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處久了,他竟忘記了她最初展現給他看的模樣。


    陸離不能算一個寬和的人,事實上,他對人的耐性非常有限,頂多出身和教養令他無需如旁人一樣怒形於色、大發雷霆而已。


    家裏的傭人和下屬,隻要一句不滿意,他很難再看到人會出現在麵前;幼時起的同學、玩伴,相處不了就冷待疏遠,損失的不會是他,因為多得是人想要和他建立友誼。


    陸離不在乎他們人前人後兩幅麵孔,因為他不會把那樣的人當真心朋友,可是這次,這個人變成了許秋來。


    被發現之後,她的第一句話不是解釋,不是向他尋求諒解,而是朝他拋出兩個選擇,要麽與她站在同一陣營裏,要麽和她完全割裂開來。


    “上次是為你妹妹,這次呢?到底是多深的仇恨,讓你既顧不上妹妹,也顧不上前程?”陸離是真的生氣了。


    那麽多次機會,如果發現她的是別人,她的計劃都早就失敗暴露,住進監獄的人不會是程峰而是她自己。


    更讓陸離生氣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在不可避免地慶幸和後怕。他想打破她臉上無動於衷的平靜,卻發現,許秋來根本不知道自己為她做過什麽。


    “不是每一次我都能為你要來警方的協助申請令,互聯網上沒有秘密,隻要存在過,一切都會被記錄下來,你能僥幸走到今天,隻是因為還沒有人注意到你,趁現在事情還沒有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停手,一切都還來得及。”


    被那漆黑漂亮的眼神凝望著時,許秋來有一瞬間動搖,但很快,她固執地搖頭,“不可能。”


    “如果我叫你停下來呢?”


    “你不知道,”她握緊手裏的電腦,“我為這一天已經準備多久了,我沒辦法放棄。”


    就是這樣。


    許秋來仿佛生來就有洞悉人性和操控人心的能力,她平靜無波,是因為她早已清楚他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陸離就算再反對她的所作所為,今後不再理她,也決不會向外透露半個字。


    這些話也叫陸離清醒過來,許秋來是毫不在乎他的,所以才敢這樣直言不諱。


    他眼瞼低垂,深呼一口氣,發現自己是如此難以平靜。


    那種第一次在胸口湧起的酸澀把他的心劈成兩半,在此之前被戀愛分泌出神經遞質和激素激活的大腦區域,忽然出現戒斷反應,極為陌生的難受和低落支配和充斥他整個大腦。難怪人們總說愛情叫人又愛又恨,陸離現在寧願自己從一開始就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滋味了。


    “所以你現在是在重新給我昨晚真正的答案,對嗎?”


    他的眼睛比起往日無機質的黑色,似乎更多了一點光亮,有患得患失,也有微不可查的哀求與渴望。


    這個問題太凝重,凝重到她明白自己一開口,或許兩人以後便是真正的再無交集。


    許秋來肩膀僵直,喉嚨哽咽,不知望向何處。她看著他,不敢啟口泄露情緒中的脆弱,半晌沉默以對。


    “我明白了。”陸離眼中的光彩徹底熄滅下來,他試圖扯起僵硬的嘴角,擠出一個離別笑容,但最終沒有成功。


    “真高興認識你,許秋來,祝你成功。”他看不透許秋來的想法,艱難說完這一句,發現再無話可講,垂頭轉身,輕輕道了最後一聲。


    “再見。”


    這一聲更似微不可察的歎息。


    直到那頎長瘦削的身形消失在牆角,許秋來忽地扶牆蹲下來。


    那種感覺,像是某個假期打三份兼職,那次連續工作30個小時後,眩暈和貧血狀態一齊湧到腦中,胃裏抽搐,眼前全是金星,青黑一片。


    她捂著胃深呼吸感受胸口的起伏,極力把剛剛這段記憶封存,想些別的事,艱難讓自己冷靜下來。


    對,她還有事要做。


    =


    片區最大的夜場max淩晨三點打烊後,當日中午,保潔們終於開始打掃,準備下午七點鍾的營業。


    喧囂震耳的音樂和迷離昏暗的燈光過後,曖昧瘋狂頹廢的氣息散盡,空氣中隻剩清潔劑的味道和倒了滿地的酒瓶子煙頭。


    推開包廂門的保潔叫來領班哭訴:“我一來這人就躺這兒,睡到現在還不醒,我剛輕輕叫了他兩句,他就踢我!昨晚清場的人都沒注意嗎?”


    領班順著她指到的地方皺眉,沙發上那人二十來歲,西裝的襯衫沾滿口紅,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但仍能瞧出價值不菲,他頭發蓬亂渾身酒氣,眼下青黑。


    據昨晚清場的下屬說,這人脾氣大得很,稍微一吵他就發脾氣,扶他去酒店休息也不肯,直接從外套裏掏出一疊美金灑出來,夜場裏的人招子都精亮,一看就知是個二代紈絝,縱欲的浪蕩子,做事沒下限的,叫不醒,幹脆也任他睡在這兒了。


    但都十二點了,喝多烈的酒現在都該醒酒了吧?


    他們夜場一個包廂日進鬥金,領班想了半晌,做出處理:“實在不行把他手機解鎖拿過來看看,給最近聯係人打電話,把人接回去,我們還得營業呢。”


    許秋來就是在這時候出現在兩人麵前,她笑道:“我認識他,把人交給我吧。”


    她把人叫醒的辦法也十分簡單幹脆,人走後,她直接甩了男人兩個大耳刮子。


    這紈絝睡夢中意識到自己被打了,他隻是宿醉,不是醉死了,眼角的分泌物都沒擦幹淨,影影綽綽看過去抬手下意識就要還擊。


    可惜他一個剛醒來的醉鬼,手上無力,腳步虛浮,哪裏是許秋來的對手,手才抬便被人截住。男人拽了兩下沒挪動,這下徹底清醒,隻以為許秋來是夜場的工作人員,翻身從沙發上下滾下來又要打她,可惜踉蹌著又被許秋來重重賞了兩個耳光。


    “你爹死了。”她說。


    “你好大的膽子,我要投訴你,我他媽叫你在這兒幹不下去!”


    “你爹死了。”


    紈絝不再嚷嚷,他怒不可遏,包廂昏暗,他使勁擦幹淨眼睛,終於隱約看清,打他的居然是個輪廓精致美貌的妙齡女孩。


    這下反倒冷笑起來:“想吸引我的注意力也不用這個蠢辦法,行,讓我打一頓,爺就給你一個機會。”


    他竭盡全力揮出一記還擊,可惜又一次被許秋來躲開。


    不願再當複讀機,許秋來這次揪住男人的頭發,直接把他的臉湊到手機新聞播報視頻麵前,冷聲宣布:“看清楚了嗎?你爹被滅口了,齊進幹的。”


    畫麵恰巧播到血腥的事故現場,壓成廢鐵的進口轎車,伴隨著女主持念到“富春銀行某申姓高管”的播音腔,男人的臉從之前的無所畏懼變成驚慌失措,最後是一片慘白。


    他失魂落魄坐在地上,隨即又否認,仇恨地盯著她,“你他媽玩兒我!你是什麽人?玩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他一邊昏頭雜腦亂麻,一邊給家裏父親撥電話。當那邊一次又一次傳來忙音,他恍惚意識到,原來這一切不是做夢。


    最後一次撥通母親的號碼,話筒裏是一片哭聲,連接電話的人都是他姨母。


    沒等電話打完,他搶過許秋來的手機,一次又一次把那則新聞的進步條拉到開頭播放,扶著沙發小腿打顫。


    這一次,他的神情仇恨而陰冷,“你說,我爸的車禍不是事故,是齊進派人幹的?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料想你母親應該沒有為丈夫找回公道的勇氣和魄力,所以就直接過來找你了。”


    許秋來往桌子上丟出一個u盤,之後坐下,身形陷進沙發,神情冰冷而平靜:“你大抵應該清楚,你父親表麵是富春亞太區高管,實則一直在違規操作替齊進洗錢。現在啟辰的cfo被抓了,就算不出這場事故,檢方很快也會查到你父親頭上去。”


    “我憑什麽相信你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她不置可否攤手,“家裏的別墅豪車哪兒來的,你心裏真的沒點數?申振的年薪,撐得住兒子這麽在外揮霍無度嗎?”


    “u盤裏是半年來你父親和程峰往來的郵件,你可以看看,表麵上聯係的是程峰,但程峰的所作所為,實則都是齊進的意誌。”


    “你沒有證據……”


    男人的語氣已經不如最開始堅固,他心下其實已經信了,隻是潛意識在抗拒、在猶豫是否為自己豎立那麽強大的敵人。


    “是,我是沒證據。但他死在這節骨眼,淩晨、一個沒有監控也沒有目擊者的郊區路口,肇事司機逃逸,你要強行說服自己一切都是巧合?”


    她壓低聲線,昏暗的包廂裏,便帶了一種蠱惑人心的味道:“你父親申振,放棄優渥安穩的生活刀尖舔血替人賣命,臨了隻想拿筆錢攜家人遠走高飛,萬萬沒想到會被昔日親密無間的同盟插一刀,他慘死車輪底下前,恐怕還歡歡喜喜想著齊進的承諾,想著怎麽帶走你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許秋來冷眼瞧著男人在她麵前痛哭流涕、泣不成聲,心中毫無波動,隻拍拍他的臉頰,繼續譏諷:“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看著吧,所有的過錯和罪責會落到你父親身上,你馬上就要失去現在的一切,體會一無所有的貧民生活了。你的跑車、公寓會被法院回收拍賣,親戚朋友從前對你多親切,以後就會有多冷漠,害你落到這地步的人,他叫齊、進。”


    “想報仇?我猜想你父親這樣的聰明人,應該也不會毫無準備,他一定在哪裏留下了什麽沒來得及交出來的把柄。當然,這得靠你找出來了。”


    ……


    許秋來起身離開包廂前,留下一串號碼。


    男人沉浸在痛苦中血紅的眼睛抬起來,問她:“你到底是誰?”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你隻需要知道,齊進那樣心狠手辣的劊子手,可不止一個仇家,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所以,我現在是你的朋友。”


    第81章


    結束暑假,q大又迎來一年一度的迎新季。學校裏滿是興奮歡愉的氣息,五彩的海報和新鮮朝氣的麵孔。


    許秋來把剛發的教材塞進書包,開完班會打算騎車回家,被班長應青在7號樓下叫住,“秋來,你等一下!”


    應青這種窮人家庭長大的孩子,感情和性格是最敏銳的,盡管開學以來許秋來什麽也沒說,仍舊和他相處,但就這兩天的相處,他已經察覺了女孩態度中微妙的疏離。


    “你知道啟辰為什麽給我獎學金了?”他緊張摳著指甲問她。


    男生清俊瘦削,襯衫的領口和衣袖洗得稀薄岔出線頭,黑色布鞋褪成深灰,許秋來收回視線,“是。”


    “我……”應青的喉結僵硬了半晌,深吸一口,“我知道,我現在這麽說,你也許會認為我在替自己辯解,雖然事實也確實是這樣。我、我當時答應季時安的時候,還沒有和你相處那麽深,也不了解你……換作現在,我不會接受那份獎學金,我已經向啟辰的助學基金會撤回獎學金申請書了……”


    “沒有必要的。”


    秋來搖頭,溫聲道:“應青,我們處境差不多,我理解你在當時環境無奈做出的選擇,換作我是你,我也會和你一樣答應他的要求,所以我並沒有沒有找你問責,也沒有怪你的意思。”


    隻是人一旦有了隔閡要像從前一樣相處,幾乎不可能的。


    應青顯然也明白她的潛台詞,心尖被刺了一下,恍惚半晌,才失魂落魄開口:“對不起。”


    他說罷再次鄭重鞠了一躬:“真的對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原諒你了,我們還是朋友,不是嗎?”她微微笑了一下,秋波眉微揚如春天拂麵的柳葉。


    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這是他一輩子不可能得到的女孩子,應青意識到這一點,壓下心頭的苦澀,跟著微微笑了一下,“當然。”


    =


    新學期和以往沒什麽不同,若非要說有,那就是“陸離”這個名字,以越來越高的頻率在許秋來耳邊出現。


    陸離主持開發的安全風控係統“微風”在上月末時正式上線。


    “微風”一經麵世,便在美利堅舉行的網絡安全大賽裏,以全然壓倒性的優勢拿到魁首,奪得世界尖端技術獎,這是完全領先於世界風控行業的能力,在亞璟電子之後,國內各大互聯網巨擘也紛紛拋出橄欖枝,爭相與陸離工作室簽約。


    試想一下,現代社會中,誰人能擺脫互聯網生存?然而互聯網環境中存在的數據風險,虛假交易、虛假營銷包括網絡詐欺和黑客攻擊……幾乎是無孔不入地滲透到每個人的生存環境中。提高防禦能力,這幾乎是每個安全行業者用盡畢生攻堅的課題。


    悄然誕世的“微風”引擎,居然能夠承載亞璟電子每天上億筆交易,引擎不到五分之一秒鍾的時間便能完成每筆交易的風險判斷,它的大數據記錄、歸結、監測,更是出眾到神乎其神的地步。這群年輕人完成的,絕對是互聯網史上最了不起的壯舉之一,曆史將濃墨重彩地記錄他們的名字。


    陸神的名號響徹整個互聯網行業,真真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培養出這尊大神的頂尖學府q大,自然也在網絡熱潮中大大出了一把風頭。


    一夕之間,陸離從前的的低調仿佛全白費了,大學七年的履曆、成就,傾數被人挖掘出來敬仰和膜拜。


    低調和冷漠的性格反而為他更添高手風範與神秘色彩,壞脾氣和小習慣全成了戳人的萌點,“鋼鐵直男”、“直到氣哭師姐師妹”…就連這些小標簽,也被人反複拿出來津津樂道。


    bbs從前偷拍許秋來騎自行車載人摔倒的帖子,被頂上首頁,曆時一個學期重新變為熱帖。


    隻是這次,被人議論的主角不再是係花,而是那位可憐兮兮躺地上,連臉都沒有露的青年。


    許秋來的同學仿佛全成了他的粉絲,一到學校就嗡嗡圍在她耳邊問東問西,或要簽名,或求引薦認識。


    “我和陸神真的很久沒聯係了,畢竟他是陸神,我們是凡人。”許秋來假笑應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人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紅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紅杏並收藏美人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