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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夜幕降臨,下班的時刻來臨了——這原本是驚心動魄的時刻。在一片寂靜中,“克”一腳踹開了我們的門。她已經化好了妝,換上了夜禮服,把黑色的風衣搭在手臂上,朝我大喝一聲道:走,陪我去吃晚飯——看到我愁容滿麵地趴在辦公桌上,她又補了一句:不準說胃疼!似乎我隻能跟她到俱樂部裏去,坐在餐桌前,手裏拿著一把叉子,紮著盤子裏的冷蘆筍。與此同時,她盤問我,為什麽我的稿子裏會有克利奧配屈拉——這故事的生活依據是什麽。有個打纏頭的印度侍者不時的來添上些又冷又酸的葡萄酒,好像嫌我胃壁還沒有出血。等到這頓飯吃完,蘆筍都變成醬了。我的胃病就是這樣落下的。但你不要以為,因為她是頭頭我就願意受這種折磨。真正的原因是:她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其實,晚飯我自會安排。我會把我室那朵最美麗的花綁架到小鋪裏去吃合洛麵。就像我怕冷蘆筍,她也怕這種麵,說這種麵條像蛔蟲。那家小鋪裏還賣另一種東西,就是鹵煮火燒——但她寧死都不吃肥肉和下水。我吃麵時,她側坐在白木板凳上,抽著綠色的摩爾煙,盡量不往我這邊看。但她必須回答我的逼問:在她稿子裏那些被我用紅筆勾掉的段落中,為什麽會有個身高兩米一零的男惡棍——這個高度的生活依據何在,是不是全世界的男人都身高兩米一零。整個小飯鋪彌漫著下水味、泔水味兒,還有民工身上的餿味。她抱怨說,回家馬上就要洗頭,要不然頭發帶有抹布味——但你不要以為我是頭頭她就願意受這種折磨。真正的原因是:我是個身長兩米多的男人。不管身長多少,魅力如何,人的忍耐終歸是有限。等到胃疼難忍,摩爾煙抽完,我們已經忍無可忍,挑起眉毛來厲聲問道:你到底要幹什麽?讓我陪你上床嗎?聽到這句問話,我們馬上變得容光煥發,說我沒這個意思,還溫和地勸告說:不要把工作關係庸俗化……其實誰也不想讓誰陪著上床,因為誰都不想把工作關係庸俗化——我們不過是尋點樂子罷了。但是,假如沒有工作關係,“克”肯定要和我上床,我肯定要和那朵美麗的花上床。工作關係是正常性關係的阻斷劑,使它好像是種不正常的性關係。今天晚上我沒有跟“克”去吃飯,我隻是把頭往棕色的女同事那邊一扭,說道:我不能去——晚上有事情。“克”看看我,再看看“棕色的”,終於無話可說,把門一摔,就離去了。然後,我繼續趴著,把下巴支在桌麵上,看著別人從我麵前走過。最美麗的花朵最先走過,她穿著黑色的皮衣,大腿上帶著坐出的紅色壓痕,觸目驚心——我已經說過我不走,有事情,這就是說,他們可以先走了。這句話就如一道釋放令。他們就這樣不受懲罰地逃掉了。


    “棕色的”要找我談話,我猜她不是要談工資,就是要談房子。如你所知,我們是作家,是文化工作者,談這種低俗事情總是有點羞澀,要避開別人。這種事總要等她先開口,她不開口我就隻能等著。與此同時,我的同事帶著歡聲笑語,已經到了停車場上。我覺得自己是個倒黴蛋,但又無可奈何……


    晚上,公司的停車場的上滿是夜霧,伸出手去,好像可以把霧拿到手裏——那種粘稠的冷冰冰的霧。這種霧叫人懷念埃及沙漠……天黑以後,埃及沙漠也迅速地冷了下來,從遠處的海麵上,吹來了帶腥味的風。在一片黑暗裏,你隻能把自己交付給風。有時候,風帶來的是海洋的氣味,有時帶來的是乾燥得令人窒息的煙塵,有時則帶來可怕的屍臭。在我們的停車場上,風有時帶來濃鬱的花香,有時帶來垃圾的味道。最可怕的是,總有人在一邊燒火煮瀝清,用來修理被壓壞的車道。瀝清熬好之後,他們把火堆熄掉——用的是自己的尿。這股味沒法聞。我最討厭從那邊來的風……


    我讀大學時,學校建在一片荒園裏。這裏的一切亭榭都已倒塌,一切池沼都已乾涸,隻餘下一片草木茂盛的小山,被道路縱橫切割,從天上看來,像個烏龜殼——假如一條太古爬來的蛇頸龍爬到了我們學校,看到的就是這些。它朝著小山俯下頭來,想找點吃的東西,發現樹葉上滿是塵土,吃起來要嗆嗓子眼。於是它隻好餓著肚子掉頭離去。天黑以後,這裏亮著疏疏落落的路燈。


    有個男人穿著雨衣,兜裏揣著手電筒,在這裏無奈地轉來轉去,嚇唬過往的女學生——他是個露陰癖。老師的樣子也像個女學生,從這裏走過時,也被他嚇唬過……看到手電光照著的那個東西,她也愣了一愣,然後抬頭看看那張黑影裏的臉,說道:真討厭哪,你!這是冬天發生的事,老師穿著黑色的皮衣,挎著一個蠟染布的包。她總在快速的移動中,一分鍾能走一百步——她在我心中的地位無可替代。這也是真實發生的事,但我不能把它寫進小說裏,因為它脫離了生活——除非這篇小說不叫作《師生戀》,叫作《一個露陰癖的自白》——假如我是那個露陰癖,這就是我的生活。別人也就不能說我脫離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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