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刀的動作一頓,淩玥將目光移回了它臉上。


    單看麵容的話,它生前應當是老君的道童之一,隻不過與門外穿著陰陽道袍的同門比,身上這身鴨蛋黃道袍就土多了,他倆合起來,倒是很符合老君又土又潮的風格。


    此時那怪物的雙眼已經徹底睜開,配上張到極致的嘴巴,有一種怪異的扭曲感,直到——有兩行“淚水”從它的眼眶湧了出來。


    死人是沒有眼淚的,那“淚珠”更像是植物的汁液,有著淡淡綠色。


    淩玥原本覺得,自己是撞上了“開門紅”,一下子就滾到了“花王”的嘴邊。


    可現在看來,花叢將它隔絕到偏殿的行為,與其說是特權,還不如說是放逐。


    她可以想象出當初發生了什麽。


    這名黃衫道童在被風荷捕獲以後,不知出了什麽岔子,分株並沒有完全成功,而是保留畸形的軀體和本身的意識。


    發覺自己變成怪物的道童掙紮著離開了花群,來到了存放武器的左偏殿,使用一把短刀,把自己釘死在了牆上——那把短刀手柄的朝向就是最好的證據。


    可惜的是,他不知道的是,僅僅是這樣,是殺不死一朵魔蓮的。


    花草的生命有時候會堅韌到了恐怖的地步。


    而此刻,在狂暴的花叢無差別的力量灌輸下,本該死去的它“複活”了。


    失去了舌頭之後,無論身體如何痙攣,“道童”的嘴裏也隻能發出模糊的嗚咽,然而它的眼睛卻粘在淩玥身上,像是在以此傳達著什麽信息。


    半人半花的手臂抬起,“道童”一拳砸到了身後的牆壁上,卡在脖子裏的短刀被類似植物組織的東西彈出了半寸,它擺起頭顱,開始一下又一下的撞起了牆。


    看著它這堪稱詭異的舉動,淩玥有了一個猜測,“你想讓我……去後殿?”


    砸牆聲停了下來,“道童”眼珠上下轉動,似是在做一個“點頭”的動作。


    在淩玥的感知裏,這名“道童”要比在正殿的同門強上不少,不光因為他還留存著自己的意識,單從花體的大小就能清晰的辨別。


    加上二人在服飾上的差別,對照凡間宗門的情況,她幾乎可以斷定,二人在這兜率宮裏有著截然不同的分工。


    穿著太極服的道童很可能承擔著“倉管”的職責,而眼前這個,應當承擔著更為重要的工作。


    “砰!”


    發泄了這麽久的怒火,正殿的風荷群不僅沒有平息,甚至還有愈演愈烈的架勢,“道童”的根莖被連續扯動,有不少根須順著掀開的地磚爬入了偏殿之內。


    見狀,它吃力的控製著僅存的幾根手指,沾著肢體溢出的綠液,在牆壁上寫了起來。


    “……六……丁?”


    淩玥勉強辨認出那歪歪扭扭的比劃,還未等再問就聽一聲巨響,本就活動的磚石被徹底拍飛,無數根莖從缺口中湧出,對準牆上的“道童”伸去,而後者身體弓起,嘴巴張的極大,像是一頭無聲咆哮的小獸。


    雙方扭打在一起,無數枝蔓、根莖互相抽擊,在石塊紛飛之中,“道童”猛地撞進了群花之中,每根根須都長到了最大,雙手被圓葉所吞沒,將前者硬給堵了過去!


    兜率宮顫抖了起來。


    淩玥閃出偏殿,隨著“道童”不計代價的衝撞,龐大的風荷群被生生的犁出了一條通道!


    不再遲疑,她足下一蹬,躍進了“花海”。


    此時的風荷被突然反水的“自己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道童”與它們根須相連,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誌,當二者廝殺,就像是一個人的左手突然擊打起了自己的右臉,“啪”的一個巴掌扇下去,讓整個花群都陷入了混亂之中。


    被喚醒的人臉敵我不分的撕咬起了周邊的同伴,斷裂的枝葉與撕裂的肢體四處飛濺,藤蔓揮舞的毫無章法。


    淩玥一路不停,通往後殿的拱門已近在眼前!


    “嘭!”


    有什麽東西擦著她的臉頰飛過,落到了前方的地麵上,骨碌碌的往回滾了幾步。


    那是“道童”雙眼怒張的頭顱。


    破空聲從身後傳來,淩玥看也不看的向前一邁——縮地成寸!


    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用縮地成寸,她不知道會不會偏離方向,也不知道會不會自投羅網,但這個時候,就是要賭一把!


    少女眼前視線一花,再清晰時,已經撲到了拱門之中,無數蔓藤緊跟著飛到拱門之前,卻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所震懾,紛紛卷曲了起來。


    用手撐起身體,淩玥扭頭看向身後,無數張人臉冷漠的盯著她,黃色的根須在門前徘徊,卻始終沒有再入一步。


    這群家夥……是在害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著後殿走去。


    與散發著陰冷的前殿不同,隨著少女不斷深入拱廊,四周的溫度明顯有了上升。


    淩玥腳下不停,一口子走過拱廊,眼前便豁然開朗了起來。


    隻見那空蕩蕩的宮室裏,隻放了一隻等人高的銅爐,銅爐下是泛著紅光的巨大八卦陣圖,而在陣圖的一腳,還放著一隻低矮的小凳,小凳上則是一把焦黃的蒲扇。


    除此之外,還有前後左右四道鐵鎖從宮殿粱角垂下,係在了銅爐的耳部,隻要將爐口處的插銷放下,爐中之物便在劫難逃。


    層層熱浪從銅爐中散發出來,淩玥止步於八卦圖前。


    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道童”臨死前寫下的“六、丁”二字的含義。


    傳說中可以將觀音菩薩楊柳枝都烤幹的六丁神火,就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裏。


    想到這裏,她從衣袖中拿出了一隻畫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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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六丁神火是什麽?


    先天四大神火之一, 太上老君用來煉丹煉器的爐火, 就連大名鼎鼎的三昧真火見了都要親切的喊一聲“爹啊”。


    請注意,這裏“爹”並的用法不是謙辭, 而是陳述事實。


    對此, 玉柄真人有話說。


    “要說清楚這段剪不斷、理還亂的父子關係,還要從孫猴子大鬧天宮……不不不,不需要那麽遠,從他踏上取經路開始說就行了。”


    當初孫大聖從兜率宮脫困時,推倒了八卦爐, 被順帶推了個踉蹌的老君也不知道是閃了腰,還是想趁機偷懶, 竟然就這麽硬生生憋著沒管,任由爐火落入了下界, 形成了無人能過的火焰山。


    而在火焰山腳下, 則住著勤勞勇敢的牛魔王一家。


    這男人呐, 一朝有錢有勢, 就容易學壞,妖也不例外。老牛他勤勤懇懇幾千年,好不容易修到了妖聖的地步,然後就拋棄了糟糠之妻鐵扇公主, 投奔了玉麵狐狸的溫柔鄉。


    鐵扇公主痛失夫君,好在兒子紅孩兒很爭氣,跑去火焰山修了三百年,領悟了三昧真火後占山為王, 燒的孫猴子都有點招架不住,差點就吃上了唐僧肉。


    由此可見,三昧真火脫胎於六丁神火,這父子關係算是名副其實。


    順帶一提,哪吒不止一次覺得紅孩兒在模仿自己,可惜後者跟了觀音當善財童子又跑的飛快,才一直沒找到機會讓他明白誰才是三界最強熊孩子。


    “師父,”小小的淩玥舉起了爪爪,“為什麽孫大聖衝出了八卦爐,卻怕三昧真火呢,難道六丁神火跟師父一樣不濟事嗎?”


    “小小年紀,胡說八道什麽!”被揭了老底的玉柄真人惱羞成怒,“那是因為猴子懂八卦,專門挑了巽宮站,有風無火,這才沒被煉成丹藥。”


    之後他又講了太上老君與觀音菩薩的那次打賭,把沾著雨露的楊柳枝燒的焦幹,而三昧真火卻害怕玉露,可見薑還是老的辣。


    吹完一波,玉柄見徒弟一臉似懂非懂,趁機給她灌輸了一波“好好學習就不吃虧”的道理,以至於淩玥在好多年裏,都覺得孫大聖是“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的代表人物。


    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也沒錯啦。


    現在,輪到淩玥體驗何為知識改變命運了。


    將手中的卷軸展開,頭頂綠色花冠的舞法天女重現人間,一雙眼睛活靈活現,仿佛下一刻就會滴溜溜的轉起來——不用下一刻,現在就能轉。


    先前在丹藥庫的時候,淩玥怕自己前腳剛走,淩伯海後腳就遭殃,就想了個轍兒,讓他鑽進了專門為折葉畫的畫像裏。


    反正他現在也是鬼,又與折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如此作為也不算鳩占鵲巢、


    聽到女兒召喚,淩伯海從畫像裏探出身來,視線在諾大的後殿裏轉了一圈,直到見那散發著熱氣的銅爐,才麵色一僵。


    身為兒子的三昧真火已經號稱鬼神不敢近,當爹的六丁神火自然不逞多讓,哪怕被關在了爐中,威懾力也遠非凡火可比。


    見他如此反應,淩玥心中一定。


    淩伯海已經算是善鬼了,都如此懼怕神火之威,那本就至陰至邪的波旬,豈不是更與此火天生相克?


    或許,這就是他一定要把兜率宮給封住的原因。


    在三清已脫離三界的如今,封住兜率宮不一定會惹出老君,但不封兜率宮,一定會給他造成巨大的麻煩。


    望著猶自熊熊燃燒的銅爐,淩玥心中一動。


    此時的八卦爐已算無主之物,但這等獨一無二的寶貝兒,就算沒有主人加持,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驅使動的,不然波旬哪會留它到現在?


    換言之,起碼對波旬來說,這爐子是無解之物。


    想到此處,淩玥將老爹趕到宮殿的角落,兩三步走到銅爐麵前,打開了爐口。


    並沒有火苗一躥三尺高的場景,八卦爐上陣法之精妙,就算讓她來看,也隻能眼花繚亂,而入口更是玄奇,看著不過巴掌大小,實際上就是饕餮的嘴巴——多少都能裝。


    為了方便送入材料,入口中懸浮著一塊平整的銅板,淩玥試著將畫像放入,展開的卷軸瞬間縮到了巴掌大小,正正好好的鋪在了板子上。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少女心髒跳速加快。


    就在剛才,她腦子裏突然蹦出來了一個有些瘋狂的點子。


    找到玉帝屍骸的最大阻礙並不在數不盡的食人蓮花,而是波旬本人。


    淩玥了解折葉,哪怕那不過是波旬混雜了他人表現出來的假象,也能從其言談舉止中一窺本尊的作風。


    折葉行事最大的特點,就是穩。


    除了無法假他人之手的侯府往事,無論是柳千易入魔還是後來的封神之戰,他都完美的隱藏了自己插手的痕跡就算偶爾來那麽一記神之一手,也會以最快的速度撇清關係,重新退居幕後。


    當楚允從折葉手中搶奪打神鞭的時候,誰能想到這倆人其實是一夥的呢?


    他們聯手瞞過了天下人。


    這家夥雖然行事乖張狠戾,棋風卻意外的屬於穩健派,帶著一種老人家特有的固執,什麽事都要打磨到四平八穩才肯落子。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拉她進九幽的那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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