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笑了一下,為她拂去了袖間的一抹餘灰。“那是因為,我一直沒狠心把你丟下。若我真的決絕離去,你又怎能再跟上?”


    *


    他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才請人將宿昕找了出來。


    宿昕起先還不信,直至到了遊船上見到兩人,才大吃一驚:“昨天南京守備還在跟我絮叨,說是前麵幾個州縣的人紛紛打聽你們的去向,還以為半途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結果就這樣進了南京城?!”


    “你也知道的,那些人太過張揚,沿途迎候不勝其擾,因此我便隱藏了行跡。”江懷越為他斟酒,做了個手勢,“我先飲一杯為敬。”


    “哼,那是因為忙著想巴結你。”宿昕瞥了他一眼,飲下杯中酒,“誰不知道現在你和魯正寬一內一外,國家大事幾乎都由你們來定了。說也奇怪,魯正寬以前還對你萬分鄙夷的,如今竟然也能和你坐下來商議事情了?”


    江懷越道:“魯大人還是耿直的性子,並不會一味妥協……”


    “光我就看到大人好幾次沉著臉回來,自己關在書房裏誰也不搭理呢。”相思笑盈盈地給兩人倒酒,“準是跟首輔大人又起了爭執,誰都不服氣!”


    江懷越揮手道:“我是不願意跟他真的起衝突,常常謙遜退讓而已。”


    “不過他也算是官場上特立獨行的一個了。”宿昕瞧著兩人,又道,“江懷越,你在朝堂上動了怒,可不要把氣撒在相思身上啊!”


    “……我怎麽會……”江懷越覺得他著實有點管得寬,相思卻搶道:“不是怎麽會,是怎麽敢!”


    他壓低聲音,繃著臉道:“又胡說八道!”


    相思委屈道:“瞧瞧,這就已經凶悍起來了!小公爺,你看他是不是不把您的叮囑放在心上?”


    宿昕卻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您還笑?”相思訝異地問,“怎麽也不想著幫我,為我撐腰了?”


    “凶是外相,那眼神一看就是色厲內荏啊。”宿昕一展玉骨湘妃扇,輕輕搖著道,“依我看,回去後倒黴的還是他。”


    *


    三人乘著畫船遊遍秦淮風光,直至臨近黃昏時分,宿昕才起身道別。


    “沿河風光到了晚間更是怡人,隻不過留給你們這新婚夫婦單獨享受了,我家老頭兒最近脾氣暴躁,要是我回去遲了,又要被嘮叨得半死。”他不無遺憾地拱手行禮。


    “是小公爺又惹令尊生氣了吧?”江懷越往窗外看了看,又道,“莫非最近又有什麽風流韻事?”


    “我是那種人嗎?!嗨,他每天都在生氣!不管有沒有人惹,我看大概是酒喝多了的緣故!”宿昕上了岸,看畫船緩緩駛向下遊,便返身朝著國公府的方向走去。


    餘熱未散,蟬鳴喧騰,縱然是帶著折扇,但走了一程也覺得又累又熱。他開始後悔剛才沒叫江懷越將他送到離家更近的地方再上岸,然而這時候想要找轎子和車馬也並不容易,宿昕隻得加快腳步穿行於長街。眼見不遠處就是平素常去的茶樓,便想著進去再坐一會兒,讓掌櫃的給找匹馬再回家。


    誰知還未走到茶樓,忽聽後方傳來馬車疾馳之聲。宿昕算是反應敏捷,閃身避讓間,一輛馬車迅速駛過,差點將他給撞到。


    “不長眼睛的東西,在這城裏不怕撞到人嗎?!”宿昕怒不可遏,朝著馬車罵道。


    一陣急促的響動後,那輛馬車竟然在前方硬生生停了下來。


    “怎麽,還想跟我理論?”他氣衝衝走上前,“也不看看我是什麽……”


    話語還未完,原本緊閉的車窗忽而開了一道縫隙,從裏麵傳來清冽動聽卻又蘊含冷意的聲音。


    “自己走路都得意忘形,才下了畫船,又想去什麽地方喝花酒嗎?”


    宿昕不禁一愣。這少女的聲音如此陌生,可聽著怎麽又像是跟蹤於他,並且對他的日常行程早有研究?


    “你是什麽人?!”他警覺起來,盯著馬車窗戶,然而裏麵光線黯淡,看不出到底坐了怎樣的人物。


    “我是誰?”少女依舊冷若冰霜,“你還好意思這樣問?若不是你實在不成體統,我會在這炎炎夏日過來理論?如今被我終於逮住,咱們是要回你的國公府,在國公爺麵前說說是非曲直,還是另尋地方單獨解決?”


    宿昕越聽越不對勁,上前一步,就想將車窗拉開。


    誰知那車子裏的少女卻早有防備,幾乎同時扣住了車窗。兩相發力之下,宿昕竟然無法將車窗強行拽開,漲得俊臉發紅,慍怒道:“既然要跟我理論,就不要藏頭露尾!我最討厭這種故弄玄虛的樣子!”


    “大庭廣眾之下,豈有拋頭露麵的道理?你以為都像你似的不講規矩?”少女又一發力,砰地一聲緊閉了窗戶,險些將宿昕的手指夾斷。


    “小公爺,我剛才已經正告你了,而今你要麽跟我去別處相見,要麽我就直接讓車夫去國公府!你自己掂量著辦!”少女說罷,高聲道,“我們走!”


    車夫應聲揚鞭,重新策馬前驅。


    “哎?哎?!”宿昕愣在原處還沒反應過來,那馬車已經又迅疾駛向前方。


    “你們,你們這是要引我入甕啊?!”他又氣又急,在街上叫道。


    青石道路上,疾馳中的馬車車窗忽又被推開半扇。


    杏白羅衫的少女自車中探身回望,冰肌玉膚,唇如豔瓣。


    “你真的要我去國公府大鬧一場?”暮風徐來,她發間金簪流蘇不住晃動,泛出奪目光亮,“耽擱了別人的青春,卻還一臉無辜!”


    窗戶又一次砰然關閉。


    馬車很快就拐過路口,駛向斜側小巷。


    宿昕這才恍然驚醒,心裏暗叫不好,緊握著折扇朝著那個方向急追而去。


    *


    夜色漸濃,秦淮河上光影如夢,淼淼水聲融著嫋嫋樂音,柔波款款,月華浮沉。


    相思躺在江懷越身上,微帶著醉意道:“小公爺什麽時候成親啊,我還想著喝他的喜酒呢……”


    江懷越會心地笑了笑:“他一身風流債,恐怕成親後也會被管頭管腳,所以遲遲拖延……隻不過,若是遇到個厲害女子,就很難脫身了。”


    “怎麽忽然這樣說呢?”相思不解問道。


    “有一輛馬車從他上畫船起,就一直在岸上暗中追隨我們。”江懷越淡淡道。


    相思緊張地坐起來:“什麽?!那你怎麽不早說?!你的意思是來盯著他的,那他自己下船了豈不是很危險?”


    “裏麵是個少女。”江懷越道,“我有一陣去船頭的時候望到了,而且馬車精良,車中人裝束得體,不是煙花女子前來尋債的。”


    “那是什麽人?”


    “……你不能動動腦子?”他鄙夷地回了一句,自己又倚靠著窗戶望向滿河光影。


    相思想了想:“哦,我大概知道了!真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主動找上門的事情!”


    他撐著臉頰,忍不住笑了笑。


    “大人,你偷偷笑什麽?”相思靠在他身上,手悄悄移到他腰間。


    他捉住她的手腕,捏了捏,道:“你還好意思說別人?”


    “……那你也怪我主動?”她近乎無賴地又伸進他的衣襟,湊到他耳畔,悄聲道,“大人,我的身子,是不是很值錢?”


    江懷越臉頰發熱。


    她又借著微醉的酒意,摟住了他。“以前在秦淮河上的時候,怎麽就沒能早點遇到你呢?”


    “我那會兒又不在南京!就算在,也不可能去花船!”江懷越有些生氣地抱著她,不準她胡言亂語。


    相思蹭著他的心口,躺在了他懷中。“那你幾歲離開南京的呀?”


    “……十歲吧,怎麽了?”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燭光下閃著亮黑。“我在想那時候我多大,有沒有去過皇城……有沒有,見過大人呢?”


    “真的還像小孩子一樣,你五歲,能去皇城裏麵見到我?”江懷越笑話她的胡思亂想,卻不防備被她抬起臉,深深吻住了嘴唇。


    喘息的間隙,相思撫過他的臉龐。“因為,實在太過珍愛,恨不能早些與大人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啊……”


    他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極了。


    船內如膠似漆,遠處花船蕩漾水上,仍舊是十裏秦淮,粉香脂濃,繁華好似神仙世界。


    ※※※※※※※※※※※※※※※※※※※※


    第228章 番外七


    兩人在南京停留的日子裏,相思還曾經與江懷越一起坐著馬車, 去尋找以前的雲府。


    宅子在裏仁街上, 即便是相思,也費了好大勁才算找到原址。自從雲家被查抄, 她和姐姐被遣入教坊以後,她就從未回過家園。


    馬車緩緩停在街邊,斜對麵就是朱漆斑駁的大門。隻是正中間的“雲府”二字,早就換成了“張府”。


    “這裏麵住的是什麽人?你打聽過嗎?”江懷越撩開簾子望了望。大門前的石獅子威武倨傲,但門前冷清,看上去有些蕭條。


    相思道:“聽說後來被轉賣給了一個商戶, 但是那麽多年過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是當初買下的那人家。”


    江懷越望著對麵,圍牆內綠竹依依,枝葉橫斜, 在微風中徐徐晃動。


    “要不要想辦法進去看看?”他忽提議道。


    相思嚇了一跳:“裏麵住了陌生人, 怎麽好進去呢?”


    “也不是找不到辦法……”


    她見江懷越微微蹙眉, 似乎真的準備想辦法將她帶進去,連忙道:“大人, 不要去想什麽點子, 人家好端端住著,我們不管是明目張膽闖進去, 還是使用手段溜進去, 都不太好。”


    “你不想去看看以前的家嗎?”


    相思垂下眼簾道:“其實, 七歲就離開了宅院, 印象已經很模糊了。而且如今別人住在裏麵,也許陳設布置都改得麵目全非,再進去看一次,豈不是徒增傷感?”


    江懷越聽她這樣說了,默默地點了點頭。


    馬車隻是圍著那座宅院緩緩繞行一圈,隨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此處。


    *


    那天夜裏,江懷越還在窗前看從京城寄來的書信,相思已經躺到了床上。他一邊思索著如何回複,一邊研著墨,忽又回過頭看看,見她閉著眼睛了,便起身來到床前。


    “相思?”江懷越輕聲叫她。


    她這才迷迷糊糊睜開眼,“怎麽?”


    “你很困了嗎?要睡覺的話把衣服脫了。”


    她本來還想再陪他一會兒,然而可能是之前一段時間忙著趕路,到南京後又沒好好休息的緣故,今晚真的是又累又困。


    “那你也早些睡。”她爬起來,草草地卸去了妝容,洗漱之後獨自上了床。


    江懷越為她放下了薄透的紗帳,隨後又去擬寫回信了。相思隔著紗簾看著那背影,燭火躍動著,灑下搖晃的陰影。


    ——都告了假了,還不得清閑。


    她在心裏嘀咕了一聲,轉身睡去了。


    ……


    “雲夫人,您家的兩位千金真正是出落得標致秀麗,以後誰家若是能娶得其中一位,那才是有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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