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母呢?怎麽不陪你來?”病例本顯示這個女孩今年才19歲。


    “他倆太遠了,趕不到。”


    “我先給你熱敷,還得輸液消炎,打退燒針,其他還有沒有地方受傷的?疼的話再拍片子確認一下。”


    “醫生姐姐,等固定好傷口,你直接把藥開給我好了,我現在特別困……”


    溫熱的毛巾敷上來,扯著神經疼了一晚上的背脊終於稍微舒緩,秋來話說著說著就沒聲了。


    那睫毛鴉羽般斂下去,臉蛋瘦得隻有巴掌大,睡著的菱唇微抿,精致鮮活仿佛一件彩瓷。


    嘴巴也很甜,叫她姐姐。其實醫生年逾四十,女兒年紀都比她還大了,很難想象什麽樣的歹徒喪心病狂到向這麽好看的孩子下這種毒手。


    想想現在的孩子,哪個不是割破點手要嚷嚷半天,她受這麽重的傷卻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可見是沒有人疼的。


    醫生長歎一口氣,一時生出惻隱。反正這時段的社區醫院沒人,幹脆也沒叫醒她,招手把小護士悄悄喚過來,兌了針水給她打上。又卷起她那些衣袖褲腳的,把破皮和淤青的外傷一並清洗處理好。


    ===


    許秋來一覺醒來時候,液都快輸完了。


    護士協助她把固定的繃帶穿好,“燒已經退了,明天還得來輸液,開給你的藥要按時吃。我建議的是最好住院觀察幾天,你這個傷少說得休息四周,長了臥床一兩個月都是有的。”


    秋來下床,雙腳套進球鞋,掃了一眼繳費單,費用比她想象中低,唇角微揚,“記住了,謝謝醫生。”


    “一定得好好休息,不能劇烈運動,有什麽就事使喚朋友,到時候骨痂長不好,露背的衣服都穿不了,多影響儀態。”


    朋友?


    她正納悶,那邊診療室門口探出一個腦袋,秋來臉上的笑霎時冷了。


    “秋來,你信我,我真的隻是路過你們係,聽說你請了病假,我擔心你,才來看看你的……”季時安追在她後麵解釋。


    其實秋來身上有傷,走路速度比平時慢許多,他一米八幾的個子,隻有邁著小碎步才能顯出追不上她的樣子,讓她心裏舒氣。


    “你聽誰說?”


    “這……單子剛剛我已經交過費了,藥也取了,”他拎出袋子,顧左言它,“秋來你怎麽會忽然傷到肋骨?是摔了嗎?還是誰幹的?”


    季時安得知的晚,摸到這都沒來得及好好打聽,秋來就已經醒了,並不知道事情始末。


    許秋來奪回藥袋子,把繳費單上的金額精確到角,一五一十數出來扔還給他,唇齒微啟,吐出冰冷無比的幾個字:“你滾吧,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


    “秋來……”


    季時安站在原地。這些話他不是第一次聽了,但這兩年每次再聽見,他心裏竟還是像拉破的風箱,冷風一陣陣呼啦啦灌進來,又蕭瑟又淒涼。


    “你要回家嗎,還是去學校,我開了車,我送你吧,秋來?”他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更可憐一點。


    卻隻得到嗤笑,“你是我什麽人,輪得著你送。”


    秋來徑直走出醫院去,自始至終沒再看他一眼。


    他是接到電話扔了局,匆匆開車過來的,秋來一走,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站在這兒有什麽意義,狠狠踢路邊的垃圾桶一腳,轉頭回車上。


    點了根煙,他撥通一個電話,劈頭蓋臉就開始罵,“秋來怎麽受傷的?你他媽怎麽連這點事都搞不清楚,我要你這廢物有什麽用?”


    剛才受到什麽打擊,現在一股腦全扔出去。


    那邊囁囁道歉半晌,他終於掐了煙頭,壓低聲音警告:“應青,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搞不清楚你,你也別再來找我了。”


    一腳油門回到會所,牌桌上他的位置已經補了缺,人瞧季時安一進門,趕緊起來讓他。


    季時安無精打采揮手,“不打了,沒興致。”


    他現在就想在個沒那麽安靜的地方安靜躺會兒暗自神傷。


    “怎麽了,季哥,人沒找著還是怎的了?”


    季時安抓了個枕頭悶自己臉上,“雷子,你說我現在是不是特沒自尊心,特像個傻子。”


    “是有點,”雷子接茬,“說實話,秋來再好,你這樣也不值當呀。”


    季時安自欺欺人般附和:“就是,她有什麽好的,我也就是聽她病了過意不去才巴巴跑去看看,我以後再找她我就是條狗!”


    雷子實在不想過幾天笑話他季狗,便沒開口接茬。


    牌桌裏有人新來的,耳朵捕捉到“秋來”這兩個字,回頭笑道:“是那個計算機係的許秋來嗎?季哥看上她啊。”


    正好移開話題,雷子問:“你也認識?”


    “哪能不認識,大美女嘛,許秋來在咱們信院名氣大著呢,不過我瞧她挺缺錢的,每天忙得很,一下課就打工去了。”


    季時安沒說話,往裏翻了個身,像是煩了。


    雷子知道他是心疼不想聽,放在別人眼裏卻理解成另外的意思。


    “其實她除了一張臉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論前凸後翹不如外文係的向夢,論才氣不如文學係的張慧靜,論有趣也比不上哲學係的宋頌。女孩子還是需要家庭給予她們底蘊和養分的,許秋來這樣的不行,野心太大,她看起來乖順,表麵推拒,隻是擺擺架子,內裏其實鉚足了勁往上爬。”


    那人出了一張牌,餘光瞧見雷子依稀帶著笑意,受到鼓勵般接著往下分析:“我見得多,其實挺了解她們這種出身的女孩子的,想要的多了,隻能偽裝自己,不擇手段爭取。”


    就是那張臉真的無人匹敵,他心想著,卻聽雷子哈哈笑出聲來:“你知道許秋來爸媽是誰嗎?”


    他一時啞口。


    “從前的光赫驅逐是她爸寫的程序,她媽生前是q大數學係教授,所以說要論底蘊,她還是比我們都強一點的。”


    難怪……所以說季時安幾個都是早就認識她的!


    他心一跳,四顧眾人神色,忽然意識到自己成了個笑話。


    不,不是這樣的,光赫驅逐破產的事前兩年鬧得沸沸揚揚,創始人在監禁中畏罪自殺,許秋來比普通窮人家的孩子又好得到哪去?


    他憤憤想著,搜腸刮肚試圖說出點什麽有用的話挽回顏麵,猛地想起昨天在論壇上看見的照片,開口,“她現在在網吧工作的事你們聽說了嗎?穿那種暴露火辣的cos服,隻要開台機子,點杯咖啡就能叫她來為你服務,我這還有照片……”


    他把“服務”二字咬得別有意味。


    話音沒落,忍到極限的季時安終於扔開枕頭站起來,英俊的臉上一片鐵青,一記直拳朝人麵門揮去。“這他媽誰帶來的垃圾?沒人認我揍了。”


    他壓根沒打算過等來答案。


    劈裏啪啦,包廂內的杯子茶幾冰碎瓦裂,瞬間一片狼藉。


    季時安衝過來的太猛,沒人敢攔,男人小臂格擋幾下,卻硬是生不出還手的力氣。


    季時安他惹不起。


    這個富家子弟再不成器,也是他爹捐了六千多萬塞進學校的。人家真想捏死他,就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季時安在這場單方麵的毆打中本根找不到宣泄的快感,他很快失去興趣收手。


    慢條斯理擦掉臉上被玻璃濺出的血痕,居高臨下卑睨他,冷聲宣布:“你現在可以滾了,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


    那語氣那內容,就和許秋剛才對他說的一模一樣。


    話音落下,他忽然覺得自己輕鬆了許多,秋來的那些話似乎也沒有那麽難以忍受了。


    他想起來,秋來從小就是比別人格外記仇。她記憶力超常,高中時候拌嘴,連他4歲尿床栽贓她的事情都能記得清清楚楚抖出來。


    別人從鬧別扭到重歸於好可能隻需要一天時間,而秋來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需要一整月。她的記憶會一直停留在兩人剛吵架的時候,除非那段負麵記憶被更開心的事情徹底替換,比如他先找上門賣蠢道歉。


    這次時間長了一些,她足足跟他冷戰兩年了。


    其實季時安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起初以為是因為父母相繼去世,家裏發生變故,秋來不願跟從前認識的人往來。可後來季時安才發現,不是,秋來不願意接受他的任何幫助,討厭他,就像討厭仇人。


    她對他越來越不留冷酷情麵,而他越來越像隻舔狗。


    他也曾想,憑什麽從小都是他道歉,絕交就絕交,反正秋來這麽絕情,他也就晾她幾個月試試,可到最後他發現,秋來根本不care,他一旦停止單方麵的倒貼,他們就永遠不會再有往來。


    是,秋來已經離開這個圈子了,他知道,換別人身上沒什麽,反正這在他們圈裏來來去去是常態,可換在秋來身上,他就覺得受不了。


    她應該是狡黠又絕頂聰明的、被人追捧的,一個人就能碾壓全場閃閃發光,高高在上把所有的凡人點評作“愚蠢的生物”,而不是為了生計奔波忙碌,連穿身衣服都被人點評。


    第7章


    季時安心中閃閃發光的許秋來同學,此刻拿著醫院證明,在去往匯編語言程序設計課賀教授辦公室的路上。


    昨晚的一段經曆,她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忐忑編出來的曠課理由,現在有現成的,用不上了。


    賀教授有獨立辦公室,明淨的窗幾上吊著一小盆青翠的綠蘿,枝條在風中浮動。


    她敲了敲門,辦公桌前的老人便轉過身來,他個子微矮,麵孔儒雅斯文,鏡片下的眼神智慧平靜,精神矍鑠,此時正接著電話,比了個手勢示意她進門稍作等待。


    許秋來踏進門,目光微動,身型當即僵住了大半。


    昨晚才有過交集的陸離,此刻正半靠在辦公桌對麵沙發上,頭半垂,拿著個遊戲機把玩,聞人進門,目光微抬,便和她對上。


    許秋來頭微點,強作鎮定把視線移開。


    他就坐在門外的視線死角,她剛剛竟然半點沒發現。


    秋來心中瘋狂祈禱昨夜燈太黑,陸離沒把她看清楚。


    坦白說,她真的非常感激陸離和陌生西裝男行俠仗義出手相救,但也是真的害怕再遇到這兩個人,昨晚給出聯係方式以後再作答謝當然隻是托詞,如果她真的有心報恩,一定會向對方要來聯係方式。


    也許常人很難理解,那種觸發記憶節點般提醒,會讓她重新置身那段可怕又惡心的記憶裏每一個細節中,就像此刻,她連後頸的寒毛都豎立起來,手指在發出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世界那麽大,這是什麽倒黴到極點的概率,才會把這個人在此時此刻送到她麵前。


    賀教授很快打完電話,陸離看上去卻並沒有要走的樣子,許秋來隻能收起雜念行禮,欠身太疼,眉稍都跳了一下。


    “教授好,我是計算機係2班許秋來。”


    “哦——”教授似是回憶了一下,“許秋來就是你呀。”


    “很抱歉缺席了您的課,原因主要是來上課的過程中我臨時出了一些意外,沒來得及申請病假,這是醫院開具的診斷書和我的補假條。”


    許秋來把東西遞上,賀教授卻並沒有接過來看,態度比想象中隨和:“放桌上吧,身體怎麽了?”


    “肋骨骨裂,醫院建議臥床休養四周。”


    教授一愣,這才發覺許秋來的動作確實有些不自然的遲緩,“這種程度的話,你可以托人轉達就好,我沒有那麽不近人情。”


    “真的非常抱歉教授,因為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修到您的課,這學期我沒有一次缺席請假,在您課上學到許多東西,我實在不願因為昨天的意外給您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有必要回學校一趟向您解釋。”


    她說得非常懇切自然,盡管臉頰燒得泛紅,唇瓣蒼白發幹,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中卻燃燒起一股赤誠。


    賀教授卻深受感動,像他這樣的學術地位和這樣的年紀,早已聽多了膩耳的恭維,然而為人師長,學生的尊重與愛戴,永遠是他最為受用的東西,難得這孩子有一片拳拳向學之心。


    胡說八道……明明先在網咖裏端了一天盤子。


    陸離的遊戲打到關鍵時刻,分心腹誹,先前隻道她是個比常人冷靜的女生,這下才發現,原來她還是個撒謊不眨眼的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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