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換舊人。在她大師兄橫空出世成為新一代仙門天驕之前,上一代的仙門翹楚便是蒼山的辛閔從。這位辛師兄,自入道開始即展現了過人的天資,短短二百餘年便得了大道、即將飛升。


    可誰知,就在這飛升劫雷將要到來之際,也就是二十餘年前,辛閔從卻忽然人間蒸發、難以尋見蹤影。而蒼山仙門自失了此俊傑之後,便也一蹶不振、逐漸沒落下來。


    她細細打量起眼前的男子,神態落魄、簡直比普通凡人還要虛弱……絕難想象此人是當年萬中無一的道門天才。


    “溫師弟?”辛閔從眼神微動,空洞的瞳仁中漏出一絲光彩來。


    溫斂走上前,要將他扶起。


    “辛師兄怎麽會在此處?”又何至於落得如此境地?


    辛閔從將溫斂扶他的手臂輕輕拂下:“我要進妖界,尋一樣物事。”


    燕妙妙跟著走上前,朝他行了禮:“辛師兄好,我是孤鴻境臨光道君門下二弟子燕妙妙。”


    辛閔從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走到近前了,燕妙妙更覺出此人周身靈力淩亂渾濁、氣息紊亂……還露出幾分魔氣來。


    自從燕妙妙發覺自己體內突生大量魔氣之後,她對於周圍的魔界氣息便極為敏感。見到這辛閔從之後,甚至能隱隱見到他周身青白靈力之間,勾纏的幾絲黑氣。


    靈力渾濁至此,估摸著應是不久之前受過重傷,被魔界中人汙了靈根。


    “不知辛師兄想要去妖界尋什麽物事?”


    還沒等辛閔從回答,邊上的年畫娃娃便過來插了嘴:“他要去我們妖界尋龍血樹一族。”


    溫斂蹙了蹙眉:“辛師兄是來求龍血樹心尖血的?”


    龍血樹,乃是上古天地仍相通時,承了神祇應龍遺落妖界的一滴龍血而生的古老樹族,壽命可長達萬年。其樹汁鮮紅如血,有止血愈傷之效,而這樹的心尖血,更是能重塑筋骨、連結骨肉恢複如初。


    簡單來說,就是即便你整個人斷了一半,有了這心尖血,也能將你的肉身生生粘回原樣、可保無虞。


    身為仙門中人,普通的傷口揮手之間即可治愈,千裏迢迢趕來妖界尋龍血樹,那定然要的是這心尖之血。


    按理來說,取這龍血樹心尖血也不算多難的事情,畢竟隻要不是成噸地往外送,時不時放出個一滴兩滴血,也不妨事。但麻煩就麻煩在這妖界不讓凡人入內,若無仙君領路,還真沒辦法及時拿到東西。


    辛閔從聽見了溫斂的話,點了點頭,雙膝仍固執地跪在原地,不肯挪動半分。


    “辛師兄在此處跪了多久了?”溫斂看向年畫娃娃。


    小姑娘撅了撅嘴:“整整七日了,我阿娘不讓他進,他便一直跪在此處。”


    再勸這辛閔從,卻是再也得不到回應。想必是打算繼續耗下去,試圖用感天動的笨辦法跪進妖界了。


    溫斂站在一邊,眉頭皺得極緊。


    他初露頭角之時,正值辛閔從踏在道修傳承的浪尖之上,其時天下各大仙門的弟子無一對其不心存仰望。卻怎麽能想到,銷聲匿跡二十餘年之後,這往昔的天之驕子,竟落魄至會為了這區區龍血樹心尖血,在妖界門口跪上七日。


    燕妙妙見他這副模樣,這次倒是異常同自家師兄續上了腦電波。


    她將溫斂拉到一邊:“師兄,你是不是想幫辛師兄?”


    溫斂緩緩點頭。


    燕妙妙一笑:“我方才問了那小玉靈了,咱們仙門的仙君還不曾來。不若咱們便在這瓊音鎮上等著,等仙君到了之後,咱們去求仙君順手從妖界帶出一瓶心尖血來給辛師兄,不就成了?”


    兩人商量好之後,將這法子告知了辛閔從。可不知這人是天生這麽強還是被傷了腦子,硬是仍不起來。就連溫斂試圖給他淨化身上的靈力、修複靈根也給拒絕了。


    見他這樣,兩人便也不再強求,便下了山,決定暫且在瓊音鎮上住下,等候自家仙君到來。


    *


    鎮上僅有一間客棧。下山時,天色已黑透。燕妙妙進了房匆忙洗漱後,躺上榻便睡了。


    這邊溫斂原本還想再同她說些什麽,這廂剛走到她門口,卻隔著一道門便感到燕妙妙氣息安穩,想是已經睡下。


    他轉身欲回房之時,卻見到自己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嫗,看模樣應當至少六七十歲了,雖然臉上溝壑縱橫,但卻精神矍鑠,脅下持一龍頭拐杖,站得極穩當。


    一雙眼睛微彎著,笑意盈盈地看向溫斂,頷了首。


    “仙人,你又來了。”


    溫斂總共來過這瓊音鎮三次,都住在這家客棧裏。


    第一次是五十年前,他尚是首次下山,追蹤一隻妖獸到了瓊音鎮,大戰之後受了重傷,暈死在鎮外,被客棧老板的女兒雲貞救下,照顧他半月。


    第二次是十餘年前,他陪同仙君前來妖界要人,在這瓊音鎮上待了三日。彼時雲貞已成了一位中年婦人、從父親手中繼承了這家客棧,卻仍第一眼便認出了三十餘年前自己救下的那個少年。


    這一次,雲貞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而溫斂,仍如當年。


    “這一次,仙人準備待多久?”雲貞給溫斂緩緩斟茶,雖已老態龍鍾,手上卻也穩當、並無一分顫抖。


    “應該幾日內便走。”溫斂端坐在對麵,神色平和,緩緩輕啜茶水。


    雲貞微笑,皺紋將眼睛壓成了一條細縫。雖已看不出當年的模樣,可那雙眸子卻一如始終,澄澈溫柔。


    “我還想著入土之前,恐怕沒辦法見到仙人了,”她開口,嗓音低啞,“原本以為仙人你還要三十年才來。”


    溫斂頓了頓,道:“這次是同師妹下山,正巧來鎮上辦事。”


    “師妹?”雲貞聞言,頓了一頓,看向溫斂,“是……仙人之前要送玉梳的那個師妹嗎?”


    溫斂抬眸:“……你還記得?”


    雲貞斂了眼眸低了頜,飲了口茶水,半晌才溫聲道:“自然是記得的。”


    怎能不記得呢。自己念了一世的仙人,眼中唯一能見到的一束光,怎麽能不記得呢。


    雲貞第一次見到溫斂,是在十六歲那年。她那日晨起出鎮子洗衣服,到了河邊卻見到灘塗上一片血紅,染渾了泉溪。沿著河灘走了不久,便見到一個白衣少年,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半邊袍子染得猩紅。


    她將這少年救回了家中,足足照顧了十日才等到他清醒。少年性子冷淡,醒來之後即便感激她救命之恩,卻也從不與她多說半句話——可奈何她仍是在第一眼見到少年之時暗許了芳心。


    少年清醒之後,身上的傷奇跡般地迅速愈合。五日之後他離開,全然沒看出雲貞半分情意。


    少年離開之後三年,雲貞便在父母安排之下嫁作人婦,同夫君之間感情不深卻也相敬如賓。然而盡管如此,在夜深人靜之時,卻也不時想到當年的白衣少年。


    眨眼便過了三十多年。那時雲貞的丈夫已因病去世,她領著一雙兒女繼承了家中的客棧。


    雲貞還記得那天是臘八節,鎮中落了雪,日頭剛下山,暖意融融的客棧中浸著豆粥香氣,不期然間進了一位麵貌熟悉的白衣男子。


    她那時才知當年救下的少年原是莽山中的仙人。


    彼時的少年已成了弱冠男子模樣,行止之間比之三十餘年前更為冷漠,恰是應了詩文傳說中無情無欲的仙人模樣。雲貞心知自己不該妄想,便仔細地將自己藏了三十餘年的心思收了起來。


    可正是那時,她意外撞見仙人在鎮中的集市上精挑細選了一柄玉梳,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也正是那時,她知道了仙人有了一位師妹。


    心中倒也並非全無酸澀。


    分明是自己先遇見的他,分明是自己先救下的他。


    ——但是她那時已經是年近五旬的婦人了。


    她知仙山之中無歲月,再次送走仙人時,心中便已存了訣別的念頭,卻不曾想過了十幾年,能再一次見到他。


    “仙人同師妹……”她小心地斟酌著話語,“……如今可在一起了?”


    溫斂執杯的手一頓。他垂了眼眸,麵上不顯,緩緩將手中的茶杯放下。


    “你怎麽知道……”


    雲貞一笑,搶先一步開口:“仙人想問,我怎麽知道你心悅師妹?”


    “我也曾經曆少女情動,自然能看出來。”


    隻因你提起那位師妹時,眼中釀了半宿星河。


    溫斂蹙了蹙眉,幾十年來第一回 認真地看向眼前的人。


    “若你都能看出來,怎的她看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寫雲貞的時候,腦補了下這個人物的背景小傳,覺得好心酸啊。


    少女一朝情動,藏了一個人在心裏一輩子,到老了卻才發現對方是不老不死的仙人。


    如果一直再沒見過他,或許心裏還能暗暗藏著希望。


    但是偏偏又遇見了。唉。


    *


    連夜寫了個雲貞小傳(正文無關),送給小可愛們呀~周末愉快~


    *


    周莽第一次見到雲貞,是在鎮外的河邊。


    那是他搬到瓊音鎮上的第三天,鎮上的路彎彎繞繞還沒熟悉,隨時隨地都能當場迷路。就比如他那天原本隻是想出門喝碗豆花,卻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就出了自己家的巷子,又不知怎的迷迷糊糊轉到了鎮郊,更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就見到了這姑娘。


    他也沒看清姑娘正臉,就是遠遠隔著條河,見著她獨自坐在對麵的河灘上,直勾勾盯著淙淙的流水,手上攥著個什麽玩意不放。


    這姑娘好像是個傻的,他想。


    可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也傻兮兮地盯著她看了半晌。


    第二次見到那姑娘,是三個月之後,父母閑得發慌給他安排了個相親,聽說是鎮上客棧掌櫃家的女兒,剛滿十九。


    周莽在腦子裏回憶了一番鎮上客棧那掌櫃的長相之後,正糾結著是直接到場掀桌子走人、還是立時倒地假裝中風的時候,他人已經就到了相親的茶樓。


    剛想起身表演一番,便對上了對麵姑娘的臉。


    周莽桌子掀到一半,又生生給放下了。


    全程桌上說了什麽他已經不記得了,光記得那傻乎乎的姑娘一直低著頭,手指頭一下又一下地轉著桌上的茶杯,連一眼都沒給他。


    姑娘的手指頭小巧圓潤,指甲蓋泛著珍珠一樣的光,指肚貼著瓷杯沿,壓出一道紅痕。


    要走的時候,周莽終於忍不住了。


    他追到了茶樓門口,拽住了那姑娘的裙角。


    他昂著下巴,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樣,壓下撞的發疼的心口,勾著唇角問她叫什麽。


    她說:“雲貞,我叫雲貞。”


    第二天,兩家的親事就定下了。


    周莽高興得一整夜沒睡,第二天一早頂著父母的暗笑出了門。一天下來鎮裏鎮外晃蕩了三大圈、路過了鎮上的客棧八次,可除了客棧掌櫃那張老臉,什麽也沒賺到。


    算了算了,見到老丈人也算是沾了個邊。他暗自安慰自己。


    直到了成親的前一天,他終於見了她第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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