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如今官家也……


    “進來吧,”嬤嬤打開了宮門,“不過就能看一眼。”


    “麻煩嬤嬤了,”晉帝乖乖的跟在她身後。


    霜花宮的擺設不算華貴,最多能讚賞一句“素雅”,不少小物件還維持著羅纓在時的樣子,比如她最喜歡把玩的幾個手把件,都擦得幹幹淨淨,放在隨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還有正殿書案上的一隻燒有喜鵲報春圖案的瓷瓶,無論是位置還是款式,都與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除了裏麵再也沒有了精心挑選的鮮花。


    羅纓還在的時候,瓷瓶裏的花在一周內是斷不會重樣的。


    他每日清晨下了早課,從演武場往書房走,就能瞧見胞妹帶著侍女,拿著一把秀氣的花剪,在禦花園裏挑來挑去。


    可惜彼時禦花園裏雖有百花爭妍,卻大都是宮人口中“某某妃子最喜歡”、“皇後娘娘特意關照”過的,真能讓她下剪的並不多,可羅纓每次都能帶回恰到好處的花枝,將清冷的宮殿裝點的漂漂亮亮。


    霜花宮裏並不是沒有花草,院子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株打他倆降生那年,先帝親手種下的紅梅。


    別的皇子皇女都是什麽牡丹、芍藥、萬年青,到他們這裏就成了臘梅。


    也不知道那死老頭子是希望他們淩霜傲骨呢?還是提前在說“兒啊,爹我要渣了,你們倆好好挺過這個寒冬哈”。


    大約是為了配合臘梅的寓意,先帝對他們的態度真如宮名一般——霜花、霜花,那不就是又冷淡又花心嗎?


    哪怕到了後來,晉帝已經明白了“受寵不一定愛,不受寵未必不愛”這條後宮中看得破說不破的道理,也忍不住在每年清明時把親爹罵的狗血淋頭的衝動。


    “狗不一定是狗,但你是真的狗啊!”


    不過罵歸罵,說歸說,作為“狗兒子”的他繼位之後,也隻能日漸變狗——後宮就是朝堂的照妖鏡,就算貴為一國之君,也不能太由著性子亂來。


    霜花宮算不得太大,兩人很快便轉到了後院,見到了那株見證了風風雨雨的紅梅。


    與兄妹二人不同,這株臘梅受到了悉心的照料,哪怕主人死的死、走的走,也活的茁壯無比,到了滿樹紅花開的寒冬,與滿地純白相映成趣。


    這株紅梅一樹嬌豔,但羅纓向來是舍不得折的。


    她寧肯頂著寒風多走無數步,帶一枝別宮的回來,也不肯對著這株寶貝動哪怕一下剪刀。


    隻有一次除外。


    “我看屋外梅花有一枝立在梢頭,開的正好。”羅纓望著窗外對他說道,“皇兄剪給我可好?”


    彼時晉帝正到了爭位的關鍵,滿腦子都是爾虞我詐,聽到羅纓開口要折梅,嘴上答應的好好,轉頭又忘到了腦後——反正等到他登基以後,別說是一枝紅梅,就算是將整個皇宮都換成紅梅,又有何難?


    或許從那個時候,羅纓就有了逃出皇宮的念頭。


    事後,晉帝也在無數後悔,明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當初為什麽不能順帶著幫妹妹折上一枝紅梅呢?


    要是他察覺到了妹妹的心思,稍稍加以安撫,以羅纓的性子,定然不會鬧出後來的軒然大波。


    然而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晚了。


    “官家和公主也是有過好日子的……”晉帝輕聲說道,“他倆一母同胞,又一起長大,相持相扶,可惜公主是個女子,隻能被困於後宮,不然,與周武王、周公旦兄弟相比,也差不了什麽。”


    “是啊,”嬤嬤也跟著感歎,“老身每次看到太子與康樂郡王,就想起昔日官家與公主兄妹相宜的情景。”


    “哦?”晉帝尾音一勾,“太子與郡王並不是一母所出,感情竟然也這樣好嗎?”


    “你不是在禦前當差嗎?”嬤嬤納悶道,“怎麽連這也不知道?”


    “禦前?”晉帝苦笑,“在禦前人人都父慈子孝、兄弟情深,哪能看出個真心來。”


    “這倒是,”嬤嬤點了點頭,“你們這些在前麵伺候的與我們這些在後麵守著的,看到的定然是不一樣的。”


    “不過照我來說,隻有演個兩年、三年的,哪有演上個二十多年的。”


    “你別看貴妃時不時會跟皇後娘娘別個苗頭,但咱們的太子殿下與康樂郡王是真的好。”


    “皇後還會跟貴妃別苗頭?”晉帝一聽就樂了,“我還以為她就把她們當個物件養呢。”


    可不是嗎?


    他看人打了這麽多年的後宮葉子牌,除了消遣也是為了隨時掌控後宮動向,別看下麵的妃嬪打的跟鬥雞眼似得,皇後卻始終穩坐釣魚台,偶有下場,也是為了逗一逗其他人,好給自己找找樂子。


    要說爭風吃醋、爭搶皇寵?那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實際上,晉帝總覺得,自打太子地位穩固,皇後就當自己是個寡婦了,每天練練武、溜溜腿,閑了就瞅瞅嬪妃鬥法,過的比他滋潤多了。


    “瞧你這說法,”嬤嬤板起了臉,“誰也不是天生就該母儀天下,再怎麽心寬大度的正室,也有九十九次想把夫君的妾室賣掉。皇後確實堪為天下表率,但耍耍小性子又有什麽稀奇?”


    晉帝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說道:“朕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聽到有人說,皇後堪為天下表率……”


    他這一句話忘了改自稱,也忘了捏嗓子,嬤嬤頓時一怔,驚疑不定的看向他,“你、你……”


    然而晉帝已經沒心思去理會她了。


    楊開宣第一次見到自己未來的皇子妃,是在大軍班師回朝的那一日。


    淩伯海成日抱怨的暴脾氣元帥有一獨女,自小當做男兒教養,比說行事雷厲風行,就連武藝也深得父親真傳,馬上功夫比男子都好,在上京城的紈絝堆裏,是人人懼怕的煞神。


    彼時他跟著父皇去給大軍接風洗塵,一眼就瞧見她把一名囂張跋扈的軍士挑下了馬,動作煞是幹淨利落。


    厲害啊。


    他當時就陷入了感歎。


    這樣的恣意妄為,簡直就是他的人生理想!


    因此,後來需要挑個朝中有勢的嶽家時,第一個蹦入他腦海的,就是這位能把全上京的功勳子弟打的哭爹喊娘的元帥之女。


    後來婚事初定,她孤身一人闖進皇子府邸,跑進了後院,四處看了又看,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雖然你渾身都散發著人渣的氣息,但長的還是很拿的出手的。”


    “好好發揮,我等著當皇後。”


    然後她就自顧自的跑了出去,沒去管身後一臉懵逼的準未婚夫。


    後來在二人新婚燕爾,感情正濃時,他也問過她,當初為什麽那麽爽快就應下了婚事,難不成就是為了他這張價值連城的臉?


    “傻孩子,”皇子妃慈愛的拍了拍他的臉頰,“咱們這種人,嫁娶還能由心?與其等什麽天賜良緣,不如選個看得順眼的。這樣我每次想揍你,都下不去手啊。”


    行吧,狠還是你狠。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晉帝深吸一口氣,沒去管已經嚇到癱坐在地的嬤嬤,遊魂似得離開了霜花宮。


    大概是前宮實在是搜不到,此時的後宮已喧鬧了起來。


    晉帝攏了攏衣衫,學著宮人低下頭,混進了搜尋的人群,順著人流往別處去了。


    而此時,皇後正坐在銅鏡前,梳洗打扮。


    “娘娘!”看她的手指不緊不慢的在妝匣裏擺弄,貼身大宮女急的嘴角都長泡了,“外麵的人都找瘋了,四妃她們就差親自去找了,您這時候裝扮,要是讓人傳了出去,少不得要治個大不敬之罪啊!”


    “哦?”皇後拿起一根金釵在頭上比劃了一下,“他們找誰治我的罪?太子嗎?”


    “娘娘,您怎麽說不聽呢!”大宮女快哭出來了,“就算他們治不了您的罪,官家病重失蹤,您卻一點都不心急,這是要被人嚼舌根的啊!”


    “嚼舌根還是輕的呐,”皇後又拿起了一支步搖,“說不準前麵那群老不死就會一齊上奏,狠狠的參我一本,說我德不配位,趕緊挪位子給他們的女兒。”


    “您既然都知道,為什麽還這麽幹啊?”大宮女一臉崩潰。


    “嬌杏,”皇宮慢悠悠的擰開了一盒口脂,“你以為我和官家當了幾年夫妻?”


    “哎?”嬌杏愣了,“奴婢聽聞,您在官家還在潛邸時就……”


    “我呀,比這宮裏任何人都更了解咱們那位官家,”這麽說著,皇後放下口脂,看著鏡中嬌豔的麵容,“別看他在外麵風光無限,實際上,骨子裏還沒長大呢。”


    “從小嬌生慣養,怕累、怕疼還怕苦,膽子比兔子還小,一有個風吹草動就能一蹦三尺高,看誰都是要害他,就連吃個東西,還要嘟嘟囔囔的喊燙,非要你吹涼以後喂他。”


    “養他可比養兒子累多了。”皇後翻了個白眼。


    嬌杏不敢說話。


    “可是啊,他也比誰都心狠。”從盒子裏挑出一個玉鐲,皇後的眼神飄遠,“越是喜歡,就越是流著血也要往下砍,哪怕哭到喘不動氣,也絕對不能回頭。”


    “所謂斷舍離,大概就是如此吧。”


    嬌杏想問“那您也是官家斷舍離中的一個嗎”,卻沒有那個膽子。


    皇後繼續說道:“但是孩子就是孩子,就算平日裏誰給甜頭就往誰那鑽,在外麵被打疼了,痛的受不了時,第一時間也會躲進娘親懷裏。”


    “這個時候啊,才能看出來,他心裏麵,到底向著誰。”


    嬌杏隱隱聽懂了,又隱隱沒懂,就聽皇後吩咐道:“把我做的那身新衣裳拿出來,咱們今日穿個新鮮。”


    她依言行事,剛幫皇後理好衣領,便聽到又小太監在外麵報信,說是太子遣了人來。


    “讓他進來吧,”皇後一挑眉毛,又道,“嬌杏,你先下去。”


    “是。”


    嬌杏應下,躬身往外走,就見一麵生的宮人緊擦著自己走過,進入了內殿。


    “娘娘,”那宮人低著頭,“有宮女說,在霜花宮裏見到了官家,太子派我來給您說一聲,若是有了進展,您知會一聲,他就在前朝等著,立馬就來。”


    “霜花宮嗎?”皇後沉吟一聲,“官家一直是個念舊的人,會去那裏,倒也不稀奇。”


    內侍彎著腰,沒有動,就聽皇後道:“我瞧著你麵生的很,可是新來的?”


    “回娘娘,小的原本做些粗使活計,伺候不了貴人,”內侍小聲說道,“這幾日宮裏人手短缺,才調去了殿下身邊。”


    “既然如此,”皇後點了點,對他招了招手,“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內侍身體一頓,然後抬步走了過去。


    “你怎麽看著這麽瘦?”等他走近,皇後上下打量了幾眼,“可是不曾好好用飯?”


    “之前病了一場,”內侍啞聲說道,“這幾天才下了床。”


    “那是夠遭罪的。”皇後溫柔的看著他,“我這幾日也有些煩心事。如今戰事剛歇,寰宇之內都要靠著大勝提氣,我便做主壓下了三公主的喪事,還望官家日後知曉了,不要怪我。”


    內侍道:“您做的一向很好,官家是不會怪您的。”


    “還有老二的婚事,”皇後又道,“貴妃之前有心選個大家閨秀給他,但選了這家便虧了那家,怎麽也拿不定主意,我每次一見到她來請安,就覺得頭疼。”


    “康樂郡王已經大了,既然他有自己的主意,便隨他去吧。”內侍低聲勸慰道。


    “是這個理。”皇後點頭,抬手撫在了內侍凹陷的臉頰上,“疼嗎?”


    “……疼,”過了良久,內侍才答道,“但看到娘娘……就不疼了。”


    這麽說著,一滴溫熱的液體濺到了皇後白皙的手背上。


    “讓開!”


    太子一把推開擋在前麵的宮人,徑直闖進了長秋宮。


    “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何摘下高嶺之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海派蠟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海派蠟燭並收藏如何摘下高嶺之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