雲,沒有一頭秀發,任憑你三圍標準,皓齒明眸,也當不上歌妓,隻好去當尼姑。這不是把自己大賤賣了嗎?


    紅拂跑掉了以後,她的頭發就被放到院子裏展覽,後來這些頭發忽然不見了。現在我們知道,頭發是被虯髯公偷走了,纏在身上,但是當時人們並不知道,還以為是狐狸精把它偷了。這個展覽的目的是告訴大家她是多麽的不知好歹,長了這麽好看的頭發卻要把它剪掉,但是卻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她自己並不知道那些頭發好看。她甚至以為那是世界上最醜的一堆毛。奶媽告訴她說,她那雙小巧的rx房很好看,她卻以為人家在諷刺她。她還有平坦的小腹和修長的雙腿,但她也以為不好看。總起來她以為自己是世界上能走動的最醜的東西。為了這個緣故,她跑去找李靖之前先把頭發鉸短了,以為能好看一點。但是李靖正震驚於自己就要成為包子餡,根本沒顧上看她。我也有過與此類似的例子。前不久有個漂亮的女研究生對我說:王老師,純數學真美,是嗎?我想回答她:放屁。但是考慮到對方是個女孩子,就答道:何有。她根本沒聽明白,繼續喋喋不休。我簡直想扇她個嘴巴,但又怕把她扇壞了,就拍拍屁股走掉了。回家一看,屁股上有兩片青印。對我這種被純數學折磨得隻剩了一絲遊氣的人說它真美,簡直是對自己的麵頰和牙齒不負責任。


    二


    紅拂在楊府裏當歌妓時,養了一隻大青蛙。這是她無數古怪之處中比較大的一樁。那隻青蛙起初隻有大拇指大,還拖了一條從蝌蚪變來的尾巴,後來就長到了有蒲扇那麽大,四條腿都很肥,上半截身子是墨綠色的,肚皮則是白裏透藍。每次她從外麵穿著漏肩的背帶裙子回來,就到洗頭的木桶裏把那隻青蛙拎出來,放到被陽光灼紅的皮膚上。青蛙的肚皮對於陽光的灼傷有立杆見影的療效,但是半夜裏它叫起來也是非常的討厭。平常它就呆在那個大木桶裏,靠虯髯公捉來的蒼蠅為生,每當紅拂洗頭時它就自動跳出桶來;而當紅拂要在院子裏散步時,它就跳到她懷裏去,好像一隻波斯貓。等到紅拂逃掉了以後,大家想把它殺掉,不讓它夜夜蛙鳴,要知道它叫起來實在吵人,但是那隻青蛙也逃掉了——一跳就上了房頂,三跳兩跳就不見了。對於這件事,大家的結論是紅拂這種搗亂分子,養的青蛙也是搗亂青蛙。等到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就把自己養過青蛙的事忘掉了。但是別人還給她記著,一直記了好久,並且以此為據,說她是個女巫——這是因為青蛙和貓狗不同,它不是一種好東西,就算不養在家裏也會成精作祟——蛇、青蛙、黃鼠狼、狐狸、刺蝟,是為五仙,一貫成精作祟,是養不得的。


    紅拂從楊府裏跑出去找李靖,然後和他一道逃出了洛陽城,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因為她跑去找男人,所以就被看成是奔女;雖然衛公在世的時候大家不好意思這樣說她,但是心裏都把她看成是淫蕩下流之輩。等到衛公死了,這話也就能講出口了。當然,就是在大唐朝,女孩子長大了也要嫁人,並且可以有情人,這就是說,女人最終要和男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奔向一個男人總是顯得太下流。故而大唐朝的正經女孩子剛學會了走路,就用棉繩把雙腳拴住,使她們隻能走不能跑。久而久之,有唐一代,女人隻會走不會跑,哪怕是走在路上下起了暴雨,或者是家裏起了火,也隻走不跑,除非她是不正經的那一種。有人到驛站去接久別的丈夫,恨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懷抱,但是又跑不起來,急得蹲在了地上。隻有一個貴族婦女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飛跑,那就是紅拂。為此她做了一條裙褲,看上去是裙子,實際上是褲子。穿著裙褲她的一百米能跑進十二秒之內,但也不能參加運動會。大唐朝的婦女運動會競賽項目隻有一個,就是競走。假如有年輕女人問這為什麽。就騙她們說:女人和男人結構不一樣,隻要跑起來,就會從中間裂成兩半——紅拂那種下流坯當然不在內。


    就算你不大相信,也不敢輕易去冒這種危險。但這已經是以後的事了。當時的事是衛公死掉了,紅拂也想殉夫死掉。大唐朝的貴婦們知道了就說:殉夫?她也配!言外之意是她是個下流坯。而這些話傳到了紅拂耳朵裏,她就說:配也好,不配也罷,反正我是不想活了。當時那座黃土壓平的長安城進入了盛夏,這個季節風很多,把陝北高原的黃土全刮上了天空,然後像細籮子羅麵粉,黃土麵兒連綿不斷地從空而降。這不是塵土,而是綿軟的濕土。天上落一次土,長安城裏的樹葉都要不綠好幾天。但是不管怎麽說,這也不成為尋死的原因。


    有關紅拂被大家認為是個下流坯的事,以下事實可以證明:當時長安城裏有身分的人女兒出嫁時,需要向她傳授房闈之事,母親總是讓她去找紅拂問。而那個女孩子總是這樣來問:紅拂阿姨,你和李伯伯當初是怎麽弄的?紅拂開頭說:李伯伯拿出一根擀麵杖來紮我。這還是相當正經的。這個女孩子進了新房就板著臉對新郎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壞心眼!把你的擀麵杖拿出來!但是總要回答這類的問題,紅拂就煩了,開始胡說八道,甚至教唆新娘在新郎的擀麵杖上咬一口——眾所周知,就是新郎的擀麵杖也經不住咬,因為它畢竟不是木頭做的。由這件事可以知道,紅拂一點都不乖。這就是她後來沒有好結果的原因。


    以下是我對乖的定義:那就是聽到盡可能多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感歎,把它到處炒賣。比方說,那個向紅拂請教過房闈之事的女孩子,第二天就會奔遍全城,告訴所有的女伴說:你知道紅拂阿姨說的那個擀麵杖嗎?它是肉做的。還是連在人身上的哎!別人聽了納悶道:什麽擀麵杖?什麽紅拂阿姨?什麽肉?連在誰身上?這些她都不解釋,就這樣走開,去找下一家繼續散布這個消息。一個女孩子這樣奔忙時就顯得很可愛。而紅拂並不是歡迎一切信息,聽到了以後也不感歎,而且不肯炒賣。所以她一點都不奔忙,也不乖。


    我也是個不乖的人,什麽消息到了我這裏就死掉了。有人說,王二是個黑洞,隻往裏聽不往外講。這使別人都以為我甚傻。懶得管我的事。後來聽說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大家就不再以為我傻,而是以為我不知道,必須來告訴我,從今晚上電視節目是什麽到我該結婚了,都有人提醒。這就造成了一些誤會。比方說,有人告訴我今晚上要演一個連續劇,我就按點把電視打開,從頭看到了尾,沒看出什麽來。與此同時,我還錄了像。那一夜我又看了四遍,除了彩電畫麵是三種單色像素組成的之外,什麽也沒看出來。而這一點我也是早就知道,隻不過沒在屏幕上看出來。我想別人告訴我晚上某點要演某個連續劇,決不是要我看像素罷。第二天我就去問那個人昨晚上你叫我看什麽?他說沒什麽,就是那個連續劇。不知你會怎麽看,反正我對這樣的答案不滿意。


    還有數不清的人告訴我,該結婚了。這當然是件重要的事,提醒得對。不管誰說起這個話題,我總是很認真地回答說:我不想結婚。我想這解釋得夠明白了,但是他們卻不滿意。有一天,有個同事對我說,你結婚後生不了孩子,可以領一個。我想了半天才答道:不。我寧願養隻貓。這樣回答了以後,整整半天我都心神不安。你要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貓,我討厭貓尿的味。快到中午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不必養貓,因為我能弄出孩子來。前不久因為操作失誤,使小孫做了一次人流,是我陪著去的。為此她還一再敲打我的腦袋。但是這絲毫沒使我放下心來,因為我更怕孩子吵。最後我終於想了起來:我根本不想結婚,所以更談不上有孩子的問題。至於那位同事為什麽要提醒我,據小孫說是這樣的:人家以為我是害怕結婚以後不能生孩子,所以不敢結婚。但是我絲毫不記得自己宣布過自己是因為造不出孩子來所以不敢結婚,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說。


    李衛公一死,紅拂就遇到了麻煩。人家說:瞧她那個妖豔的樣子——衛公要是不早死才怪哪。紅拂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趕緊跑回家去照鏡子——都活了半輩子了,忽然知道自己很妖豔,這應該說是個意外的發現。但是她沒有因此苟且偷生,不想死掉。盡管大家都說她是不配死掉的。我現在也遇到了麻煩,當然麻煩的性質和紅拂遇到的性質有所不同——現在我還沒碰上要死要活的問題。所有的人都問我為什麽不結婚。千萬不要說什麽“結婚不結婚是我的自由”之類的傻話。你的自由就是別人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或者別引人注目。至於後一條,我已經觸犯了。我現在是個數學人瑞,大家都認識我了。


    對於我來說,證明了費爾馬定理就是證明了自己是個傻瓜。每到月底,全樓的水電煤氣費都是由我來算了,一直算到我出現了腦缺血的症狀。其實我完全頂不了一個計算器,而一個計算器也值不了多少錢,就掏錢去買一個好啦——但是這樣說又會得罪人。李衛公造好了長安城,自己就被困在了裏麵。還有一個小夥計給人家糊頂棚,把腦袋糊在了頂棚上麵——這些事全是一樣的。我正在考慮今後該怎麽辦,甚至想到了和小孫一道跑回過去插隊的地方去當野人。當野人隻是各種考慮之一,其他的考慮有:到洛杉磯去做一段研究工作(有這種機會);改行當作家;下海經商(賣煎餅),我不想去洛杉磯,因為我對數學已經不再有興趣了,而且我肯定學不會開汽車。在我這個年齡,在飽經滄桑、被純數學折磨得奄奄一息後去當作家,顯然是對現存作家智力的渺視。要說到下海經商,我肯定是隻會賠本。當野人會踩上獵人的夾子,那種夾子可以一下把腳骨夾碎。所以現在我是走投無路。但是我顯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三


    好多年前,在我插隊的地方,我叉手於胸,麵對著一片亞熱帶的紅土山坡岔開腿站著,用這種姿式表示我永不妥協的決心。這種景象和堂·吉訶德有一回逃進深山時的情形很相像。堂·吉訶德和他的名馬在一起,我帶著我的馬兄弟,隻少一個桑丘·潘薩。堂·吉訶德發了一大堆惡狠狠的誓:要在一年之內不和女人做愛,不在桌布上吃麵包,不穿內衣睡覺,等等。我一個誓也沒有發。但是事實證明,我這個亞熱帶的堂·吉訶德在任何方麵都不比他差。永不妥協就是拒絕命運的安排,直到它回心轉意,拿出我能接受的東西來。十七歲時我趕著馬在山坡上走路,穿著塑料拖鞋,一雙白的足球襪,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穿,光著屁股;我的衣服在馬背上用皮帶捆成一卷。那個山坡上的草都匍匐在地上,就像收過的白菜地上的菜葉子——草葉子很硬,葉邊卷著,牛和馬都不愛吃,這大概是被牛馬吃出來的變種罷。我一副老相,麵頰緊貼著嘴角,手臂的裏麵青筋裸露,往前走時,把屁股上的棱角留在後麵。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如果有人看到,那就是一個光屁股的男孩子跟著一匹瘦馬在山坡上行走。陽光能把人烤熟。我就這麽走過了陽光,走進樹蔭裏。這個怪誕的行為表明我決心離開這個隻有茄子和芋頭可吃的地方,開始我的生活。它也表明我決心背棄我的馬兄弟,雖然我愛它愛得要命、但是將任憑它在老年以後被人殺死製成皮革。順便說一句,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能力買下一匹老馬把它養在家裏。這件事說明我們為什麽要愛女人—一她們在值得一愛的動物中,如果不能說是最便宜,起碼也該說是我們唯一負擔得起的——但是這兩種說法是一樣的。我要離開那個地方的主要原因還不是因為夥食,而是渴望有一種智力生活,因為這個原因,後來就選擇了數學,竭一生之力證明了一個數學定理。現在我已經後悔了。我不應該幹這件事——我應該幹點別的。


    我十七歲時,滿腦子都是怪誕的想像,很想寫些抒情詩,但是筆記本不是一個可靠的地方。所以我總是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爬起來,就著月光,用鋼筆在一麵鏡子上寫,寫了又擦,擦了又寫,把整麵鏡子都寫藍了。第二天有人拿鏡子一照、看見一張藍臉,嚇得尖叫一聲。但我隻是躺著,什麽都不解釋。人家對我這些行為的評價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王二,你可真豁得出去!這些事注定了不管我到哪裏,總是顯得很怪誕、很不討人喜歡。這說明我和別人之間有很深的誤會,但是我不準備做任何事去彌合它。相反,我還要擴大這些誤會。現在我老在想,麵對十七歲時的誓言,我做的是不是已經夠了,可以不做了。


    我現在正在考慮小孫的一個建議:辭了職到學校門口賣煎餅。這樣不但掙錢多,而且省心。最近我總在開會,坐得長了痔瘡。假如有外賓,還得穿西服打領帶。我根本就不會打領帶,隻好拿了它在辦公樓男廁所裏等熟人,簡直把德行喪盡。賣煎餅未嚐不是好主意,但是我未必吆喝得出來。還有假如因為爭攤位打了起來,我打得過誰。數學家的長處是不但要考慮每個主意,而且要考慮周全。


    紅拂殉夫以前發生的事是這樣的:長安城還沒有完全建好,李衛公就病了,眼睛再也睜不開。在家裏的時候,他總把自己裹在毯子裏,把腳放在腳爐上,一年四季總是這樣的。腳爐裏的炭有時已經熄了,有時卻會把衛公的後腳跟烤焦,讓他的腳看上去像隻烤鴨子。但是你用不著為衛公操心,他腳上的皮早死掉了,用熱水泡透以後可以刮下一寸多厚的一層。從這一點看來衛公是老了,雖然他還不到六十歲。


    從別的方麵來看衛公也是老了。他的胃氣很不好,哈氣時好像一窖凍壞了的紅薯,散發著甜裏透苦的怪味,這種氣味是有毒的,可以熏死蒼蠅和蚊子。當然,這和他的食物不好消化有一定的關係。他的手也抖了起來,拿不住東西。而且他的頭發全都白了,麵容和嗓音卻都童稚化了。這就叫鶴發童額罷。他總是坐在自己的書房中的一張躺椅上,周圍是各種正在發明中的器具——那些東西上麵積滿了塵土。衛公過去喜歡把一切家具和自製的設備都塗上黑漆,所以這間房子裏有點黑。衛公過去習慣把工具和文具全放得亂七八糟,所以這間房子裏還是亂七八糟。像一切科學家一樣,衛公禁止任何人打掃他的書房,掃房子的事都是自己來幹;但是他有好長時間不幹這件事了。過去天剛一黑,衛公就要在房間裏點滿牛油蠟燭。那些蠟還在那裏,但已被耗子啃得亂七八糟,剩下的都太陳了,啃起來像肥皂,所以耗子也不肯再把它們吃掉。他的書桌上筆架裏有各種毛筆,鵝毛筆,蘆葦筆;牛皮紙,羊皮紙,絹紙,藤紙;但他已經好久不拿筆了。這間房子散發著腐敗墨汁的臭味。他的工作台上有各種手鋸,銼刀,量具,銅材,木材,但是他也有好久沒有做過東西。這間房子散發著刺鼻的塵土味。與此同時,長安城也被他放到了一旁,好像一件沒做好的器具,一堆垃圾。這座城市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隻是坐在椅子裏,看著被陽光照亮的窗戶紙。這種饋形就叫老年罷。


    在衛公老了的同時,長安城裏別的人也老了。他的同僚多數雖理出鶴發童顏的模樣,有些人還駝了背,見了麵一聊天,總是在說車軲轆話。這種情形使大家都感到慚愧,所以都雇了書記員,讓他把說過的話題記下來,每重複該話題一次就在前麵畫上一劃,積滿了五次,就是一個“正”字。兩位先生見了麵聊一會之後,把談話記錄拿過來看,看到上麵正字太多了,就握手告別。除此之外,大家撤泡尿都要半個鍾頭。大家都最愛說的話就是:我們都老了。衛公有時感到自己已經很老了,有時卻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成人。每回他見到一堆砂土,都要極力抑製自己,才能不奔到砂堆上去玩耍。他喜歡拉住紅拂的裙角,用清脆的男童聲和她說話。他還很想掘土合泥,穿上開襠褲、以便可以隨地大小便。這種情形經常使紅拂頭皮發炸,因為她沒有和他一起變老和變小;所以當李衛公用極為纏綿、極為可愛的神情和聲調對她說“紅紅,做愛愛”時,她沒有性欲勃發,反而要給他一個大嘴巴。這一嘴巴有時候能收到很大效果,衛公馬上就長高了,嗓門也變粗了,厲聲說道:“你打我幹什麽?”其實他沒有變得那麽老(隻有後腳跟是真正老了),也沒有變得那麽小。實際情況是:他好像是被魘住了,必須顯得老和顯得小。身為成年人,卻沒有負成年人的責任,就隻好往老少兩端逃遁。


    這種裝老情況在女人中也存在,所以紅拂每天上班之前都要仔仔細細地化妝,把頭發盤到頭頂上,在眼角和嘴角上畫出魚尾紋。她還要戴上扇貝做的乳罩,那種東西的作用是把rx房壓扁,假如貝背朝下,還能給人以下墜感,並且在乳罩下方掛上兩袋水,戴上假肚子,假臀部(這個東西的作用也是使人產生下墜感),然後穿上衣服,灑上香水去上班,這種香水是從發酵的黃豆、淘米水、油煙裏提煉出來的,散發著廚房的味道。假如灑得適度,還不是太招蒼蠅。


    至於上班的情形是這樣的:長安城裏每個人都得上班,不在衙門裏上班,就去各種聯合會。紅拂得上貴婦聯合會上班,這是因為她不在任何衙門裏就職。每天早上她都騎著一匹灰色的母驢前往,那驢的樣子像隻野兔子,主要是腦門和耳朵像,走在路上聽見那兩袋水晃裏晃蕩,生怕它灑了,就用雙手把它們扶住,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怪模樣。據說得了小腸疝氣的男人上了路也是這個模樣,並且老要用手去扶灌進了腸子的陰囊。到了班上,看見大家都是這樣的愁眉苦臉,並且都學沒牙老太太那樣癟著嘴說話。不癟嘴的話都是湊著耳朵說的:“我得馬上回家去,水袋漏了。替我應個卯!”“我告訴過你了,別裝水,裝沙土。”“漏一身土不是更糟嗎。晚上到我家來打牌。”“好罷。不過我不信你的水袋真漏了!”紅拂上班的單位是二等貴婦聯合會,簡稱“貴婦聯(乙)”,同事的年齡都不太大,而且都有點賴皮。


    長安城裏除了貴婦聯(乙),還有貴婦聯(甲)和貴婦聯(丙),全稱是一等貴婦聯合會和三等貴婦聯合會。隻是這一宇之差,就有很多區別。貴婦聯(甲)裏麵全是些老太太,什麽下墜啦,癟嘴啦,身上的餿味啦,都是自然形成的,用不著假裝。而貴婦聯(丙)的成員全部蓬頭垢麵,兩眼發直,有些人還要穿著緊身衣由兩名健婦押送前來上班。一位貴婦應該成為哪個團體的成員,是由她們婚姻的性質來決定的:假如她是明媒正娶,就是一等貴婦,自然是貴婦聯(甲)的會員。假如她是事實婚,亂倫婚,扒灰婚,先奸後娶等等,就是三等貴婦,成為貴婦聯(丙)的成員。這種女人本身就有點五迷三道,就算原來達不到瘋的程度,等被評上了三等之後,自然也就達到了。紅拂的情況當然評不上一等,因為她不是娶來的,和三等也有一定的差距,因為她也不是搶來的。最後折衷了一下,評為二等。其實她在這裏也不大合適。這個等級如果不算她,就是清一色的軍旅婚。


    軍旅婚的來曆是這樣的:大唐的軍隊在平定四海的戰爭中,很多戰士年齡很大了,但還沒有結婚。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了一種作法,每攻下一座城市,未婚的戰士們就把貴族女校包圍起來,把校長叫出來,用刀柄敲打著她的頭說:把你的學生都叫出來,從我們中間跳—個做丈夫——否則血洗了你這個鳥學校!然後那些女孩子就走了出來,穿著白上衣、黑裙子,怯生生的看著腳尖;猶豫了好久之後,走到一個看起來胡子比較少、年齡不太大的大兵麵前說:就是你罷,然後就大哭起來了。始終沒被挑上的戰士免不了怒火中燒,闖進學校,把教師、校長、女校工連同燒火的老婆子全部一掃而光,不過這些人都屬於貴婦聯(丙)的範疇。第二天早上,那些女孩子全跪在營帳前麵給大兵擦軍靴,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你的那個怎麽樣?羅圈腿。討厭死了。你的呢?滿身的毛,也討厭。我不怕羅圈腿。我也不怕滿身毛。於是就換了過來。那些兵大爺對新討的老婆都認不的確,所以也不管。因為有這種換來換去、烏七八糟的情形,所以對於軍旅婚的評價不能太高。但是軍旅婚對於穩定軍心乃至取得戰爭的勝利都起過很大的作用,而且這些女人都曾跟隨丈夫行軍打仗,還有人流過血負過傷,這種情況也不能不予考慮的,所以就有了貴婦聯(乙)這個等級。


    貴婦聯(乙)的成員都曾隨丈夫行軍,不過都是被皮條捆住了手腳,橫擔在馬背上。戰士們一麵前進,一麵高唱軍歌、這些人也在馬背上和前後的人聊天:早上起來不該喝水,現在憋了尿。你數數吧,能管點用。我這個老鱉頭子捆起人來手真重。你拿他的狗皮褥子做護腕——等他睡著了偷偷的剪。打仗的時候也是橫擔在馬背上衝鋒,有人的確負了傷,都是被流矢傷在屁股上。到這時為止,這些女人對軍旅生活的參與程度就如一卷鋪蓋——事實上在冬天她們正是卷在鋪蓋裏。後來戰士們找來了小盾牌給她們遮著屁股,她們也用並在一起的雙手給戰士拿弓拿箭,這就算有了感情罷。這種女人在長安城建好以後還是比較年輕,也比較漂亮;為了表現貴婦的風範,隻好在臉上畫魚尾紋,掛水袋。不管怎麽說罷,能被分到這個聯合會紅拂還是比較高興,在這裏可以聽到一些小道消息,還可以說點出格的言論——在貴婦聯(甲)裏,隻有大道消息和正麵言論,而在貴婦聯(丙)裏,沒有任何消息或言論,隻有囈語和咆哮,一不小心還會被人把耳朵咬掉。現在該說紅拂和貴婦聯(乙)的其他成員是怎麽不合拍的了。在這裏每人都有一個很長的故事:開頭是原來家裏是幹什麽的——最起碼是個縣官、有時還要用到樞密節度等等現代很少使用的詞。與此相關的是家裏有多少老媽子,多少丫環,多少廚房,廚子會燒汽鍋雞、燉熊掌等等。當然,這是前朝的情形,用中國大陸通用的語言,叫“萬惡的舊社會”。菜名之類的知識,紅拂還是有的,但是不大知道前朝的官名,輪到她講時隻好語焉不詳。然後就是新婚之夜的故事,那個“老鱉頭子”(這是貴婦聯(乙)裏對丈夫的標準稱呼)怎麽把她們扛到營帳裏去,扔到狗皮褥子上,伸過一隻穿了四十五號大皮靴的腳,讓她拽住馬刺往下拔。這時她怎樣因為恐懼和羞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拔掉了馬靴,露出了一隻被腳汗捂白了的大腳,臭味轟地一聲衝上了帳篷頂,連盤旋中的蒼蠅都紛紛墜地。由此可以看出前朝貴族女校裏學生敘事時那種浮華、誇張的傳統——她們用的都是同一種國文課本,而且在作文課上也慣於互相抄襲,因此故事大同小異——然後,那“老鱉頭子”亮出了他那件天上沒有、地下絕無的醜惡東西,並且撕裂了她的純棉內褲。紅拂沒有受過這種教育,也沒有這種傳統,更沒有經曆類似的事情,所以說出來也就是寥寥的幾句:“我是自己跑了去的。我喜歡他。”那些二等貴婦聽了,就齊聲哄她。


    紅拂和貴婦聯(乙)不合拍的情形,頭頭們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她被幾個穿太監服飾的人截住了。那些人亮出了大內的腰牌,對她說:請跟我們走一趟。紅拂想:腳正不怕鞋歪,就跟他們去了。這些人下巴光光的,說話奶聲奶氣,看來是真太監。紅拂跟著這些人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地方,遇上了一個人,讓她給他們做奸細,匯報同事的各種言論。還說,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你是參加了興唐戰爭的老戰士,和那些前朝餘孽不一樣。我們正準備把你調到貴婦聯(甲)去,在此之前,你要為我們做這件事。紅拂幹幹脆脆地拒絕了作奸細,並且說,她一點也不想去貴婦聯(甲)。那人就說:好罷,這也由你。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咱們將來會再見麵的,衛公夫人。紅拂覺得此人不懷好意,回來後晚上睡覺時告訴了衛公。照她看,長安城裏的一切事衛公都應該諳然於胸。衛公聯想到不久前遇刺的事,就連打寒噤,說道:這不是我的設計。你不要去招惹他們。而第二天早上紅拂就發現梳妝台上有張紙片,上麵畫了一個嘴唇,嘴唇上有個叉。這件事把紅拂氣壞了,走在路上見了穿太監衣服的人就衝他們喊道:我和我丈夫的悄悄話,你們也要偷聽嗎?那些在內廷服務,抽空出來買草紙的老實巴交的小太監聽了,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四


    和這些喜歡瞎打聽的太監打交道,紅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且這也不是最後的一次。第一次是在評定貴婦品級的時候,人家把她請到一個廢庫房裏,讓她說說當年和李靖私奔的情形——尤其是一切與性有關的細節。紅拂說:這和你們有什麽關係?結果馬上就引起了誤會,轉眼之間就被剝光了衣服,倒吊在房梁上,在那裏搖搖晃晃地像隻蝙蝠似地說道:看來我是非告訴你們不可了——把我放下來罷。紅拂簡直是製造誤會的天才,這一點和我是一模一樣。她說:這和你們有什麽關係,意思是說:這是我和衛公之間的事,和你們其他人有什麽關係?但是別人的理解卻是:這是女人和男人之間的事,和你們太監有什麽關係?像這樣的話公公們當然不愛聽,所以就把她倒吊了起來。在把她放下來的同時還給她上了一大課,換言之,狠狠折騰了她一頓,以證明性這件事太監也懂。但是這一課講的什麽,紅拂又沒有聽懂。她對太監們說:你們用的這些代用品比李靖的那個家夥差得遠。於是那些太監就麵麵相覷,搞不清是把她再吊起來好呢,還是放在地麵上。不過那一次人家記錄了她的交待材料後就放她走了,還給她熨了熨剝皺了的衣服。第二次是請她做奸細,這一次相當客氣,既沒有剝衣服,也沒有倒吊,因為奸細要自覺自願的人。這兩次都算是例行公事罷,你要知道,頭頭不知道別人的隱私事,又沒有奸細,就不成其為頭頭。但是第三次就不一樣了。那些太監見了她就笑嘻嘻地說:衛公夫人,說過我們要見麵的,果然見到了吧。而紅拂一麵和他們寒暄,一麵就自己脫下衣服,身手矯健地爬上了房梁,把自己倒吊在那裏,然後說道:你們問罷。我準備好了。


    說起自殺這件事,我以為有各種各樣的情形。有人自殺使人覺得可怕,有人自殺叫人覺得可恨,還有人自殺叫人覺得莫測高深。雖然紅拂自殺已經得到了頭頭們的批準,是為夫殉節,但是誰也不信紅拂是因為思念衛公才想死掉——眾所周知,早在衛公死前好幾年,他就隻會閉著眼睛打呼嚕了(如前所述,李衛公並不是隻會打呼嚕,但是這一點別人並不知道),誰要是思念他,就是熱愛噪音。更何況紅拂現在是一品夫人,人又漂亮(如前所述,這一點她自己並不知道),想找多少情人都能找到,不論是男情人還是女情人。故而紅拂的自殺是使人莫測高深那一種。紅拂這一輩子盡幹叫人莫測高深的事。對於這種人,頭頭們理所當然的對他們沒有好印象。


    我雖然歲數不很大,但知道不少自殺的人。根據我的記憶,頭頭們對死人往往比對活人還要仇恨,給他們一大堆罪名——自絕於上麵,自絕於人民,遺臭萬年等等。但是這些罪名卻嚇不著死人。不管怎麽說,他們給頭頭們留下了一個大難題,就是如此美好的今生今世,那些狼心狗肺的家夥怎麽忍心棄絕。就以紅拂為例,假如她真的因為喪夫而求死,這倒是可以原諒,怕就怕她言不由衷。假如是這種情況,就得趁她尚未死透問個明白。但是這件事要留到後麵去講述。現在要說的是紅拂是怎樣在長安城裏製造誤會。這些事由我說來娓娓動聽,因為我最大的專長也是製造誤會。


    如果我說,生活是件很麻煩的事,其中最大的麻煩是避免誤會;最起碼紅拂同意。對我來說,次大的麻煩是我不夠聰慧,一個費爾馬定理就證了十年,這樣我在智力生活裏所得的樂趣就抵不過痛苦——假如我是牛頓、笛卡爾,特別假如我是歐幾裏得,一切會好得多。這個說法對紅拂就不適用,她以為自己最大的麻煩是不夠漂亮,這大概是因為男女有別吧。男人總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女人總覺得自己不夠漂亮。因為這最大的麻煩和次大的麻煩,所以生活中快樂少,苦惱多。但我不抱怨,因為抱怨也沒有用。


    小的時候,老師就對我說過:看你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你怎麽老和別人不一樣呢?我聽了甚為得意,正在飄飄然,忽然被老師狠狠掐了一把,她說:你以為我在誇你哪?等我長大了,一聽到頭頭們說這句話(看你也是兩隻眼睛……)就能夠領悟,用不到別人掐了。但是我這一輩子也就到了這個程度,沒有什麽進境,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讓別人注意到我這種不幸的缺點(隻長了兩隻眼睛和一個鼻子)。最近一次係主任找我談話,也對我說了這句話,這是因為我聽他說話時不專心。這是我的老毛病,而且為此得罪了很多人。後來我發現聽別人說話時用力看著他,別人就不容易發現這一點。最早是看他的眼睛,左眼看他的右眼,右眼看他的左眼,研究他眼膜的顏色和質地,瞳孔的形狀,看得久了甚至能看出他眼底的血管是否硬化了。但是這種看人的方法很是招人討厭,現在改為看鼻子,看久了也能把對方的鼻頭看到臉盆那麽大。我們係主任的鼻子是蒜頭形的,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將來是個酒糟鼻。酒糟鼻是因為皮膚長了瞞蟲。我看得清清楚楚,瞞蟲怎樣從他的這個毛孔鑽出來,從另一個毛孔鑽進去、但我愛莫能助——如果揮拳去打,雖然可以消滅蟎蟲,但他的鼻子難免就要受到傷害。紅拂和我不一樣,我們說到過,她向虯髯公學習過劍術,並且久經戰陣;假如一名老兵槍打得很準,那也不足為奇。她和頭頭們談話時也是盯著對方的鼻子看,看到了蟎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佩劍把蟎蟲削去。這種助人為樂的行為在事後是很難解釋的,因為蟎蟲隻能在高倍顯微鏡下或者聽了頭頭們半小時的訓話後才能看見。所以她根本就不解釋,轉身收劍而去。別人看到的就是:一等貴婦和大內出來的太監正在和她說話,她忽然掣劍威脅人家。結論是紅拂不僅狂妄,而且危險,後來就把她的佩劍沒收了。


    我和係主任說話時,不但在看他鼻子上的蟎蟲。而且嘴裏還能講話,這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一心二用必然出錯。他對我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答道:您知道我早上吃了些什麽嗎。池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說:這是對建築行業的汙蔑。他說,你這樣子怎麽為人師表?我說:您的意思是我不夠漂亮,這是女生的看法嗎?他說,你要知道我國的國情。我說:我怎麽不知道?我每月掙三十美元(這是按官價算,按黑市價遠沒有這麽多)。後來他看出我在胡說八道。就說到我長了兩個眼睛。這句話使我猛醒,原來他一直在勸我結婚。除此之外,他還知道我和小孫的不正當關係。這一點倒不足為奇,因為行房前後小孫老朝我嚷嚷——責怪我嫌她不豐滿,皺巴等等,其實是沒影的事——友鄰右舍全能聽見。他們聽到了必然到係裏匯報我,否則左鄰右舍有什麽用處?我告訴他,我正在考慮結婚,他才滿意了。其實這是一句謊話。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這件事。


    五


    我十七歲時在插隊,晚上走到野外去,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動的大亮點,夜風是些淺藍色的流線,雲端傳來喧囂的聲音。那一瞬間我很幸福,這說明我可以做個詩人,照我看來凡是能在這個無休無止的煩惱、仇恨、互相監視的塵世之上感到片刻歡欣的人。都可以算是個詩人。然後你替我想想該怎麽辦吧——在隊裏開大會之前要求朗誦我的詩?我怎麽解釋天是紫的,風是藍的,雲端傳來喧囂?難道我真的活膩了嗎。這一切告訴我說,不能拿我所在的這個世界當真、不能拿別人當真,也不能讓別人拿我當真。後來我就當了數學家。憑良心說,我當數學家真是不大合適,正如別人當詩人不合適一樣。現在小孫老想讓我背出一首十七歲時的詩,甚至為此騎上了我的脊梁,用長筒襪勒住了我的脖子——因為她這些轟轟烈烈的行為,我懷疑她是個虐待狂——但我背不出來。我倒能背出幾百種艱難的不定積分的解法,但她對這些卻不感興趣。


    紅拂在長安城裏生活,覺得無聊時就把李靖給她畫的那些畫拿出來看。那些畫是畫在用芋頭湯漿過的紙張上,有些是用顏色畫的,還有一些是用水畫的。水能在芋頭湯上留下永遠不褪的痕跡,好像糖在水裏溶化,或者陽光下的空氣。在這些畫上紅拂好像空氣裏的一個精靈。另外一些畫是用紅藍兩色或者黑紅兩色畫出來的,畫中人的相貌除了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之外,簡直沒有任何的近似之處,但還是能夠看出畫的是她。給她畫這些畫時,李衛公用了一大把竹筆。他把這些筆叼在嘴裏,所以好像一隻海豹。衛公給她畫這些畫時,他們住在土地廟裏,四周都是菜園子味。紅拂看到的天空是紫色的(這一點可能和吃多了茄子有某種關係),籬笆上開滿了大得不得了的喇叭花。李靖告訴她說.喇叭花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紅拂點頭稱是,顯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其實她心裏想:滿籬笆這種象征是什麽意思呢?人在年輕時都是這樣的,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但又不敢問。等到可以問了,一切又都索然無味。她把這些畫拿到貴婦聯(乙)去給別人看,並且宣布說:這就是藝術,這就是愛情。而那些貴婦們卻說:你們這些土包子懂得什麽藝術、愛情!


    紅拂在貴婦聯(乙)裏被當作個土包子,因為她沒有上過貴族女校,沒有穿過白上衣黑裙子,緞麵的布底鞋和白布襪子。那種襪子是五趾分開的,樣子很怪。但是她被容許混跡於她們之間,參加每旬一次的party。據說這是因為紅拂長得漂亮,人又不蠢,所以給她一點恩惠。其實這算不上是一種恩惠,因為貴婦聯(乙)內敵視大唐的情緒早就引起了頭頭們的注意,正如現在我們所說的:她們是一個裴多菲俱樂部式的團體,但是還沒到處理她們的時候。這就是說,參加這種party的人最後肯定要倒黴,但不是現在。其實那些女人聚在一起時,隻是穿起女校的校服,朗誦少女時代的純情詩文,並且集資出版詩集,並且把丈夫叫做老鱉頭子。我想女人這樣並沒有犯什麽錯誤,錯誤就在於說沒有上過貴族女校的人都是土包子,不懂藝術和愛情。貴婦聯(甲)的成員知道以後十分氣憤,大家分頭致力於琴棋書畫,還奮力去寫愛情詩。但是這些娘們見了一等貴婦的作品就捧腹大笑,有人甚至笑出了盲腸炎。這就使一等貴婦們相信自己真的不懂藝術和愛情,再也不肯致力於琴棋書畫,也不再去寫愛情詩,而是致力於反對藝術和愛情,終於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事實證明人沒有藝術和愛情也能活,最起碼中國人有這個本領。而世界上沒有了藝術和愛情,也就沒有人會被叫作土包子了。貴婦聯(乙)天天開會學習,改造思想。今天批判張三,明天批判李四。被批判的女人們不堪羞辱,紛紛自殺,而頭頭們也不加阻攔。紅拂在長安城裏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長安城裏沒有風,但是城外經常刮大風,風一起就是天昏地暗。有人說,在城裏可以看出這風的幹燥程度,因為有時候天是灰黃色,就像幹燥的土粉,有時候天是潮濕的黃色,好像風和黃土在天上合了泥。有人說,在城裏可以看出風的深度,因為有時候天是地上浮土的的顏色,有時候是地下積土的顏色。到底是哪一種情況,大家都不知道——因為除了那些來去匆匆的外國人和腳夫、車夫,絕大多數的人隻要進了長安城,就沒有出過城。有些人下定了決心要到城外去玩玩,走到了城門口,看到了門洞裏站著的兩排守城兵就喪失了勇氣,這種情形也像被魘住了一樣——假如天色是深黃色,天上就會掉下土來,是長條形的,好像一種蟲子屎。在這種天氣裏紅拂下班回了家,先到書房裏去看看李靖(她總怕他會突然無聲無息地死掉,這種憂慮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因為衛公就是一聲不吭的死了的),然後回到自己房間裏去換衣服。她脫掉外衣,解下胸前的水袋,拿掉假肚子,假屁股,然後把扇貝做的乳罩解開,那對rx房就像一對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這對兔子上當然沒有耳朵)。


    如前所述,當時外麵是昏黃的天氣,有一種陰濕的黃色被壓到屋子裏麵來,紅賴的身體則是白皙而有光澤的,在這種光線下就閃著藍黝黝的光,好像她天生就是藍種人一樣。她的rx房上早印上了扇貝的痕跡,看上去好像兩個笊籬,而且肚子上也有一大塊紅印。這使她本來美好的身體變得難看了。此時的感覺和當年在洛陽城裏梳頭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因為現在麵對的還是惱人的生活,了無生趣。就在這時候她忽然想到自己根本就沒有逃出洛陽城,一切和以前仍是一樣的,隻有些表麵上的變化。後來她有了一個主意,實際上還是故技重演,到了晚上睡覺時,她就策動衛公從長安城裏再次跑掉,就如多年前從洛陽城裏跑掉一樣。衛公聽了皺眉道:瞎扯八道!往哪裏跑?紅拂說:跑到海邊上去——你不是喜歡海嗎?衛公聽完了就開始不吭聲,一連好幾天都皺著眉頭,在想紅拂的主意是不是有道理。據我所知,數學家都是這樣的,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建議,包括最異想天開的建議。我現在正在考慮小孫的一個建議:辭了職到學校門口賣煎餅。這樣不但掙錢多,而且省心。最近我總在開會,坐得長了痔瘡。假如有外賓,還得穿西服打領帶。我根本就不會打領帶,隻好拿了它在辦公樓男廁所裏等熟人,簡直把德行喪盡。賣煎餅未嚐不是好主意,但是我未必吆喝得出來。還有假如因為爭攤位打了起來,我打得過誰。數學家的長處是不但要考慮每個主意,而且要考慮周全。李衛公找來了一切地圖和地理方麵的書,考慮了從東羅馬帝國到南美洲的一切地點,研究一切逃走的路線。假如紅拂問起來,就說,就算要逃出去,也要策劃周全。


    每天早上剛起床的時候,紅拂總是穿一身白紗的衣服去梳妝。這身衣服和透明的差不多。站在鏡子麵前,紅拂有點不敢相信他們還能逃出長安城。她的下巴現在是渾圓的,脖子上接近下巴處有了一道淺淺的紋路,手背上有五個淺淺的窩;過去不是這樣的。過去她是削瘦的。她的rx房現在很豐滿,還能用柔軟,圓潤等字眼來形容。過去是緊湊的,假如那上麵有表情的話。就是一種頑強不屈的表情,或者可以說,那是兩個緊握著的小拳頭。生了孩子以後腰也粗了,雖然隻是一寸半寸、但這裏討論的不是形狀,而是身體的表情。總而言之,紅拂自己都不相信她還能激勵一個男人從長安城裏逃出去。現在的這個身體沒有了挑戰性,隻能誘使男人和她做愛,卻不能使他對生活不滿意。


    李靖也不相信他們還能逃出長安。他畢竟是快六十歲了,有關節炎,腸胃也不好。但是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他感到疲倦,再也不想在路上奔波。所以他寧願裝得衰老或者童稚,以便能在長安城裏平安的生活。但是這不妨礙他研究地圖,在心裏想像南洋群島的熱帶風光,北極的冰山,大漠的荒涼;雖然他哪兒都去不了。而我呢,自己也知道除了現在幹的事什麽都幹不了、雖然有時難免想入非非,但是“隨心所欲不逾矩”。我們何必要逃出去?坐在椅子上想像也是一樣的。我想頭頭們也該知道這些事。既然如此,就應該對我放心,讓我少開幾次會。我現在經常照鏡子,發現有好多硬毛從我臉上各處鑽出來,並不局限於下巴。簡直是刮不勝刮,剪不勝剪。這種情形使我想到自己死時會變成一把板刷。紅拂想到自己死時的模樣,總要聯想到“皮囊”這個詞。大家都知道這是佛家對身體的指稱。過去紅拂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詞,但到了感覺自己身體開始鬆弛時,就覺得這個詞可悲地形象。由佛家的用語,聯想到佛陀離家出走,托缽四方;由離家出走,聯想到這個“家”字,它是寶蓋之下的一隻豬——這隻豬又是誰呢。相比之下,別的語言就沒有這樣自己糟踐自己。home,就是h——o——m——e,沒有任何能讓人聯想到pig的東西。


    與此同時,長安城還是老模樣,而且有趣的事越來越少。紅拂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來看蝴蝶,但是長安城裏沒有好看的蝴蝶,隻有一種幼蟲吃洋白菜的白粉蝶,孤零零的在一片灰黃色上展開翅膀。為了招來白粉蝶,紅拂還特意種了一些洋白菜。但是她不會種菜,所以菜後來都死了,粉蝶也不來了。她還想種些花草,但是一樣也種不活,甚至連狗尾巴草也死了——這是因為長安的水土除了槐樹,什麽都不長——這一點和北京不一樣,這裏下一場久雨,遍地是雜草,然後居委會的老太太再組織人力把它連根拔掉。她還可以怨恨這一切,把怨恨當做消遺。但是這一切都是衛公的安排。她愛衛公,並且不想改變,雖然愛他這件事幹得有點欠考慮。隻剩下最後一件事可千,就是蓋上貝殼乳罩,掛上水袋,穿上衣服,出去上班。穿上這套可怕的服飾,也就是截斷了思想。她的倒黴之處在於隻有脫光了衣服,對著一麵鏡子;或者是抱住了衛公才能想像,但是不能一天到晚總這樣。我也不能不去上班,走到灰色的人群裏去,一路走一路想入非非。活著成為一隻豬和死掉,也不知哪個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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