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紅的暴露目標呀!”


    我們又忍不住笑了一笑。我說:“要是被人發現我們不在,你穿隱身衣也沒用了。我看我們還是早點回去為妙。”大許默默地點點頭。她說:“忙什麽?先到對麵樹蔭下坐一會。”


    到了那兒,她把一件洗白了的破軍裝披在肩上,從衣服兜裏掏出兩張紙說:“這是我的檢查,你們看看。”


    她的檢查就是一個最缺乏幽默感的人看了也要笑出聲來。開頭說的是:“敬愛的教導員:祖國山河紅旗飄,六億神州盡舜堯。在一片革命歌聲中,我們迎來了七十年代第一春!”結尾是:“我的水平不高,毛著活學活用得不好,檢查之中如有不符合毛澤東思想之處,請教導員指正。”中間盡是一片胡說八道,好像是篇批判稿,說什麽,寶像的被毀壞,是由於國際帝修反的破壞。說到事情的過程,隻有一行字,“可能是我們三人中任何一個弄壞的,鬥私批修地說,尤其可能是我。”總之,你看了她的檢討,猜不出她說的是什麽。她說:“我把會計室的報紙全翻遍啦。”她又要大許拿他寫的來看看,大許不給她。原來邢紅上午去找他,他還沒有寫。我說:“要是寫了就拿來看看,別怕,我寫的也給她看過。你還信不過我們?”


    大許低著頭說:“我怎麽會?你們對我太好了。你們要看就看吧。”他掏出來遞給她。那紙上總共三行字,寫的有核桃大小:“割破寶像的就是我,我是在蓋穀子時用刀子裁席子裁破的,是無意的,請領導上批判教育。檢討人:許得明。”


    邢紅抬起頭微微一笑,說:“我早就知道你要這麽寫!”她把這張紙哧地撕了,扔到河裏。她冷笑著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寫?以為這麽寫了我們就不受連累?傻!我們都說沒記清,你要咬我們一口?還是怕我們以後說出來?你聽著,我以後要是告訴除咱們三個人之外的任何人,就是王八!”


    我倆都笑了。這麽一個女孩子一本正經地賭咒可真好玩。我說:“我也是。絕不告訴別人。”


    大許皺著眉說:“可是我確實撕了寶像。不說,對嗎?”


    聽了這種話,我感到沉重。不管怎麽說,我們在向組織隱瞞一個重大問題,這是不可寬恕的。可是邢紅說:“你多笨哪!明擺著教導員要整你,你還要自己送上門去。”


    他聽了她的話,低下頭去。忽然又抬起頭來說:“可是你們這麽包庇我,是對的嗎?”


    邢紅猛然一伸胳膊,把上衣揚到地上,她站起來,把她苗條的身體投到陽光裏去。她揚起頭,把披散的頭發垂到腦後,眯起子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說:“當然我們是對的。不管怎麽說,我相信自己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好人,小王也是。至於其他的,我都隨他去,要批鬥就批鬥好了,有什麽了不起。”她忽然轉過身來說:“我衣兜裏有一份檢查,是給你寫的,我書包裏有紙筆,你抄——份吧。你不要這麽提心吊膽的,沒什麽了不起。我要下水去啦,小王,你去嗎?”


    我點點頭,於是我們下河去了,大許在岸上呆子一會兒,就心安理得去抄檢查了。我和邢紅一起在淺水處奔跑,又到深水處去掏老鄉下的魚簍,看看他們捉了幾條魚,不過我們沒拿他們的。我有點迷上邢紅了,她顯得矯健又玲瓏。她真美啊。我開始對她有了一點不尋常的感情。後來我們上了岸,大許已經抄好了他的檢查。我們就一起溜回去,誰也沒看見我們。等挖渠的人回來,我正手托著頭冥思苦想哩。可是我想的是邢紅這麽幫大許的忙,莫不是愛上他了?這時,教導員來要檢查,我就給了他。


    教導員把我們的檢查看了一遍,勃然大怒。他立刻決定批判我們。吃完了晚飯,他把一些人叫去開預備會,其中有好幾個是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開完會回來,他們都繃起臉來不理我們,和別的同學說話也背著我們。有人小聲告訴我:要批判你們啦。我心裏慌了一下,後來一想,慌什麽呢,反正到了這步田地,豁出去了。頂多是“站起來”,“到前邊站著”,去聽批判。


    誰知到了晚上,教導員派了兩個人來跟著我,連我上廁所也跟著。平時我跟他們都住一個屋,這會兒耷拉著臉也不理我了。我覺得有點不妙,腦袋後麵直發涼。到晚上有人吹哨,叫大家去開會,我看見大許背後也跟著兩條大漢。啊哈,會場上點著四盞大汽燈,可真舍得油啊。教導員站到桌前,說:“今天這個會,是批判破壞寶像的許得明、王小力和邢紅的大會。把許得明和王小力帶上來!邢紅在下麵接受批判。”我後麵的兩個人就來推我。我站起來走上去,可是感覺有點腿軟。大許也走到前邊來。邢紅也跟上來了。教導員對她了瞪眼說:“誰讓你上來的?”她說:“批判我們三個人嘛,我當然上來。”教導員冷笑一聲:“好啊!”他大喝一聲:“你們麵向群眾,低頭!”


    麵向群眾倒不怕,低頭可是低不下去。教導員大吼一聲:“把許王捆起來!”跟著我的兩個人立刻就來扭我的胳膊,我拚命掙紮。真想給那兩個家夥一人一拳,還是同學呢。可是我不敢打人,隻把雙手捏在一起,不讓他們把我的手扭到背後。我聽見大許使勁地喊:“啊……!!”底下老職工亂起來,有人叫:“是些小娃娃嘛,捆起來幹哪樣?”折騰了半天,教導員撲過去幫著捆大許,結果把大許捆起來了,我呢,還沒捆上。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勁,簡直邪性,雙手握在一起,三四個人都弄不開。教導員來看了看,說一聲“算了”,於是就開會。可是邢紅站到他麵前說:“你也把我捆起來!你捆!”我們那兒批判會常常捆人,可還沒捆過女的呢。教導員不敢動手,就叫女知青來“押住”邢紅,果然就有兩個積極分子上來扭住了她的胳膊。教導員回頭來看我,我衝他瞪大眼睛,他又叫人來捆我,這回我讓他們捆了。那硬邦邦的竹殼子捆住手腕疼得要命,繩子往脖子上一扣馬上就透不過氣來。這會兒下麵的人走散了一半,我們隊長也不見了。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說我們是“知識青年的敗類”等等。正在批判,隊長跑來說:“團部指示,這個會不能開,尤其不準捆人;叫先把人放了。”教導員剛要瞪眼,隊長說:“政委說了,這個事你要負責任。”教導員立刻軟了下來,不得不宣布散會。


    根據團裏的意見,毀壞寶像的事情是無意的,不予追究。捆打知識青年一事教導員要道歉,受害者也不要上告,事情就這樣兩拉倒。


    當晚,我和大許坐在床上根本不想睡,氣得腦門子發漲。細細一想,鬥我們捆我們的全是自己的同學,為了什麽呀,不過是為了給教導員留個好印象,以後能在講用會上說說他們怎樣站穩了立場,然後到團裏當個文書、幹事之類,寫些狗屁不通的報告。為了這個背叛我們,值得嗎?


    熄燈時,我們屋那兩個家夥回來了,怯生生地輕手輕腳地溜進門來,悄悄地坐在床上。我一下子站起來,大喝一聲:“你們兩個搬出去!別跟反革命住在一塊!”有一個小聲說:“王哥,別賴我們。我們也沒法子。”我的野性發作起來,大吼一聲:“滾出去!快滾!”接著把他們的東西全都扔了出去,他們兩個不敢再說什麽,忍氣吞聲地撿起東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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