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打神鞭的加護,地上的男人已是彌留之際。


    淩玥兩三步上前,一腳踢開礙事的頭顱,蹲到了楚允的身前,伸手按向了他的脖頸。


    男人此時的脈搏已近乎於無,一雙失神的眼睛看向她,瞳孔在漸漸放大。


    “放……放我娘……和柳……走……”楚允斷斷續續的說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咳咳……”


    他大口大口地吐著血。


    沒等淩玥點頭,他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折……葉……去、去……昆……”


    楚允沒能說完。


    他睜著眼睛看向虛空中的一點,流出的血液浸紅了地麵。


    淩玥收回按在男人脈搏上的手,對柳千易輕輕搖了搖頭,後者顫抖著伸出手,幫好友合上了眼睛。


    少女站起身來,走到宗玄的頭顱麵前,將被玷汙的打神鞭從中抽出,然而神物一入她手,便迅速暗淡了下去,仿佛隻是一把孩童用來玩耍的木具。


    都說神物自晦,這東西對玉泉山一脈的抵觸已經溢於言表了。


    淩玥嫌棄的把打神鞭往一旁的石頭上抹了抹,撕下一片衣角將它包好,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將之收入了袖裏乾坤之中。


    等做完這一切,她回過頭,就見到柳千易依舊一動不動的呆在原地。


    “你不跑嗎?”她問道,“雖然方才我沒答應楚允,但你要帶他娘走的話,我也不會追。”


    “不跑了,我跑了這麽久,最後也很沒意思。”柳千易伸了個懶腰,“況且,你要是知道我幹了什麽,隻怕跑上個十萬八千裏,都會把我給抓回來。”


    “聽起來,柳師兄在我打盹的時候做了不少大事啊。”淩玥挑眉。


    “趁勢而為而已,”柳千易望向天空,“就把我的機會留給他娘和邊城的孩子吧,在楚允眼裏,隻有他們沒沾天下諸般醜惡,其他人包括他自己,都死不足惜。”


    “那你呢?”淩玥問道。


    “我?”柳千易聳了聳肩,“我就更不用擔心了,孑然一身,連徒弟都死了,世間諸般苦痛,喪友是其一,喪子亦是其一,我於一日之內嚐遍兩苦,要殺要刮悉聽尊便。”


    少女道:“恐怕李晏師侄並沒有把你當爹。”


    青年聞言大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天生沒什麽父子緣分,從數量上找補不也很妙?”


    說完,他收斂起笑容,難得正色道:“看在我那傻徒弟的份上,我給你一個忠告。”


    “願聞其詳。”


    “我曾經以為自己已跳出了這世俗的條條框框,能執子下一盤天下大棋,可如今才明白不過是他人棋盤上的一處閑子,落與不落,都無關大局。”


    柳千易閉上了眼睛。


    “這天地間有一場持續了萬年之久的博弈,你我皆身在局中,倉皇而不知歸處。而執棋人高渺而莫測,他們超脫世間已久,遠非常人可以揣度。”


    “倘若你找到了執棋之人。”他睜開了眼睛,“一定要殺了他。”


    “否則,這世間生靈便毫無出路。”


    說罷,他理了理破碎的衣物,向著懸浮的玉泉山走去,此時一道虹橋已從山中落下,一旦踏上,等待他的便是屬於階下囚的生涯。


    “且慢。”


    擦肩而過時,淩玥喚住了他。


    “你還沒告訴我,你都幹了些什麽能引得我萬裏追殺的事呢。”


    “啊,”柳千易歪了一下頭,“你還記得伊久島嗎?”


    淩玥用食指抵住眉心,稍微回憶了一下,“那個在南疆練藥的孤僻小子?”


    “宗玄給了他瘟君呂嶽的傳承。”柳千易說道,“瘟君呂嶽的手段如何,我雖然不知詳情,但也可以猜出幾分。大晉此時遍地都是瘟蟲,然而瘟癀陣好破,人心難破,如何取舍,大晉是否能渡過難關,便讓我用這雙眼睛好好看看吧。”


    說到這裏,他像是想到了些有趣的事情,低笑出聲,抬步繼續向虹橋走去。


    這一回,他沒有再停下。


    “哈……哈……哈哈……”


    白衣女子跌坐在地,麵如金紙,滿頭大汗。


    而在她周圍,有三道猙獰的裂痕橫亙在大地中央,將平整的地麵徹底劈成了三塊。


    這裏是她創出的掌上仙鄉,唯有虔誠的教徒才能居住,一旦進入此地,就隻能日日夜夜膜拜她的化身,成為她香火願力的來源,為她更進一步添磚加瓦。


    在這白蓮仙鄉中,她就是唯一的真神,法力無邊,無所不能。


    本該是這樣才對。


    “師伯,不繼續嗎?”


    清朗的男聲令她瞳孔猛縮,忙不迭地抬起頭,就見到那道噩夢般的人影已來到麵前。


    那人依然一副衣袂飄飄的模樣,看不出半分激戰後的狼狽,手中捏著一把長柄刀的虛影,閑庭信步的向她走來。


    那把長柄刀模樣十分奇特,刀柄長至胸口,頭部足足有三個尖刃,全立起來比主人還要高出小半個頭,比起傳統的長刀來說,更像是一把長柄的劍。


    “楊戩……”無當聖母抿了抿嘴唇,“當年你娘尊天為大,給身為獨子的你起名為二郎,何等狂妄,如今我倒是稍微了解一點她的心思了。”


    “陳年往事,多虧師伯掛念。”楊戩語氣平淡,“其實我娘並沒想那麽多,隻是想占占玉帝的便宜罷了。”


    既然尊天為大,又名為二郎,自然連昊天上帝也要乖乖排到第三。


    誰叫他不是老天爺呢?


    “倒是師伯如今的變化,叫楊戩大吃一驚了。”嘴上這麽說著,少年臉上卻連一點驚訝之色都欠奉。


    “你們闡教還是這般虛偽,”無當聖母扶地站起,環顧這片在二人戰鬥波及下千瘡百孔的仙鄉,“讓我猜猜你接下來要說什麽?是說我自甘墮落?還是不思進取?”


    “我也知道依靠香火成神是門偏道,然而自從萬仙陣後,我修為再不得寸進,即便是一條歪路,我也非走不可!”


    說完,她的衣袖中湧出朵朵白蓮,一股腦的向著少年衝了過去!


    “時間正好,”麵對著鋪天蓋地的蓮花,少年散去了手中的長刀,“那便速戰速決吧。”


    然後,他抬起右腿,對準女子一腳踹了過去!


    “砰!”


    淩玥抬起頭,望著發出炸響的天空。


    隻見厚實的雲層之中,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倒飛而出,有幾瓣破碎的蓮瓣從空中飄落,沾到地上,化為了星星點點的法力飄散。


    她抬手去接殘存的花瓣,卻在半路迎上了另一隻更加修長瘦削的手,後者手指一彈,將蓮瓣揮散,“別碰,很髒。”


    淩玥打眼看去,就見闊別已久的師弟站在一步開外。


    他還是分別時的模樣,隻是換下了代表玉泉山的白衣,穿回了往日的舊袍,正小心的拿衣角擦拭她碰觸到花瓣的指尖。


    “香火願力一旦沾上,便如附骨之毒,還是小心一點為好。”少年溫和的說道,“今日夜寒,師姐何故在此逗留?”


    淩玥收回右手,手指忍不住蜷縮了一下,努力端起了師姐的架子,“方才柳千易告訴我,兩個討人厭的家夥正在拿我們下棋,若想要結束這一場博弈,必須把他們統統打死,再扒皮抽筋。”


    “不過,我稍微想了一下,覺得這個坑死了徒弟又坑死摯友,四處灑毒,還想在玉虛宮渡劫的家夥實在不像是能心懷天下的樣子,所以……”


    “所以?”楊戩側耳傾聽。


    “你吃薑嗎?”淩玥抬頭問他,語氣慎重。


    少年聞言一愣,但很快答道:“不吃。”


    “你看,你連吃薑的魄力都沒有,怎麽可能去玩弄人道,肯定是慘遭汙蔑。”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淩玥分析的頭頭是道,“我這一次去九幽才知道,他們這些入魔的家夥啊,腦袋瓜子都不太好使,經常會抽羊癲瘋,還會聚眾崇拜舞法天女,可怕的很。”


    “你別看柳千易人模狗樣的,誰知道是不是一到夜裏就穿著裙子扭秧歌?”


    “所以啊——”淩玥伸手拉住了楊戩。


    “這位小娘子,我瞧你年少美貌,知書達理,又慘遭壞人覬覦,不若跟我回去,做一做壓寨夫人,也不枉風流快活一場?”


    楊戩低下頭,看了看少女有些泛紅的臉頰,又瞧了瞧她死死抓著自己手腕的手,微微一笑。


    “當初流仙盟找上我,說要構建昆侖幻境,我念在香火情上,便答應了下來,”他反手拉住淩玥的手,把額頭抵上了她的,溫聲說道,“為了維持幻境,我一共留下了兩道分神,一道在幻境中,一道放在了玉泉山。”


    “所以,咱們不是早就私定終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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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4章


    將手中的抹布擰幹, 方笙將洗淨的布條搭在了庭院中的細繩上。


    “小笙大夫……”


    微弱的呻(吟)從身後傳來, 女子轉過身去,就見在破敗的屋簷下, 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躺在一床舊褥子上, 對著她吃力的伸出了手。


    方笙放下手頭的活計,從院子裏的石台上收起裝滿器具的布袋,邁過低矮的門檻,走入了同樣破敗的正堂。


    這是一間不知廢棄了多久的破廟,矗立在最中央的泥塑上半身不翼而飛, 隻留下了依稀能看出點彩漆的底座,就連鄉裏最為長壽的老人, 也不知道裏麵供奉的到底是城隍還是哪裏的野狐禪。


    破廟不大,卻被格外精心的打掃過, 多餘的雜物都被清理出門, 隻為了空出更多的地方放置更多用稻草和舊衣物堆就的“床鋪”。


    一走進屋內, 方笙就放輕放緩了腳步, 在特意空出的走道兩旁,躺著一名名麵黃肌瘦的村人,他們大都骨瘦如柴、雙目緊閉,唯有輕輕起伏的胸膛證明了大限未至, 隻有少數人在聽到動靜後還能撐起眼皮多看一眼。


    方笙小心翼翼的在老婦人的床鋪前蹲下,把隨身的布袋放到“床頭”的小木凳上鋪開——這些小玩意兒和擋住漏風破洞的木板都是她同行人的傑作。


    “……小笙大夫。”老婦人強撐著睜眼瞧她。


    縱使方笙的實際年齡比在場大部分都要大出很多,然而大家看著她這張鮮嫩的麵皮,那些子敬稱就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吐不出來, 最終選了這麽個折中的稱呼。


    “哪裏不舒服?”方笙溫聲問道。


    老婦人吃力的指了指的腿部。


    女子見狀掀開了厚實的棉被,露出了老人枯瘦的一雙腿來,隻見那蠟黃的左腿上有著一個個棗大的黑紫色坑洞,隱約能看到藏在裏麵的爛肉。


    方笙先是從懷中拿出了一個方型的錦盒放到一旁,然後抽出布袋裏的小刀,對準腐爛處剜了下去。


    星星點點的綠意透過下刀的位置滲入老婦人的腿中,阻隔了刀片帶來的痛意,等到紫黑色的腐肉落入備好的碗中,女子將手按在傷處,再抬起時,左腿已恢複如初。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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