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犀挪開眼,仿佛他是一團空氣,直接抽出房卡打開自己的房門走進去。


    門沒在她身後合上。


    她自顧自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換上拖鞋,給手機充電,收拾換洗的衣物,直到門口的高大身影終於開始說話。


    “何犀,我有話跟你說。”他沒進來,手抵著門,也看不見臉,就隻隔著門縫低語。


    她走進門廊邊的浴室,對著鏡子卸妝,語氣冷淡:“你站在那給隔壁的人廣播?”


    那邊躊躇了片刻,門才落了鎖。


    何犀透過圓形的支架鏡麵看見尤敘站在浴室門框外麵,在門廊的射燈下皮膚白得反光,手垂在身體兩側,寬厚的肩膀下沉,臉上愁眉不展,語氣卻故作輕鬆:“工作順利嗎?”


    她專注地卸妝,不再看他:“跟你有什麽關係啊?”


    他無聲地歎息,又問:“賴楓微對你好嗎?”


    “好啊,朝夕相處,往來甚歡。”


    “……那就好。”


    “你來就為了問這個?”


    “我想跟你道個歉,之前有些事,沒跟你好好商量,對不起。”


    “沒關係,我對於不在意的事物一向很寬容的。”


    看見他驟然深受打擊,又努力保持從容的委屈神情,何犀暗歎,他長得可真是誘人同情。


    接下來他的語氣就很虛浮,是近乎卑微的試探:“你做的短片,我都看了,風格抓得很好,如果……係統學一下攝影,應該會進步地更快。你要是想學的話,可以找袁野泉,我會讓他……”


    “我現在也在學啊,賴楓微的攝影組都很專業。”


    他深吸一口氣,似氧氣不足,繼而微微抬起下巴,對著鏡子裏的何犀點頭。


    一通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之後,尤敘又振作精神,正色道:“你寄過來的那幅畫在我家,如果你想拿回去,或者有版權費的問題……可以直接跟我說,出價多少都行。如果你不希望我用蒼洲當片名的話……我就改,我當時說不知道,隻是因為……懶得對那麽多人解釋。”


    何犀正好看見卸妝水上的生產批號,就隨口說:“二十六萬刀。”


    他愣了一下,沒沉默太久,隻說:“好,你等會兒把銀行賬號發給我,”說著又想起來自己已經被拉黑了,便改口,“……寫給我。”


    談話間她洗完了臉,擦幹,轉過來靠在大理石洗手台上,麵上清清爽爽的,額前的碎發還沾著些小水珠,臉頰微紅,皮膚細膩,透著健康的光澤。


    她清清楚楚看見對視的那一刻,尤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隨後耳朵也開始一點點變紅。


    過了挺久,有些事情還是沒變。


    他很快避開視線,無措地看著浴室外的藤蔓花紋毛毯地麵,又說:“至於傅一穗,隻是一個有天賦的後輩,是袁野泉招進工作室幫忙的,和我沒什麽關係。”


    何犀盯著他,一動不動,隱約覺得他的胸肌變發達了,現在的身材正正好好,最好不要再舉鐵。


    “你幹嘛跟我說這些啊?”


    他眨了一陣眼睛,緩緩說:“之前你好像因為這些事情不開心。”


    “還好吧,我現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那很好。”


    “還有事嗎?”


    何犀好像看見他眼睛裏略顯酸楚地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平和。


    “何犀,我……”他抿了抿嘴,“過陣子要去國外參加一個訓練營,結束之後可能也……不會很快回來,所以……來跟你道個別。”


    “我走之後,你凡事自己小心,片場一些重機械你盡量還是別自己動手搬,安全沒有保障的地方也盡量別去。你頻道裏的東西,內容比較敏感,可能會被人盯上,就……注意保密個人信息,不要公布出去。還有你住的那個地方,我覺得不太安全,電線鋪得很亂,人員也太混雜,消防、安保設施都不太好,最好還是換個地方。有需要幫忙的事情找不到人的話,就聯係袁野泉。賴楓微的話,我也不太了解,但你還是保護好自己,行吧。”


    何犀看著他往無人的方向低頭叮囑的樣子,鼻酸又慍怒:“你是我什麽人啊說這麽多?我過得怎麽樣和你有什麽關係?”


    尤敘咬著後槽牙,脖子上顯出青筋,憋了半天,才低聲說:“何犀……我一直慶幸,那天和尤風風一起去了尼泊爾。”


    她怔住,刹那之後,悲傷與錯愕潮水般湧來。


    嘴上依然咬著不放:“你都計劃好出發了,也知道我走出去了,現在還跑到我房間裏說這些?你究竟想怎麽樣?來撬人牆角?準備豁出去坐實流言給你安的罪名?還是說你就想折騰我?”


    他語氣微涼:“不相關的人怎麽看我,無所謂。”後麵的話沒有說透。


    何犀聽懂了他的意思,瞬間紅了眼,舌頭抵住上齶忍淚,生硬地說:“你出去。”


    尤敘回過頭,欲言又止,深深看了她一眼,聲音沙啞。


    “何犀,再見。”


    隨著門再次合上,房內落入寂靜。


    ☆、32-風箏風箏線


    天空像雞尾酒的顏色,瓦藍色浮在上麵,漸變到地平線邊的洋紅。


    巨大的白色建築在風雨侵蝕下成了斑駁的灰樓,黎明的光渲染在粗糙的牆體上,以一種難以覺察的速度變換著顏色,從橙紅到淺粉,邊界溫柔。


    何犀坐在天台上,望著被風裹挾著往東飄的棉雲,喝了一口椰子水,悠閑道:“賴導,你覺不覺得人實在太相對了?”


    賴楓微正伏在桌上忙著卷煙絲,隨口回答:“什麽相對,愛因斯坦那個相對?”


    “不是……我數理化一竅不通,我說的是人太複雜,壓根不存在一個固定的度量衡,人活著好像就是在忙著推翻自己。”


    “可不是麽。”他舔了舔煙紙,捏起邊緣。


    “初中的時候,我挺刻薄的,喜歡給人取外號,而且取得一點水平都沒有,比如偷偷說人家是大-胸妹。後來上高中,我回憶起來還覺得當時太不懂事,特對不起那姑娘,開玩笑得對方也覺得好笑才叫開玩笑,否則就是沒分寸。再後來,我上了大學,畫了好多人體模特,又覺得我簡直太會誇人了,這說人胸-大絕對是極高的讚賞啊!你看,才過了幾年,我對自己行為的評價就能反一輪。”


    “這事兒確實難辦,說不定那人就偏生不喜歡豐滿,做夢都希望自己貧乳,那被你這麽一說多不開心啊。”


    “對啊,所以從那以後我就盡量不給人起外號,實在覺得太形象忍不住取了,也頂多在心裏偷偷念叨。”


    賴楓微吸了口煙,眯著眼望向遠處的高架橋,問道:“說罷,你給我取了個什麽雅稱?”


    “避役,”見其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又補了一句,“俗稱變色龍。”


    他笑笑,並無反感:“你這是說我見人下菜碟?”


    “本來純粹是因為你一天換三套衣服,不過你這個自我剖析也是很到位。”


    “混口飯吃,難免的嘛。”


    “賴導,你說句實話,那時候為什麽選中我來當美術?我那會兒壓根沒電影方麵的經驗。”


    “那天見到你之前,其實我沒打算招攬你,純粹覺得你那畫進步顯著,所以想當麵誇一誇。你走進來之後,我仔細看了一通,覺得你氣質不錯,所以想製造個機會跟你相處相處。”


    “喲,那是看上我了?”


    “有那麽一陣吧。”


    何犀晃了晃頸椎,又吸一口椰汁:“那怎麽著就終止了呢?”


    “我發現咱倆太像,要真談起戀愛肯定沒多久就厭倦了,還不如做朋友。大概就是你跟我說你喜歡血與冰淇淋三部曲那時候。”


    “那不就是我們剛認識那個禮拜的事兒麽?我記得是開機前那個會議上。”


    “對,當時我就在你那個興奮的表情裏看見了我自己。具體來說,就是我們都愛追求刺激,但這份刺激純粹是為了自己爽,跟一些胸懷天下蒼生、不計較犧牲的創作者不一樣。就我個人而言,凡事有社會價值固然好,但是替天行道之前還是把自己的利益擺在首位,覺得成本太高就立即撤退了。你說你是不是一樣?”


    何犀靠在椅背上,側目看他,沒有否認。


    他接著說:“所以我一早就料到你跟尤敘要斷,你們的價值觀不一樣。”


    她嗤笑:“合著太像的處不來,不像的也走不下去,你什麽意思啊?”


    “我意思是我們都最愛自己,不會為了別人徹頭徹尾改變自己的生活軌道,淺層次的遷就不叫改變,明白嗎?”


    “嗯,沒什麽不對。”


    “這就是為什麽你們說分手就分手,他說出國就出國,你既不挽留,也沒有跟著走。”


    何犀閉上眼感受著拂過麵頰的微風,輕聲道:“做風箏總比做風箏線好。”


    “是啊,自由無價,單身美妙,誰也不用栓著誰……聽說他今年又得了個獎?最佳紀錄長片?”


    “嗯,馬不停蹄。我看了頒獎典禮,西裝配匡威,獲獎感言就兩個字:‘謝謝’。”


    賴楓微抖了抖煙灰:“搞事業就得搞到這種忘我的程度才能有這樣的成績,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要是女人肯定也愛他,不羈,執著,深沉,高級,長得還漂亮。”


    “說起這個,我還得感謝賴導初始目的不純的知遇之恩,遇到您之前,我一直就是在自己玩,真沒想過有朝一日能拿到最佳美指這種獎,雖然不是什麽頂級大獎,對我來說也很驚喜了。”


    “勤勞是根本,天時地利人和,水到渠成。”賴楓微舉起玻璃茶缸,撞上何犀的飲料瓶。


    “幹杯,”她喝盡最後一口椰子水,“吃早飯去?”


    “走。”


    他們從工作室大樓出來,散著步穿過影視公司聚集的街區,在附近選了一家鄰水的揚州茶樓。


    熬了一夜,何犀餓得不行,水煮幹絲一端上來就伸出了筷子。


    賴楓微嘖了一聲:“你上輩子是遇到了饑荒吧?”


    “能吃是福,你不懂。”她細細嚼著,又把筷子戳向了千層油糕。


    吃著吃著,有隔壁工作室的人過來打招呼,猝不及防湊成了一桌。


    過了一陣,又有另幾個影視公司的找過來,邊上再加了一張桌子。


    過程如此往複,最後桌子排到了庭樓的另一邊。


    何犀拚命對賴楓微使眼色示意他閃人,他對她皺皺眉,屁股長在了那張太師椅上:“多個朋友多條路。”


    她隻好掛著笑逐一打招呼,收了一大疊名片,時不時又有陌生的名字甩過來,她前腳記後腳忘。逐漸覺得和人打交道還是太累,甚至開始盤算再轉一行的事。


    人聲鼎沸之中,她抿了口茶,沉默地聽著賴楓微和旁邊一個投資人討論新片事宜,注意力恍然飄到樓底下蓊鬱陰涼的庭院。


    窗格,盛夏,燦陽,蟬鳴,碧葉,就差一場挾雷聲而下的萬頃暴雨。


    她當即條件反射地摸了一把包裏的傘,確認到位。


    接著何犀看見熱聊中的賴楓微突然住了嘴,雙唇翕動,視線定在她背後,就像在演不能回頭的驚悚片情節。


    於是她沒有回頭,熟悉的聲音兀自響起:“賴導,好久不見,恭喜你的電影拿獎啊!”


    賴楓微站起來,越過桌子往她身後伸手:“袁導,也恭喜你喜得二胎啊!”


    兩隻掛珠串的手在何犀身側握住,她定格在原位,知道袁野泉還沒通過背影認出她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鮮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思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思弋並收藏鮮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