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過期肉桂卷


    煙霧繚繞的昏暗房間,牆皮脫落了一大塊,紅磚露出來像是白布上的補丁。軍綠夾克的男人嘴裏叼著煙,眼睛合成一條縫,眉毛胡亂揚著,每句話都帶著髒。另一人翹著二郎腿,眼看就剩自己手裏有牌了,怒氣突然上來,把牌砸在桌上,指著對方鼻子罵。屋內好幾股壓抑已久的負麵情緒一瞬間被引爆,打牌的、圍觀的突然打作一團,啤酒瓶、玻璃茶杯摔倒在地,桌上的花生米滿天亂飛。最後鏡頭也像是被卷進去,猛烈搖晃了一陣,最後沒了畫麵。


    屏幕再亮起來時,是人對著鏡頭的訴說,某些冗餘的言語構成一種令人置身其中的情境。


    “不都用機器了麽,”穿發黃襯衫的男人欲言又止,慘然一笑,“咱工人……唉……那點活用不了這麽多人。”


    “十六歲,跟著我爸進車間……後來一起下崗……”另一個男人牙齒上蓋著濃厚煙垢,“以前多風光呢,一日三餐,蔬果肉糧,別人家都羨慕。改了,鐵飯碗就沒了。”


    “那東西太毒,那會兒他肺就不行了,親戚朋友借個遍,還是沒救回來,現在還在還錢。我一天要炸幾百根油條,做幾百個燒餅,晚上再幫人送外賣。”女人的袖套上泛著油花,角落的桌子上擺著男人的黑白照片,“我尋思呢,過兩年還清了,我也能好好活一回。”


    一戶毛坯房,回聲很大,男人戴著安全帽,臉上糊著粉塵:“四十歲退出來,工作不好找,一家人等著養活呢,怎麽辦?我白天幫人家裝修隊粉刷,晚上當停車場保安。兒子問我,為啥他不能跟同學一塊去補課,我能說什麽……那課太貴了,我沒錢。”


    眼袋比眼睛還大,嘴唇烏青的男人用力睜了睜雙目,舉著啤酒說:“打針啊天天,那時候,鉛毒是沒了,健康細胞也沒了。夫妻倆一起下崗,死了一個,拿了安置金,就當孩子讀書錢了。現在他也大了,我無所謂,今日有酒今日醉。”


    背後是來往的車流,中年人手裏一片烏黑,周圍聲音嘈雜,“我開修車攤,還行吧。時代洪流嘛,大家都沒辦法,我也知道的。早知道還是要讀書,我教育我小孩,不好好上學,以後啥也做不了。”


    說不清是被哪句話戳中了淚點,還是被這種曖昧不清的真實打動,何犀坐在電視前麵一會兒擦眼淚,一會兒擤鼻涕。她已經三天沒出門,也不跟人聯係,就是把那些片子反反複複地看。


    每次她迷上什麽東西就會立刻投身其中,直到自己的熱情被耗盡。比如,如果她偶然聽到一首非常非常喜歡的歌,她一定會單曲循環上百上千遍,一直到短期內都不想再聽到為止。


    此刻,通過集中大量閱片,她漸漸領悟到紀錄片的迷人之處——一部電影的時間,或許隻能捕捉到真實世界的局部,但卻能通過隱喻和留白,讓觀眾窺見到生活的千頭萬緒。那些平鋪直敘中的弦外之音,不著修飾的毛邊質感,太有意思了。


    隨著黑屏,何犀覺得眼中酸澀,大概是用眼過度,於是關掉電視,把一地紙巾捧起來塞進垃圾桶,喝下一大杯藍莓汁。剛走進畫室準備幹點正事,門鈴就響了。她打開監視器,看見成聊的臉,突然有種一人世界被入侵的不悅。


    成聊外帶了韓國料理,穿著那熟悉的藍色法蘭絨襯衫,一進門就把何犀抱住,白色塑料袋裏的泡菜五花肉味瞬間飄滿了整個門廊。


    何犀勉強擠了個笑,從他懷裏挪出來,接過袋子讓他換鞋。


    “怎麽了?你心情不好嗎?”成聊抬腳脫鞋,看著何犀往裏走的背影納悶。


    “沒有,就是正準備開始工作。”她把餐盒擺開,倒了兩杯大麥茶。


    成聊坐到桌邊,“最近在畫什麽?”


    “人像。”


    “哦,最近店裏生意怎麽樣?”


    “還行吧,就那樣。”


    他又介紹了一會兒最近買的股票和金價情況,見何犀興致寥寥便不再多說,何犀也沒找話題,二人一時無話。洗碗的時候,成聊從後麵抱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說話,意思是晚上想留下來。何犀一聽到就覺得心情差極了。


    “你來就為了這個?”


    成聊有些驚訝,皺著眉說:“當然不是啊。”


    “我晚上想工作,你回去吧。”她小幅度地掙脫開來,擦幹最後一個碗放進櫥櫃裏,語氣平靜。


    他抬手把櫃門關上,正好擋在何犀身前,“你明天再畫不也一樣嘛,我好不容易休息。”


    “有思路的時候不畫,明天可能就畫不出來了。”她靠在水池邊上,往手心擠了些護手霜,柑橘薄荷味散開來。


    成聊覺得她那頭黑色卷發下麵的肩頸線條好看極了,眉毛舒展,睫毛也濃密,抬眼看他時眼目明亮,加上右臉頰那一顆不太顯眼的痣,特像黑白電影的女主角。


    第一次見她時,外麵正下著太陽雨,房裏是墨水味,她穿著養老中心的馬甲,裏麵是一件簡單的條紋t恤。她站在窗邊,垂眼握著毛筆在宣紙上描摹,跟爺爺有說有笑,他當時第一反應就想知道她是否單身。


    他唯一一點遺憾是,她沒什麽工作,基本靠家裏養著,愛玩,奇奇怪怪的想法多,稍微有些養尊處優、不食煙火。至於畫畫,姑且可以看作是愛好,也是她氣質的一部分。不過,這些他都能忽略,畢竟錢他能賺,結婚之後她留在家裏也挺好,養孩子會比雙職工家庭輕鬆些。


    “那我就陪著你,什麽也不做,行嗎?”他拿起何犀的手,手指摸了摸她的手背,微笑道。


    何犀看了眼他的酒窩,沒再說冷話,“你知道我畫畫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要是不想回去,就在這兒睡吧,別進畫室就行。”


    成聊點點頭,咧嘴對她笑,“在畫室門口坐著可以吧?”


    “我會把門關上。”她學著他的表情笑了一個,拿了水杯走出去。


    背後成聊還在說,“那我跟彼得帕克一樣吊在窗外可以嗎?”


    “你試試唄。”她邊說邊上了樓。


    會議室裏,尤敘靠在椅背上,看著投影裏的預錄畫麵,不大滿意:“她太注意鏡頭了,一開機就不自在。太刻意,不適合當紀錄片拍攝對象。”


    “那沒辦法,演藝人紀錄片嘛,投資方就是要拍她啊。專業的,多少都有點鏡頭感。”袁野泉按下暫停,起身打開窗,點上煙。


    尤敘手指用力地從眉骨劃過,歎了口氣:“我們一定要拍這個嗎?”


    “嗯,再不整點錢我們要破產了。”袁野泉嗬嗬一笑,頭發沒紮起來,迎著夜風往腦後飛。


    “攝像組還是找之前那幾個嗎?投資方有沒有要求自己的人參與拍攝?”


    “可能會有,反正你就先按原計劃來。”


    尤風風敲了敲門,探頭來問:“要不要吃水果?”


    “吃!”袁野泉把煙頭熄滅,爽快響應。


    她端著一盆香瓜進來,看見屏幕上的女性,問道:“這是誰?素人?還挺好看。”


    “叫溫非爾,演話劇的,真人特別高。”袁野泉用手比劃了一下,大概到他鼻子。


    尤風風端詳著那張臉,又問:“哦,她有什麽故事嗎?”


    “大概就是從小跟著父母在藝術團泡著,早先是練舞蹈的,後來被話劇團看中就去演戲了。”


    “那應該挺多人愛看的,很有話題性啊,還容易吸粉。我覺得你們的自媒體賬號也可以發點這種,拍拍網絡青年喜歡的人物。美強慘裏麵,隻要占到兩個,就一定有很多人喜歡。”


    尤敘笑了一聲,戳一塊香瓜塞嘴裏,沒評價。


    尤風風斜眼看他:“你笑什麽,針對我?”


    他陷在椅子裏,一肘抵在扶手上,隨口說:“又不是做網紅孵化器的。”


    “你真得改改你的臭脾氣,”尤風風手掌輕拍幾下桌麵表示強調,“就拿何犀來說吧,多好一姑娘啊,豪爽大度,心靈手巧,長得又美,也沒圖你什麽,你何必那麽冷眼相對?少來曆盡沙場,看破紅塵那一套,交個朋友有什麽的?”


    尤敘沒說話,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袁野泉接嘴道:“何犀是挺好聊的,也夠大方。不過咱們總共也就一起吃了兩頓飯,盹兒就這不愛社交的性格,可以理解嘛。以前那些個整天來堵門,到處刻意製造偶遇的女孩你忘啦?搞得外麵人都覺得盹兒風流成性似的,謹慎點也好。”


    尤敘順著這話,對尤風風揚了揚眉毛表示挑釁。


    “我覺得她跟以前那些妖精不一樣,清爽。她上回拿來的那些吃食是真不錯啊,你吃了嗎尤敘?我那天塞了個小麵包在你包裏。”


    “沒,忘了。”


    尤風風無能為力,感歎道:“你真無情。”


    尤敘騎車回到家裏,一進無風環境,背上頓時出了些汗,便從冰箱拿了瓶無糖烏龍茶,灌下一大半。眼睛瞥到那天隨手掛在門上的包,他拎起來拉開拉鏈。裏麵有個小紙袋,隱隱飄出黃油和肉桂的甜味,但一摸已經硬成石頭,他又撐開袋子往裏看了一眼。


    肉桂卷,他讀書的時候每天都要吃一個。


    尤風風居然連這個都說了。


    ☆、6-夢幻的入鏡


    何犀戴著一副已經停產的銀灰色鐵三角在畫室地板上睡了一夜,做了一個非常詭異的夢——血紅的罌-粟地,空氣裏的異香,坍塌的工廠煙囪,騎車的青年和她擦肩,留下一個冷眼。


    她被這邪典電影一樣的畫麵嚇醒,意識到自己從尼泊爾回來之後就開始瘋狂夢見尤敘,以及和他有關的各種東西。說起來這個畫麵還蠻有想象力的,她站起來,立刻著墨上手,爭取在忘記這個夢境前留下點什麽。


    剛刷上紅色,耳機就被人摘了下來,她一聲驚呼,手中的畫筆在畫布上拉出一條扭曲的弧線。


    何犀回過頭,看見成聊穿戴整齊,嚇得夠嗆,雙手舉起,像在投降。


    “我敲過門了,你沒反應我很擔心啊。”他撿起剛才被甩在地上的耳機,在手裏端詳了一下,“還在用這個耳機啊,怎麽不用我送你的那個?”


    何犀把耳機抓回來坐到椅子上,說:“這個耳機人聲很強,就像湊著耳朵唱給我聽一樣。”


    “我也可以湊著耳朵給你唱歌啊,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就能聽到了。”他哈哈一笑,湊過去抱她。


    被抱住的時候,何犀在成聊肩上仰著頭,正好看到角落那幅隻描了一個灰色人影的草圖。


    “成聊,我覺得……”她深呼吸,嗅到他的香水,是街上經常會聞到的氣味,“我們……”


    成聊像是察覺到什麽,突然退開,握著她的胳膊,表情非常嚴肅:“我知道我經常加班不能陪你,讓你不開心,我很抱歉。但我一休息就來找你了,你也知道的。而且我來找你真不是為了那事,我隻是想你了。”


    “不是為這個,隻是我覺得我們好像沒有什麽……談戀愛的感覺,說實話,好像和朋友比較像,你不覺得嗎?”


    他眯眼,露出很苦惱的模樣,反駁道:“我不覺得,每次見你我依然覺得很心動。”


    “那就是我的問題吧,你看,我們的共同興趣除了冰球還有什麽?你講銀行的事情我聽不懂,我畫的畫你也看不明白,平時你休息的時候我們見麵,也就是吃飯睡覺,好像……隻是朋友,不是戀人。”


    “我不明白。你是覺得……我太無趣了?”


    何犀下意識想否認,因為覺得這樣的說法太過殘酷,但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說辭來推翻這個論點。於是最後呈現出的態度,就是默認。她以為他會因此生氣,但他沒有。


    成聊抿了抿嘴,語重心長地說:“過日子就是這樣啊,不可能每天都波瀾壯闊的,細水長流才是生活。”


    何犀眨眨眼,一時無語。


    他接著說:“你看我爸媽,就是因為這樣平平淡淡,所以才能這麽多年啊。互相陪伴,事無巨細,不離不棄,這樣不好嗎?”


    她皺眉,顯然概念已經被偷換了。“叔叔阿姨感情很好我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意思是我們契合度不夠,所以雖然現在相處沒什麽不愉快,但熱情消散得很快。如果戀愛階段已經這麽平淡,時間久了會更加平淡,難以想象的平淡。我解釋清楚了嗎?”


    “你記得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天嗎?”他盯著何犀的臉。


    “記得。”


    “那隻是三個月前的事。”


    在畫廊,何犀的新作品前麵,二人並肩而立。成聊突然問她要不要做他女朋友。何犀側頭看他時,天窗在他微卷的頭發上投下陽光,他緊張而期待地微笑著,參觀者在她的餘光裏來來往往,大廳裏播著鋼琴曲。那個瞬間她覺得成聊的酒窩很可愛,他們相處得也很愉快,所以答應了。


    “你現在有點情緒化,我們不要討論這種問題了。我剛才給爺爺打了電話,跟他說我們今天會去看他。”見何犀有所動搖,他又補充道,“他最近血壓很高。”


    尤風風想把同學聚會安排在鋤禾,一方麵菜色確實不錯,另一方麵還能照顧何犀家的生意。她給何犀打電話時,何犀似乎不太方便接電話。


    “何犀,你是不是在忙啊?”


    “對,我在養老中心。”說著,遠處又傳來一聲:“妹妹,你看我這個畫得好不好?”


    “要不我晚點再打吧?”


    “沒事兒,你把人數、時間發給我就行,我讓陳京竹留個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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