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高峰地鐵我都坐過了,世上還會有比地鐵更擠的地方?”


    “……有的,那就是春節的集會、市場和火車站。”


    陸離在這方麵恍如一隻涉世未深的小雞仔,對許秋來投去懷疑的視線。他深深覺得以高峰期地鐵沙丁魚罐頭裏插筷一樣的擁擠程度,根本不可能有比這更大密度的公共場所,許秋來十有八九在唬他。


    直到半路,秋來還在試圖換角度勸阻:“上學時候翹課也就算了,年底員工還在加班呢,你身為老板帶頭翹班真的大丈夫?”


    “不能翹班我幹嘛做老板。”陸離撇她。


    許秋來竟無言以對,豎拇指:“少爺果然是資本家本色。”


    陸離不覺得自己是無良的資本主義,他想了想,重新解釋:“老板管得太細公司早晚倒閉,我分內的事都做完了,老盯著,他們也不自在。何況他們已經是成熟的程序員了,遇到事情應該有自己的主意。”


    入口處整條巷子天際線掛滿紅燈籠,唯獨陸離不應景仍穿了一身黑色,更襯得他皮膚雪白像玉版宣紙,眉眼昳麗,人來人往的青石板道上,不論哪個大媽嬸子,走出去一段都還忍不住回望偷瞥他兩眼。


    一時間,許秋來竟不知道大家是都認出了這新晉it界新貴,還是因為他鶴立雞群的長相和個子。


    陸離被看煩了,幹脆把衛衣帽子往頭上一套,他剛剃過短發,正好冷得慌。


    但這辦法顯然沒用,因為當許秋來帶著他進入集會最擁擠路段時,他被擠得連書包都快背不穩了,別提帽子。人潮湧來,華哥在後邊兒停車沒跟上來,陸離隻能獨自忙著閃避和格擋,花容失色,精致的酷哥範兒全無。


    好不容易擠進一家賣南北炒貨的鋪子,陸離抱著門框滿頭汗,終於得以喘息。


    秋甜倒好,她個子小且瘦,在人縫裏鑽來鑽去遊刃有餘,抱手跨進店門前,下巴和鼻孔還揚起來輕屑撇他:“哼,白給你長這麽大個兒。”


    陸離會這麽累還真不是因為不夠壯,純粹就是怕和人肢體接觸,這會兒忙著喘息,沒有多餘的力氣跟小促狹精計較。


    活了二十幾年陸離當真第一次大開眼界,不可思議問秋來,“趕集都這樣嗎?大家網上買不就好了,為什麽非要來這種修羅場feed(送人頭)?”


    “很簡單,花最少的錢感受過年的氛圍。我都提醒過你了,你不信,現在後悔了吧?”


    陸離硬著頭皮強撐,“沒有,強健體魄,體驗生活嘛。”


    不等女友說話,他在鋪子裏左顧右盼開始轉移話題,“我們買點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好挑的,東西固定就那些,許秋來也不是專家,就按著老一輩會喜歡的禮盒挑了幾種問價格。老板正忙稱重,頭也沒抬答了。


    秋來回頭,陸離見她彎彎笑起來的眼睛,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喉嚨動了動,“幹嘛?”


    “不是要體驗生活嗎,你會講價吧?”


    “當然。”陸離覺得許秋來看不起人,“這有什麽難的。”


    “那你來。”許秋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他。


    陸離頂著秋來鼓勵的眼神,信心滿滿站到一線前排。還極有儀式感從頭重問一遍價格:“老板,這個多少錢!”


    “400。”


    “少點兒行不行?”


    老板忙中抽空回他,“小帥哥不是我不給您便宜,已經是批發價,整條街我保準您找不出比我這兒更低的價位,這樣吧,我給您少個回去的公交車錢,就398,要嗎?”


    “這也太貴了!”陸離直皺眉,“我剛在前邊看到確實有人賣得比這便宜,包裝盒一模一樣,還免費搭年畫……”


    老板隨口一句話,沒料到居然真有人這麽較真,見狀不妙,改口,“那397?”


    “不行,您這紅盒子質量這麽差,根本不值錢,裏頭也空蕩蕩沒裝滿……”


    老板生怕他把店裏客人都趕走了,忙打斷他,壓低聲音:“那小兄弟您說,您說價格成吧?我真服了你了。”


    “396!”陸離斬釘截鐵:“行就來四盒,不行我就不要了。”


    許秋來挨得近,聽了個準兒,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給他跪了!


    得,形式精髓少爺是抓準了,就是把講價都當玩兒呢,感情人隻在乎過程,根本不在乎砍下來多少錢。那麽足的架勢,許秋來差點兒以為他當真會砍價,幾回合砍下來四塊錢,其中三塊還是人老板主動降的。


    連老板都被他逗笑,“行,小帥哥我這就給您裝上。”


    “真棒。”許秋來勉強擠出笑容。


    您那不是砍價,您是商家派來的臥底吧?


    陸離拎起四個禮盒,平日裏懶洋洋沒正行的身板,胸脯格外筆挺,目光落在許秋來臉上,仿佛還在期待著什麽。


    秋來欲言又止,最後隻有氣無力歎了口氣,牽起妹妹朝外走。


    她知道陸離等著繼續聽彩虹屁,就是不想吹。


    秋來陷入極度迷茫,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帶秋甜跑這麽大老遠趕集是為什麽了。現在就是後悔,後悔來之前沒有堅持拒絕到底。


    偏偏陸離還沒點兒自知之明,回家還跟外婆拐彎抹角炫耀:“今天和秋來去趕集買年貨禮盒。”


    “看起來你們玩兒得不錯。”


    “那邊除了擠點兒不好,鞋被踩掉兩三次外,其他還是挺熱鬧的。”陸離剝了片橘子吃。


    “送誰的禮盒?”


    “送您。”


    “呀!”老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滿眼期待朝他身後看,“栗栗你送外婆東西啊,我是不是得回送你一個什麽新年禮物……禮盒呢?”


    “秋來過幾天拜年送過來。”


    “……哦,搞半天是秋來送的啊。”


    陸離糾正,“我們一起的,我還幫忙講了價。”


    “栗栗你真行,現在買東西都學會講價了!你看吧,其實我們走到人群中去,並沒有那麽難吧?觸碰和交流根本就是人類無法避開的終身課題……”外婆的溢美之詞毫無節製。


    她讚成鼓勵式教育,拋開一點若有若無“孫子長大不中留”的傷感,專心誇獎起孫子的進步。


    陸離聽得口渴,打開冰箱找東西喝。


    擰開一瓶純淨礦泉,他仰頭喝水時,餘光瞧見冰箱裏的巧克力牛奶還剩大半箱。


    牛奶是上上個月買的,保質期已經快到了,陸離恍惚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依賴巧克力糖漿來穩定情緒和撫平焦慮。


    這種變化,旁人永遠是比本人更早察覺到的。


    平心而論,外婆理想中的孫媳,從前更偏向夢那樣善良單純、落落大方的閨秀,自己的孫子不開竅,自然希望有個多喜歡他一點的孩子理解他。而且眼看著兩個孩子長大,她心裏多少有點兒先入為主地覺得兩人很搭配。


    最初從栗栗那兒聽到“許秋來”這個名字時,隻以為是個聰明得叫陸離都欣賞的學生,畢竟用年輕人話說,陸離是個不解風情的鋼鐵直男,腦子裏沒那根筋,她一點兒她都沒多往那方麵多想。


    直到這個名字越來越頻繁地被提起,她終於有些疑惑,再到那女孩兒到家裏做客,她見了人才恍然意識——


    哦,是這樣的女孩兒啊。


    她們這個年紀已經不在乎皮相,更看重品格,許秋來堅毅,而且她眼睛裏有著同齡人沒有的智慧、隱忍、沉著。


    不怪陸離會喜歡,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也許很少有人能免疫這樣清純與神秘兼具的女孩帶來的吸引力。


    她像被打磨光滑的玉石,與向夢這樣未經風雨的嬌嫩小花兒已經截然不同。


    外婆固然發自內心疼愛這樣身世複雜可憐的孩子,但真正喜歡她、接納她,就是因為發現了陸離和她在一起之後,由內而外的變化。


    她當年找了多少心理界的大牛來給孩子做心理輔導,都沒有見效,可一場戀愛,這樣讓他逐漸痊愈了。


    他終於開始像普通的年輕人那樣,直接將喜怒哀樂外放表達,不假掩飾、充滿人間煙火味的。


    =


    離除夕越來越近,許秋來開始給家裏大掃除。


    晚上正在陽台上給秋甜搓衣服時候,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機上收到了一封陌生賬號發來的郵件。


    掃一眼內容,她立刻確認了賬號的主人,利風。


    學校放假之後他就再也沒跟她聯係過,萬萬沒想到,他說要報複季光明,居然是認真的,他不知道哪裏搞來季光明的行程表,每周給她分享一次,倒是拿出了合作的誠意。


    秋來當初對他其實沒報什麽期望,但既然是她的疏忽,叫對方抓著了小辮子,態度倒也沒繼續硬下去。兩人目的一樣,她也沒說同意還是拒絕,利風能挖出點什麽當然最好,幫不上也無所謂了,他能替她保守秘密就算幫最大的忙了。


    她擦幹手指的泡沫水汽,點開郵件,目光沿著表格一行行往下掃。


    忽然察覺旁邊秋甜背課文的聲音小了,掀起眼皮,隻見那茸茸的黃毛小腦袋,就差埋到她手機屏幕上。


    “許秋甜,你好奇心這麽重,看得懂嗎?”


    被戳破偷窺,秋甜訕訕縮回腦袋,圓鼓鼓的眼珠子四處亂瞟,小聲解釋:“沒有偷看,我就是想不起來了,看看課本兒。”


    許秋來把腳邊地板上攤開的語文合起來還給她:“拿回去重背吧,三心二意,八百字不到的課文你都背一晚上了,還記不住。”


    “別啊!我可以的!”秋甜背誦的聲音立刻嚇得流暢起來,推回課本。


    許秋來在閱讀本背誦下麵簽字那欄寫下自己的名字,扔回去,“過了今天再念幾遍,別忘了。”


    秋甜背完書,心裏了了一樁大事,蹲在盆邊上玩泡泡,說要幫姐姐洗衣服。


    眼看拎出來的小件背心被她越搓越黃,秋甜有點兒傷心:“姐,我是不是太沒出息了,做什麽都很笨,什麽也不能幫你分擔。”


    “你怎麽會這麽想?”秋來詫異。


    “我背八百字的課文背了一整晚。”秋甜的神情是真沮喪,“你小時候肯定從來都沒被背課文難倒過。”


    “可是我也有著比你更多的煩惱,比如你看到恐怖電影,一兩周就能忘幹淨,我能記到現在,直到我的年紀不再懼怕電影那些虛構的惡魔和鬼神。”秋來回憶,“別人惹了我生氣,我也總是會氣很久,不像你有那麽多朋友……”


    秋來語重心長給八歲的妹妹上心理疏導課,“你在同齡人裏算聰明孩子了,把心放肚子裏吧,我要是需要你幫我分擔養家,我倆早餓死了。你才八歲呢,找對方法,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了。”


    話音落下,秋甜歡歡喜喜又從她盆裏撈了幾件出來幫忙。


    秋來:……


    第122章


    一兩個月時間,足夠季光明黨同伐異。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他勉強算是坐穩了啟辰一把手的位子,大權在握,日程自然也十分忙碌。


    內患撫平,解決外患也迫在眉睫。位子要想坐得久,季光明必須處理好啟辰當下的信任危機及資金鏈問題,做出一些亮眼的改革,拿出給支持者及股民信心,瞧瞧他的日程就能猜到他此刻有多麽渴望大展宏圖、意氣風發。


    曬完衣服,許秋來重新拿起手機,在他的行程表第二周,除夕夜頭天的商務會談中,瞧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正是上回q大校慶時候碰見的環亞集團女副總裁,陸離十分討厭的那位蘇總。


    陸離很少對誰明顯地表現自己喜惡,大部分時候,他對所有人都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清冷樣,隻有這個人,他當時甚至一句話都不願意她和人家多講。回想那位女總裁給自己留下的印象,許秋來卻又覺得,陸離的討厭是理所當然的,這種動不動花錢收買同學監控自己的阿姨,誰不討厭?


    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她的目光在這行多停留了兩秒。


    他們的談話安排在一間私人會所,時間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


    聯係從前校慶偷聽到的馮安妮和程峰的對話錄音,她心中猜測,這次商務會談,大概率是季光明想要完成程峰未盡的事業,向環亞爭取合作。而且明顯他比程峰有麵子得多,程峰隻能借校慶暗搓搓打太太牌接近,季光明卻能在過年前夜這種非工作時間把人約出來。


    表再往下拉,季光明當天上午十一點之後的行程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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