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碧波萬頃的無定海,竟是在幾日之內幹涸竭盡,成了一處魔障橫行的埋骨之處。


    坑中的魔氣比之從前濃重數倍,幾人雖修為高深,但身為道修,乍一接觸如此厚重的魔氣,仍是十分不適。


    毒瘴中的魔氣,緩緩腐蝕著眾人的皮膚,周身如有萬千蟲蟊不停啃食,疼痛難忍。


    柳梢祭出三司鼎來,一道柔光將四人裹在其中,瞬間便將毒瘴隔絕在外。


    幾人備著兵器,聚成了戰鬥陣型,宋儼亦將手上的羅盤換成了藜杖。


    朝毒瘴中心走了約莫一盞茶,一陣隱約的人聲傳入四人耳中。


    這坑中情況未明,幾人的精神本就緊張,這下甫一聽見那陰森的人聲,心中都是一顫。


    腳下沒停,又走了一炷香之後,人聲也越來越清晰,能分辨出是個女人。


    還是個穿著白衣的女人。


    這坑底一片晦暗,驟然出現一道白影,就異常明顯了。


    燕妙妙放出靈力探了探——那女人周身並無一分魔氣,反而還能覺察出幾分仙靈之力。


    她正跪在一處巨大的洞窟之前,口中念念有詞,語氣激動狀若瘋魔。


    離得近了,零星有幾個字眼能聽清。


    “……主人……”


    “……嬋音等了千年了……”


    “……真神現世……”


    四人走到跟前,這白衣女人才發現他們,轉過頭來。


    單瞧相貌,女人生得嬌豔嫵媚,眉眼容貌皆是上品,尤其唇邊的一粒紅痣,端的可算得上風情萬種、不可方物。


    ——可身上的衣裙卻盡是髒汙。


    她半浸在坑底的淤泥之中,泥中無形的的魔障沿著她的身體緩緩往上攀爬,在她的紗裙上留下道道汙痕,裙下隱隱有血跡透出。


    “你是……”燕妙妙緩緩探著她身上的氣息,“……洞靈?”


    洞靈嬋音聽見聲音,掀起眼皮轉向了燕妙妙的位置——整個眼睛漆黑一片,沒有眼白,眼角隱隱有黑色的液體滲出。


    應當是被這坑底的魔氣汙了靈氣、奪了雙目。


    這洞靈是集天地靈氣而生的精純之物,向來出世便是半仙之體,術法高強。


    從燕妙妙探得的情形來看,這洞靈嬋音已逾千歲,坑中的低等魔障漫說是傷她……就是靠近都不敢——又是如何能傷成這樣?


    “你們是何處來的道修?”嬋音感受到生人氣息,神智似是清明些許。她如今雖已是強弩之末,但是分辨出來人身上的氣息仍不是難事。


    “昆侖山,”燕妙妙答道,“想問嬋音姐姐……這無定海中發生了何事?”


    如今仙魔兩界關係惡劣,洞靈一類的天地靈物雖然多半持中立態度,但對於仙門中人,相對來說還是較為友好。


    “昆侖山?”嬋音歪了歪頭,黑洞洞的眼球幹燥無光,嗓音嘶啞如砂礫摩擦,“我沒見過昆侖山的道修,可我似乎見過你。”


    “洞靈姑娘,這無定海中到底出了什麽事?”辜南野見她岔了話題,便又問了一遍。


    嬋音理都沒理他。


    ——反而伸出手來,準確地抓住了燕妙妙的腳踝。


    她手上覆著汙泥,剛剛碰到燕妙妙的裙衫,便觸發了三司鼎上的靈陣。一陣金光閃過,燕妙妙裙擺上沾染的髒汙、連帶著嬋音身上的魔障瞬息之間盡皆成了齏粉。


    燕妙妙被嬋音的突發行為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一躲,跳到了辜南野身後去。


    “你做什麽?”


    嬋音抬起頭來,笑得可怖:“我就知道我見過你,你五百年前來過。”


    “……你跟著莽山的道修來過。”


    “你說的什麽鬼話?”燕妙妙皺眉。


    身後的宋儼插嘴:“師姐,她是鉤沉洞窟的洞靈。”


    聞言,幾人再打量起眼前的巨大洞窟來,果然漸漸辨認出了鉤沉洞窟的形狀。


    如今這鉤沉洞窟,滿是毒瀧惡霧。原本就是魔界的入口之一,此時洞窟中的魔氣更是幾近成型,在洞口嘶吼震顫,將欲噴薄而出。


    宋儼手中的藜杖驟然一亮。


    “有魔族!”


    大團粘稠的黑氣從鉤沉洞窟的殘垣之中汩汩冒出,幸而燕妙妙一行後退得快,並未沾染分毫;可洞靈嬋音卻是實打實地迎麵撞了上去,原本就隻剩最後一口氣的她,須臾之間便化作一灘血水融入了淤泥之中。


    仙魔慣來不兩立。


    魔氣一出,其中的魔族還未顯形,他們便已攻了上去。


    燕妙妙同辜南野二人一向是攻堅手,當下一人持了欺鬼刃、一人祭出蜚愁鞭,徑直衝進了魔氣之中。


    宋儼修的是奇門道法,雖不大能打,卻也能倚靠施放陣法和各類符咒幫上忙。


    柳梢是器修,乾坤袋中各類法寶眾多,一邊操縱三司鼎護著宋儼,一邊喚出了三十六麵靈寶金幡協助兩人作戰。


    這三十六麵靈寶金幡是柳梢的看家寶物,尋常魔障觸之即死。隻見這金幡一出,即刻帶出一陣迫人的疾風,瞬息之間便將附近的毒瘴卷得幹幹淨淨。


    而那洞窟之中湧出的魔氣,也在金幡的吸收下漸漸淺薄下來,露出了魔族的本來麵貌。


    來者一共三人。


    當頭那位,雖是人形,卻長了一雙羊角,麵上一雙芝麻大小的灰白瞳孔,鼻孔卻大得出奇——醜。


    左邊那位,生得瘦高,皮膚焦黑開裂,縫隙之中露出血紅的皮肉,難以分辨五官,長得像禿山頂上的幹樹杈——醜。


    最後那位,便是四肢都不全了,青黑的薄膜下裹著鬆垮的血肉,足下位置生了數不清的細小吸盤觸手,活像是黏糊糊的一團死海星——極醜。


    就憑諸位這張臉,為了世界的和平,他們也得掄著膀子上前幹。


    四人一同外出曆練多年,早就練出了無與倫比的默契。


    這三個魔族雖接著洞中魔氣橫行來勢洶洶,可試探過後,卻也能覺察出他們修為不過爾爾,斷不是四人的對手。


    對敵的同時,四人還有餘裕說起了話。


    “辜南野,你那刀能不能使得穩一些,剛才抖得都往我臉上招呼了。”


    “我才要說你的鞭子呢,若是還不趁手就別拿出來用——柳梢前幾日剛給我做的袍子方才被你那一鞭直接就震破了。”


    “你袍子破了有什麽?還能比得上師姐我沉魚落雁的臉蛋?”


    “師兄你慢點,我瞧你都快劈到我的靈幡上了。”


    “瞧瞧,連柳梢都說你刀使得不穩。”


    “師姐、師兄,你們先聊,我感覺羅盤不穩,我先出去起個卦。”


    宋儼撤出戰局的同時,有一人飛縱而至,來到了此時的無定海。


    白影悄無聲息抵達戰局之處。


    場上的三人仍在鬥嘴,一言來一言往,活生生將這戰事帶偏。


    三個魔族:求求你們能不能尊重下對手。


    宋儼這邊,剛摸了羅盤出來,順手就將藜杖夾在了脅下。


    “你們平日裏也這樣對戰嗎?”一道清朗的嗓音出現在宋儼耳邊。


    他登時一驚,手上的羅盤差點沒掉到地上,剛想舉起藜杖,一抬頭,卻見到來人的模樣。


    “疏明真君?”他驚訝一瞬,“您怎麽來了?”


    “感受到無定海異動,便趕來此處。”溫斂淡淡開口,隻盯著眼前的戰局,“你們一道曆練多久了?”


    “當有三十餘年了。”


    溫斂眼神追隨著麵前的紅影。三人與魔族糾纏之時還鬥著嘴,且相互之間的陣型絲毫不亂,顯然是經過無數次實戰錘煉的默契。


    “時常遇到危險?”


    宋儼正低著頭擺弄著羅盤。


    “倒也還好,”他回想道,“除了上次在喻靈江陷入險境之外,大多安全。”


    在喻靈江中靈府之外,四人意外遇到了一處冉遺巢穴,被逼之下同數千冉遺惡魚鬥了起來。當日燕妙妙和辜南野傷得極重,後者甚至還失了一條胳膊……若不是幾人隨身靈藥攜帶齊全又跑得快,說不準便要折在那喻靈江中。


    正當宋儼同溫斂細說喻靈江的慘烈戰況時,場中局勢陡然生變。


    那三個魔族本已是強弩之末,在合圍之下並無生路,索性便使出了同歸於盡的打法。


    隻見那羊角與竹竿二魔,此時使出了最後的力氣,將周身的魔氣猛然朝肉海星的體內一灌——


    迅雷不及掩耳,肉海星的身軀忽地如氣球鼓起脹大數倍,接著一聲巨吼,死氣滌蕩之間,便見那魔竟是生生爆裂開來!


    一時間魔氣四溢、腐肉橫飛。


    柳梢見狀反應極快,當下便用三司鼎將三人籠罩在內——可即便如此,仍有大量腐肉塊衝向了邊上的溫斂與宋儼二人。


    這腐肉死氣橫生,打在三司鼎上,能生生將鼎身上的法訣紋路腐蝕,足可見其厲害。


    正是這時,燕妙妙突然出了三司鼎的範圍,縱身一躍,朝著場邊奔去。


    ——阿儼還在外邊。


    溫斂抬頭時,正見到這一幕。


    姑娘一身紅衣奔襲而來,神色凝重,身後是漫天的死氣與魔障。


    不斷有飛射的腐肉穿破她護身的陣法,直直打在她背上,有鮮血迸出。


    恍然間又回到了當年在魔界那日。


    那日她亦是如此,毫不猶豫奔襲而來,擋住了重重魔氣。


    隻是這次不同。


    在那魔氣靠近之前,溫斂身上的肅殺仙氣便已將其擋在身外。


    而她——


    擋在了宋儼身前。


    “師姐……”宋儼沾了滿手的血,雙手顫抖,亂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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