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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在前述的寺院裏,時間已經接近正午。天氣比上午更熱、更濕,天上似乎有一層薄霧,陽光也因此略呈昏黃之色;院裏的白皮鬆把這種顏色的陽光零零碎碎地漏在地麵上。有一個身著白色衣裙的女人從寺外急匆匆走進來,走進了陽光的迷彩……她走進我房間裏來,帶著一點匆忙帶來的喘息,極力抑製著自己,也就是說,把喘息悶在身體裏……這間房子的牆處處開裂,牆上到處是塵土,但隻有一個地方例外,那就是門口。門口邊上有人糊了一整張白紙,紙背後幹涸的漿糊在牆上刷出了條紋,我以為這種條紋和木紋有點像。這個女人朝我張張嘴,似是想要說什麽,但又沒有說。她笑了一笑,搬過一張凳子──它四四方方,凳麵處處開裂,邊上貼了一個標簽,上麵寫著“文物”二字──放到牆邊上,然後坐上去,把背倚著牆,翹起了二郎腿。在這種姿勢之下,可以看到她膝蓋下方的襯裙。她把陽光曬紅的臉朝我轉了過來,臉上帶了一點笑容。就這樣呆住不動了。


    我記得她到醫院裏來看過我,隻要同病房的人不注意,就來碰碰我的手──這使我浮想連翩。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記憶。現在知道了,就不是浮想連翩,而是滿懷希望。也許,我們是情人?也許剛剛是女朋友?還有可能剛剛相識,才有一點好感……我真想馬上搞清楚,但又想,這件事急不得,等她先做出表示更好一點──理由很簡單:我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不幸的是,她就這麽坐著,臉上帶著笑容;直到中午,才站起來說:走吧,去吃飯。我就和她吃飯去了。


    走出這座寺院,門前有棵很大的槐樹。我想這棵樹足有四五百年。槐樹後麵有一排高大的平房,門邊有個牌子,寫著:國營糧店。又有一個牌子:平價超市。這就讓我犯上了糊塗,不知它到底是“國營糧店”,還是“平價超市”。樹下有幾張桌子,油漆剝落,桌上有幾個玻璃瓶,瓶裏放了些油辣子。蒼蠅在飛舞……我一麵覺得這地方很髒,一麵猶猶豫豫地坐了下來,吃了一碗刀削麵。我以為她會和我說點什麽。但她什麽都沒說。這就使我很疑惑:難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在一起吃麵?


    飯後,我回到自己屋子裏,她沒有跟來。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是個謎:她是誰?為什麽要朝我微笑?那碗刀削麵有何寓意?也許,她就是那個小黃?她為什麽不給我些提示,讓我把她想起來?一想到她,我就激動不已……因為她的出現,我把失掉記憶的痛苦全都忘掉了。我焦急地等著她再到我房間裏來,但她總是不來。也許,我該去找她──但我又不知到哪裏去找。這座寺院裏跨院很多,貿然走出去,很可能回不來;再說,我也不愛聞院子裏的味兒。我總得有個辦法渡過焦急,所以就回到薛嵩。但是,如你所知,我已經不大喜歡他了。


    如前所述,薛嵩殺了一個刺客。這刺客也可能是個男的,這件事就將循男人的線索來進行,和女人沒有什麽關係。薛嵩把他押到寨子中心,大喊大叫,招來了他的雇傭兵;然後就升帳問案,所提的問題十分簡單,你是什麽人?從哪裏來?為什麽要刺殺本官?等等。那個刺客說,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麽人,從哪裏來。他沒有刺殺薛嵩。至於薛嵩的耳朵,他說是自己掉下來的。如你所知,這完全不合情理,他還不停地傻笑,假裝是個瘋子。假如想從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必須要對他嚴刑逼供──否則就是說雙口相聲,這種表演對薛嵩的威信有害。但是那些雇傭兵卻對這些回答鼓掌叫好。薛嵩自己也陷入了內心的矛盾之中,他確實很想知道這個刺客是誰派來的,那人為什麽要殺他,以後還會不會再派刺客來,等等。但另一方麵,他又佩服這刺客的倔強,覺得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對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就該讓他從容就義,壯烈成仁,折磨人家顯得很卑鄙。因為那些雇傭兵在場,薛嵩不得不裝點假正經──就這樣馬馬虎虎地把他砍了。要是不升帳問案倒會好些,在自己家裏,有紅線作幫手,想怎麽打就怎麽打,不容這小子不說實話。薛嵩已經想到了這些,但後悔已經晚了。


    砍頭的情形是這樣的:那個刺客跪在地上,有一個兵站在他的腿上,按住了他的肩膀,薛嵩站在他對麵,手裏握著他的頭發,盡力往上拉,使他的脖子伸長;還有一個兵準備從中間去砍。在砍之前,刺客不停地叫疼,而薛嵩則安慰他道:忍一忍,一會兒就完了。這是薛嵩第一次參加殺人,心情激動,使的勁很大,把那個刺客的脖子拽得像鵝脖子一樣長,但是持刀的兵總是不砍。薛嵩問他為什麽不下刀子,那人卻笑著說道:啟稟老爺,你再使點勁就能把他腦袋揪下來,用不著我砍了──這是嘲笑薛嵩在殺人時過於激動。當然,最後那個兵還是砍了一刀,此後薛嵩和那顆人頭一起跳了起來,等到落在地下時,已經被濺了一身血。不知為什麽,那顆刺客的人頭下端拖著長長的食道和氣管,像兩條尾巴,很不好看。薛嵩要過殺人的刀,幫他修理了一下,還要來水,自己衝洗了一下,也洗掉了人頭上的血跡。此時那顆人頭臉上露出了微笑,並且無聲地說道:謝謝。此後那顆人頭就混跡於一群人之中,被大家傳遞和端詳。有人說:被砍下的人頭正如剪下來的鮮花,最好把傷口用熱蠟封住,或是用火燒一下,這樣可以避免腐爛,長久地保持鮮活。那顆人頭聽到以後皺起眉來,薛嵩也堅決地表示反對。然後他們用繩子拴住它的頭發,把它像一麵旗子一樣在一棵樹上升起來,薛嵩率領全體士兵在人頭對麵立正,對它行舉手禮,直到人頭升到了最高點才禮畢。此時薛嵩感到很滿意,因為他已經殺了一個人,死者的尊嚴也得到了保證。美中不足的是,薛嵩還是沒有得到所需的信息,但是這件事已經無法挽回了。所以,他隱隱地感到這件事進行得太快了。但不是他在控製此事的節奏,是那些雇傭兵在控製此事的節奏,他們哄著快點把刺客殺掉,絕不是為薛嵩的利益著想。薛嵩已經想到了這些,但又想到:這些兵是自己的戰友,胡亂猜疑是不對的。所以,他趕緊把這些想法忘掉了。


    假如那個刺客是女的,殺她時也會有雇傭兵在場。殺人的地方在寨心的火堆旁,那幫家夥不請自來,躲在黑暗裏,怪聲怪氣地叫著,要對這女人嚴刑逼供,還提出一些下流、殘忍的建議,在此不便轉述。那女人很害怕,情不自禁地倚到了薛嵩身上。這是因為薛嵩允諾了結束她的生命,所以薛嵩就是死亡。而死亡是幹淨的。薛嵩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揮動著大鐵槍,不讓那些家夥靠近。當時紅線也在場,手裏舞著一把長刀,誰敢從黑暗中走出來,她就砍他一刀。小妓女也在場,她高聲尖叫著:大叔!大叔們!你們就積點德吧!老妓女也在場,她躲在屋簷下一聲不吭。我比較喜歡這個場景,也喜歡這個薛嵩。然後,薛嵩和紅線把這女人殺掉──這正是被殺者的願望。但不管怎麽說,我不喜歡殺人。


    如前所述,那顆被砍下的人頭裏隱藏了一個秘密:誰指使她或他殺掉薛嵩。這個秘密薛嵩急於知道。對此我有一個古怪的主意:讓薛嵩把那顆腦袋劈開,把腦漿子吃掉,然後凝神思索片刻,也許就能想出是誰要殺他。但是這個主意不可行:假如那腦袋屬於亮麗的女人,想必會是種美味,但薛嵩會覺得不忍去吃;假如那腦袋屬於威武的男人,薛嵩吃了又會惡心。既然這主意不可行,這個秘密就揭不開了。


    按照偵探小說的說法,這秘密要在最後揭開,因為它是全書的基點,很是重要。在我看來,鳳凰寨建在一座紅土山坡上,是一座由熱帶林藪組成的迷宮,這在這個故事裏有更加重要的意義。這座寨子的中央,住了一個浪浮的小妓女,還有一個古板的老妓女。這個小妓女經常呆在樹上,這是一個防範措施,因為她怕那個老妓女暗算她。隨後就可以看出,這種防範是有道理的。至於那個老妓女,她有一個沒胎人形似的身體,假如這個身體會被男人看到,她會先用白紙貼住下垂的乳頭,再把xx毛刮掉,在私處撲上粉。這樣她的身體就像刷過的牆一樣白。就是她要殺掉薛嵩,然後還要殺掉小妓女。天黑以後,她從房子裏出來,看看樹上掛著的人頭,啐了它一口,小聲罵道:笨蛋!廢物!就回到屋裏去。又過了一會兒,她再次出來,放飛了一隻白鴿,鴿腳上拴了一封信,告訴她的同謀說,第一位刺客已經失敗,腦袋吊到樹上了,請求再派新的刺客來。她還提醒那些人說:要提防薛嵩後園裏的馬蜂。如此說來,是老妓女要殺薛嵩。但我懷疑這種說法是不是過分了──我不喜歡讓相識的人互相亂殺。入暮時分,一隻鴿子在天上撲啦啦地飛,看著就怪可疑。此時紅線在附近的河溝裏摸黃鱔,看見以後,急忙到岸上拿弩箭,要把它射下來。但是來不及了,鴿子已經飛走了。


    在鳳凰寨裏的溝渠邊上,密密麻麻長著一種紅色的篦麻,葉子比蒲葉要大,果實有拳頭大,種子有栗子大。剝掉篦麻子的硬皮,種肉油性很大,但是不能吃,吃了要瀉肚子。唯一的用處就是當燈來點。紅線剝了很多篦麻子,用竹簽拴成一串,點著以後,照著捉黃鱔,並把捉到的黃鱔用篾條穿成一串。她當然知道,一個寨子裏來了刺客,說明寨內有奸細,所以她保持了警惕。她更知道信鴿是奸細和同黨聯係的手段,所以就想把信鴿射下來,但是晚了一步沒有射到。然後她就猶豫起來:是趕回家去,把這件事告訴薛嵩呢,還是接著摸黃鱔。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大腿上有一條螞蟥在吸血。她把螞蟥揪了下來,放在火上燒死,然後就隻記得一件事:要下水去摸黃鱔。她倒是有點納悶,自己剛才在猶豫些什麽,想來想去沒想起來。假如她立刻跑回家告訴薛嵩,薛嵩就能知道,寨子中間住了一個奸細。可以肯定,這奸細就是兩個妓女之一。以薛嵩的聰明才智,馬上就能找到一種方法,判斷出這奸細是誰:那顆刺客的人頭高高地掛在天上,肯定看見了是誰放了那隻鴿子,可以把它放下來問問,它隻要努努嘴,或是閉上一隻眼,就指出誰是奸細。這顆刺客的頭也一定喜歡有另一顆人頭和自己並排掛著──這樣不寂寞。何況假如它不說的話,還可以把它放到火上烤,放到水裏去煮。有一些頭顱常遭到這樣的待遇,所以能夠安之若素。但鬧事豬頭,不是人頭──人頭受不了這種待遇,會招供的。但是紅線想去摸黃鱔,把這件事忘掉了。


    薛嵩因此錯過了逮住奸細的機會。但紅線也沒有下水去摸黃鱔,蹋低下頭去看自己腿上被螞蟥叮破的傷口,又發現自己的臀位很高──換句話說,就是腿長。翻過來掉過去看了一會兒之後,她決定去找那個小妓女,表麵上是要送幾條黃鱔給她,實際上是請她對自己的腿發表些意見。小妓女本不肯說她腿長,但又很喜歡吃黃鱔,就說了違心的話;然後她們炒鱔魚片吃。這樣一來,紅線很晚才回家。那隻信鴿則帶著情報飛遠了。入夜以後,就會有大批的刺客到來。這對薛嵩是件很糟糕的事。但這又要怪薛嵩自己。假如在家裏時,他沒有忽略紅線的兩條腿──舉例來說,當他倒在地板上要睡覺,紅線從他前麵走過時,他從底下看到了這雙長腿,就該坐起半身,高叫一聲:哇!腿很長嘛!紅線就會感到幸福。對女孩來說,得到男性的讚譽,肯定是更大的滿足──她就不會老往小妓女那裏跑,還會把摸到的黃鱔帶回家來。但他總端著老爺架子,什麽都不肯說。端這個架子的結果是,有大批刺客前來殺他,他還蒙在鼓裏。我完全同意作者的意見:這是他自作自受。


    在我心目中,鳳凰寨是一幅巨大的三維圖像,一圈圈盤旋著的林木、道路、荒草,都被寨心那個黑咚咚的土場吸引過去了。天黑以後,在這個黑裏透灰的大大旋渦裏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每一盞燈都非常的孤獨──偌大的寨子裏根本就沒有幾戶人。等到紅線回家時,這些燈火大多熄滅了。薛嵩在燈下作憤怒狀,他說紅線回來晚了,要用家法來打紅線;所謂家法是一根光溜溜的竹板子,他要紅線把這根板子拿過來,遞到他手上,然後在地板上伏下,讓他打自己的屁股。這個要求頗有些古怪之處,假如我是紅線,就會覺得薛嵩的心理陰暗。所以紅線就大吵大鬧,說她今天還抓到了刺客,為什麽要挨打。薛嵩沉下臉來說:你不樂意就算了。紅線忽然笑了起來,說:誰說我不樂意?她把板子遞給薛嵩以後,說道:不準真打啊,就在地板上趴下了。薛嵩原是長安城裏一位富家子弟,經常用板子、鞭子、藤棍等等,敲打婢女、丫鬟們的手心、屁股或者脊背,這本是他生活中的一種樂趣。但是這些女人在挨打之前總是像殺豬一樣的嚎叫,從沒說過:“不準真打啊”,雖然薛嵩也沒有真打──薛嵩飽讀詩書,可不是野蠻人啊。女孩這樣說了之後,再敲打這個伏在竹地板上的、橄欖色的、緊湊的臀部就不再有樂趣──不再是種文化享受。所以,薛嵩把那根竹板扔掉了。


    現在可以說說薛嵩的竹樓內部是怎樣的。這座房子相當的寬敞,而且一覽無遺,沒有屏風,也沒有掛著的簾子,隻有一片亮晶晶的金竹地板。還有兩三個蒲團。薛嵩就坐在其中一個的上麵,想著久別了的故鄉,還想到有人來刺殺他的事,心情壞得很。此時紅線趴在他的腳下,等了好久不見動靜,就說:啟稟老爺,小奴家罪該萬死,請動家法。就在這時,薛嵩把手裏的竹板扔掉,說道:起來說話。紅線就爬起來,坐在竹地板上說,那我還是不是罪該萬死了?但薛嵩愁眉苦臉地說:你聽著,我覺得心驚肉跳,感覺很不好。紅線就鬆了一口氣說:噢,原來是這樣。那就沒有我的事了。於是她就地轉了一個身,頭枕著蒲團,開始打瞌睡,還睡意惺忪地說了一句:什麽時候想動家法就再叫我啊。這個女孩睡著以後有一點聲音,但還不能叫作鼾聲。


    午夜時分,紅線被薛嵩推醒,聽見他說:小賤人!醒醒,小賤人!她半睡半醒地答道:誰是小賤人?薛嵩說:你啊!你是小賤人。紅線就說:媽的,原來我是小賤人。你要幹什麽?薛嵩答道:老爺我要和你敦倫。紅線迷迷糊糊地說:媽的,什麽叫作敦倫?這時她已經完全醒了,就翻身爬起,說道:明白了。回老爺,小奴家真的罪該萬死──這回我說對了吧。由此可見,薛嵩常給紅線講的那些男尊女卑的大道理,她都理解到性的方麵去了。我也不知怎麽理解更對,但薛嵩總覺得那個老娼婦說話更為得體。在這種時刻,那個老女人總是從容答道:老爺是天,奴是地。於是薛嵩就和她共享雲雨之歡,心裏想著陰陽調合的大道理,感覺甚是莊嚴肅穆。紅線在躺下之前,還去抓了一大把瓜子來。那種瓜子是用蛇膽和甘草炮製的,吃起來甜裏透苦。她一邊磕,一邊說,既然幹好事,就不妨多幹一些:既“罪該萬死”,又磕瓜子。你要不要也吃一點?薛嵩被這種鬼話氣昏了頭,不知怎樣回答。


    我又涉入了老妓女的線索,現在隻好按這個線索進行。夜裏,老妓女迎來了所雇的刺客。那是一批精壯大漢,赤裸著身體,有幾個臀部很美。她叫他們去把小妓女抓來,馬上就抓到了。他們把小妓女綁了起來,嘴裏塞上了臭襪子。她讓他們去殺薛嵩,他們就把刀擦亮。那間小小的房間裏有好幾十把明晃晃的刀,好像又點亮了十幾支蠟燭。用這些人可以做她的事業。為此要殺掉那個小妓女,而她就躺在她身邊,被綁得緊緊的,下巴上拖著半截襪子,像牛舌頭一樣。於是那個老娼婦想道,今天夜裏,一切都能如願以償。這是多麽美好啊!


    午夜時分,鳳凰寨裏有兩個女孩受到罪該萬死的待遇,她們是紅線和小妓女。實施者分別是薛嵩和老妓女,單老妓女是當真的,薛嵩卻不當真。我基本同意作者的意見:不把這件事當真,說明薛嵩是個好人。但不做這件事,或者在做這件事時,不說紅線罪該萬死,他就更是好人了。


    午夜時分,那個老妓女送走了刺客們,就在門外用黃泥爐子燒水,沏茶,準備在他們凱旋而歸時用茶水招待。她還有件小事要麻煩他們,就是把那個小妓女殺掉。這件事她現在自己就能幹,但是她覺得別人逮來的人,還是由別人來殺的好。水開了以後,她沏好了茶,放在漆盤裏,把它端到屋子裏。如前所述,那個女孩被捆倒在這間房子裏,嘴裏塞了一隻臭襪子。那個老娼婦站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俯下身來,把茶水放在地板上,然後取下了女孩嘴上的臭襪子,摟住她的肩,把她扶了起來。那女孩在地板上跪著,好像一條美人魚,表情木訥,兩隻rx房緊緊的並在一起,乳頭附近起了很多小米粒一樣的疙瘩,這說明她既緊張,又害怕。老娼婦在漆碗裏盛了一點茶水,遞到女孩嘴邊輕輕地說:喝點水。女孩沒有反應。那個老娼婦就把淺碗的邊插到她嘴唇之間,碰碰她的牙,又說:喝點水。這回帶了一點命令的口氣。那女孩俯下頭去,把碗裏的水都喝幹,然後就哭了起來,她手裏還攥著一條麻紗手絹,本該在這種時候派用場。但因為被綁著,也用不上。於是她的胸部很快就被淚水完全打濕。過了一會兒,她朝老娼婦轉過頭來,這使那老女人有點緊張,攥緊了那隻臭襪子,隨時準備塞到對方嘴裏去──她怕她會罵她,或者啐她一口。但是那女孩沒有這樣做。她隻是問道:你要拿我怎麽辦?殺了我嗎?這老娼婦飽經滄桑,心像鐵一樣硬。她聳了一下肩說:我不得不這麽辦──很遺憾。那個女孩又哭了一會兒,就躺下去。說道:塞上吧。就張開嘴,讓老娼婦把襪子塞進去;她的rx房朝兩邊渙散著,雞皮疙瘩也沒有了。現在她不再有疑問,也就不再有恐懼,躺在地下,含著臭襪子,準備死了。


    而那個老娼婦在她身邊盤腿坐下,等待著進一步的消息。後來,薛嵩家的方向起了一把衝天大火,把紙拉門都映得通紅。老娼婦跪了起來,激動地握緊了雙拳。隨著呼吸,鼻子裏發出響亮的聲音,好像在吹洋鐵喇叭。後來,這個老娼婦掀開了一塊地板,從裏麵拿出一把青銅匕首,那個東西做工精巧,把手上鐫了一條蛇。她把這東西握在手裏,手心感覺涼颼颼,心裏很激動,好像感覺到多年不見的性高xdx潮。她常拿著這把匕首,在夜裏潛進隔壁的房子去殺小妓女,但因為她在樹上睡覺,而那個老女人又爬不上去,所以總是殺不到。現在她緊握匕首,浮想連翩。而那個女孩則側過頭來,看她的樣子。那個老娼婦赤裸著上身,rx房好像兩個長把茄子。時間仿佛是停住了。


    在薛嵩家的竹樓裏,紅線在和薛嵩作愛。她像一匹仰臥著的馬,也就是說,把四肢都舉了起來,擁住薛嵩,興高采烈,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把表情在臉上凝住,側耳到地板上去聽。薛嵩也凝神去聽,白天被人砍了一刀,傻子才會沒有警惕性,但除了耳朵裏的血管跳動,什麽也沒有聽見。他知道紅線的耳朵比他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該小賤人口不讀聖賢書,所以口齒清楚。耳不聞聖人言,所以聽得甚遠。目不識丁,所以能看到三裏路外的蚊子屁股。結論當然是:中華士人不能和蠻夷之人比耳聰目明,所以有時要求教於蠻夷之人。薛嵩說:有動靜嗎?紅線說:不要緊,還遠。但薛嵩還是不放心,開始變得軟塌塌的。紅線又說:啟稟老爺,天下太平;這都是老爺治理之功,小賤人佩服得緊!聽了這樣的讚譽,薛嵩精神抖擻,又變得很硬……


    紅線很想像那個亮麗的女人一樣生活一次,被反拴著雙手,立在院子裏,肩上籠罩著白色的霧氣。此時馬蜂在身邊飛舞,嗡嗡聲就如尖厲的針,在潔白的皮膚上一次次劃過。因為時間過得很慢,她隻好低下頭去,凝視自己形狀完美無缺的rx房。因為園裏的花,她身體上曲線凸起之處總帶有一抹紫色;在曲線凹下之處則發射出慘白的光。後來,她就被帶出去殺掉;這是這種生活的不利之處。在被殺的時候,薛嵩握住了那一大把絲一樣的頭發往前引,她自己則往後坐,紅線居中砍去。在苗寨裏,紅線常替別人分牛肉,兩個人各持牛肉的一端,把它拉長,紅線居中坎去。假如牛肉裏沒有骨頭,它就韌韌地分成兩片。這種感覺在刀把上可以體驗到,但在自己的脖子上體驗到,就一定更為有趣。然後就會身首異處,這種感覺也異常奇妙。按照紅線的想象,這女人的血應該是淡紫色的,散發著藤蘿花的香氣。然後,她就像一盞晃來晃去的探照燈,被薛嵩提在手裏。紅線的確是非常地愛薛嵩,否則不會想到這些。她還想象一顆砍掉的人頭那樣,被安座在薛嵩赤裸的胸膛上。這時薛嵩的心,熱哄哄地就在被砍斷的脖端跳動,帶來了巨大的轟鳴聲。此時,她會嫣然一笑,無聲地告訴他說:嗓子癢癢,簡直要笑出來。但是,她喜歡嗓子癢癢。此時寨子裏很安靜──這就是說,紅線的聽覺好像留在了很遠的地方。


    而那個老妓女,則在一次次地把小妓女殺死。但是每一次她自己都沒有動手。起初,她想讓那些刺客把這女孩拖出去一刀砍掉。後來她又覺得這樣太殘忍。她決定請那些刺客在地下挖一個坑,把那個小妓女頭朝下的栽進去,然後填上土,但不把她全部埋起來,這樣也太殘忍。要把她的腳留在地麵上。這個女孩的腳很小,也很白,隻是後腳跟上有一點紅,是自己踩的,留在地麵上,像兩株馬蹄蓮。老妓女決定每天早上都要去看看那雙腳,用竹簽子在她腳心搔上一搔。直到有一天,足趾不動了,那就是她死掉了。此時就可以把她完全埋起來,堆出一個墳包。老妓女還決定給她立一個墓碑,並且時常祭奠。這是因為她們曾萍水相逢,在一座寨子裏共事,有這樣一種社會關係。那個老妓女正想告訴她這個消息,忽然又有了更好的主意。如前所述,這位老太太有座不錯的園子,她又喜歡園藝;所以她就決定剖開一棵軟木樹,取出樹心,把那個女孩填進去,在樹皮上挖出一個圓形的洞,套住她的脖子,然後把樹皮合上,用泥土封住切口,根據她對這種樹的了解,不出三天,這棵樹就能完全長好。以後這個人樹嫁接的怪物就可以活下去:起初,在樹皮上有個女孩的臉,後來這張臉就逐漸消失在樹皮裏;但整棵樹會發生一些變化,樹皮逐漸變得光滑,樹幹也逐漸帶上了少女的風姿。將來男人走到這棵樹前,也能夠辨認出哪裏是圓潤的rx房,哪裏是纖細的腰肢。也許他興之所致,撫摸樹幹,這棵樹的每一片葉子都會為之戰栗,樹枝也為之騷動。但是她說不出話,也不能和男人做愛。隻能夠體味男人的愛撫帶來的戰栗。


    作為一個老娼妓,她認為像這樣的女人樹不妨再多一些。因為她們沒有任何害處,假如缺少燃料,還可以砍了當柴燒。除了這個小妓女,這寨子裏的女人還不少(她指的是大家的苗族妻子),所以絕不會缺少嫁接的材料。總而言之,這個老女人自以為想出了一種處置年輕女人的絕妙方法,所以她取下了小妓女嘴上的襪子,把它放到一邊,告訴她這些,以為對方必定會歡欣鼓舞,迫不急待地要投身於樹幹之中。但那個小妓女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斷然答道:你快殺了我!說完側過頭去,叼起那隻臭襪子,把它銜在嘴裏──片刻之後,又把它吐了出來,補充說道:怎麽殺都可以。然後,她又咬住襪子,把它強行吞掉,直到嘴唇之間隻剩了襪子的一角──這就是說,她不準備把它再吐出來了。她就這樣怒目圓睜地躺在地板上,準備死掉。老娼婦在她腿上擰了一把,說道:小婊子,你就等著罷;然後到走廊上去,等著刺客們歸來,帶來薛嵩的首級。而那個小妓女則閉上了眼睛,忘掉了滿嘴的臭襪子味,在冥冥中和紅線做愛。她很喜歡這小蠻婆橄欖色的身體──不言而喻,她把自己當成了薛嵩。在她們的頭頂上、在一團黑暗之中,那顆亮麗的人頭在凝視著一切。


    按照通俗小說的寫法,現在正是寫到那小妓女的恰當時機。我們可以提到她姓甚名誰,生在什麽地方,如何成長、又是如何來到這個寨子裏來;她為什麽寧願被頭朝下栽在冷冰冰的潮濕的泥土之中,長時間忍受窒息以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寂寞──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定巴不得老娼婦來搔她的腳心,雖然奇癢難熬,但也可因此知道又過了一天──也不願變成一棵樹。在後一種處置之下,她可以享受到新鮮空氣、露水,還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好處是不言而喻的。一個人自願放棄顯而易見的好處,其中必有些可寫的東西。但作者沒有這樣寫。他隻是簡單地說道:對那小妓女來說,隻要不看到老妓女,被倒放進油鍋裏炸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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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薛嵩的竹樓裏點著燈,光線從牆壁的縫隙裏漏了出去,整座房子變成了一盞燈籠。因為那牆是編成的,所以很像竹簾子。假如簾子外亮,簾子裏暗,它就是一道可靠的、不可透視屏障;假如裏麵亮,外麵暗,就變得完全透明,還有放大的作用。走進他家的院子,就可以看到牆上有大大的身影──乍看起來是一個人,實際上是兩個人,分別是臥姿的紅線和跪姿的薛嵩──換句話說,整個院子像座電影院。在竹樓的中央有一根柱子,柱上斜插了一串燃燒中的蓖麻子。對此還可以進一步描寫道:雪白的籽肉上拖著寬條的火焰,“劈劈”地爆出火星,火星是一小團爆炸中的火焰,環抱著一個滾燙的油珠。它向地下落去,忽然又熄掉,變成了一小片煙炱,朝上升去了。換句話說,在寧靜中又有點火爆的氣氛。薛嵩正和紅線做愛,與此同時,刺殺他的刺客正從外麵走進來。所以,此處說的火爆絕不隻是兩人之間的事。


    後來,紅線對薛嵩說:啟稟老爺,恐怕你要停一停了。但薛嵩正沉溺在某種氣氛之中,不明白她的意思,還傻嗬嗬地說:賤人!你剛才還說佩服老爺,怎麽又不佩服了?後來紅線又說:喂!你快起開!薛嵩也不肯起開,反而覺得紅線有點不敬。最後紅線伸出了手,在薛嵩的胸前猛地一推──這是因為有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了這個電影院,然後又順著梯子爬進了這個燈籠;紅線先從寨裏零星的狗叫聲裏聽到了這些人,後從院裏馬蜂窩上的嗡嗡聲裏感到了這些人,然後又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最後,她在薛嵩背後的燈影裏看到了這個人:烏黑的寬臉膛(可能抹了黑泥),一張血盆大口,手裏拿了一把刀,正從下麵爬上來。此時她就顧不上什麽老爺不老爺,趕緊把薛嵩推開,就地一滾,摸到了一塊磨刀石扔了出去,把那個人從樓梯上打了下去。對此薛嵩倒沒有什麽可慚愧的:女人的聽力總比男人要好些,叢林裏長大的女孩比都市裏長大的男人聽力好得更多;後者的耳朵從小就泡在噪聲裏,簡直就是半聾。總的來說,這屬動物本能的領域,能力差不是壞事。但是薛嵩還沉溺在剛才的文化氣氛裏,雖然紅線已經停止了拍他的馬屁,也無法立刻進入戰鬥的氣氛。就這樣,紅線在保衛薛嵩,薛嵩卻在瞎比劃,其狀可恥……


    薛嵩眼睜睜地看著紅線搶了一把長刀,撲到樓口和人交了手,他還沒明白過來,而第二個衝上來的刺客看到薛嵩直愣愣地跪在那裏,也覺得可笑,剛“嗤”了一聲,就被紅線在頭上砍了一刀,鮮血淋漓地滾了下去。對這件事還有補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裏,向一片虛空做愛,這景象的確不多見;難怪會使人發呆。薛嵩也很想參戰,但是找不著打仗的感覺,滿心都是作老爺的感覺。這就如他念書,既已念出了“子曰”,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閉嘴。但是,老爺可不是作給男人看的,那個被紅線砍傷的刺客滾下樓去,一路滾一路還在傻笑著說:臭比劃些什麽呀……


    但刺客還在不斷地衝上來,紅線在阻攔他們,雖然地形有利,也覺得寡不敵眾。她就放聲大叫:老爺!老爺!快來幫把手!薛嵩還是找不到感覺。後來她又喊:都是來殺你的!再不來我也不管了啊!但薛嵩還是掙不出來。直到紅線喊:兔崽子!別作老爺夢了!你想死嗎!他才明白過來,到處找他的槍,但那槍放在院子裏了。於是他大吼了一聲,撞破了竹板牆,從二樓上跳了出去,去拿他的鐵槍,以便參加戰鬥。這是個迎戰的姿態,但看上去和逃跑沒什麽兩樣。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故事的男主人公──想必你也有同感。因為你是讀者,可以把這本書丟開。但我是作者,就有一些困難。我可以認為這不是我寫的書,於是我就沒有寫過書;一點成就都沒有──這讓我感到難堪。假如我認為自己寫了這本書,這個虛偽、做作的薛嵩和我就有說不清楚的關係。現在我搞不清,到底哪一種處境更讓我難堪……


    在上述敘述之中,有一個謎:為什麽紅線能馬上從做愛的狀態進入交戰,而薛嵩就不能。對此,我的解釋是,在紅線看來,做愛和作戰是同一類的事,感覺是同樣的火爆,適應起來沒有困難。薛嵩則是從曖昧的文化氣氛進入火爆的戰鬥氣氛,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當然,假如沒有紅線在場,薛嵩就會被人當場殺掉。馬上就會出現一個更大的問題:在頃刻之間,薛嵩會從一個正在做愛的整人變成一顆人頭,這樣他就必須適應從曖昧到悲慘的轉變,恐怕更加困難。但總的來說,人可以適應任何一種氣氛。雖然這需要一點時間。


    薛嵩從竹樓裏撞了出去,跳到園子裏,就著塌了牆的房間裏透出的燈光,馬上就找到了他的鐵槍,然後他就被十幾個刺客圍住了。這些刺客擎著火把,手裏拿著飛快的刀子,想要殺他。薛嵩把那根大鐵槍舞得呼呼作響,自己也在團團旋轉,好像一架就要起飛的直升飛機,那幾十個人都近他不得,靠得近的還被他打倒了幾個。這樣他就暫時得到了安全。但也有一件對他不利的事情:這樣耍著一根大鐵棍是很累的。這一點那些刺客也看出來了。他們圍住了他,卻不向他進攻,反而站直了身子說:讓他多耍一會兒;並且給他數起了圈數,互相打賭,賭薛嵩還能轉幾圈。薛嵩還沒有累,但感到有點頭暈,於是放聲大叫道:來人!來人!這是在喊他手下的士兵。但是喊破了嗓子也不來一個人。後來他又喊紅線:小賤人!小賤人!但是紅線也自顧不暇。她和三條大漢對峙著,如果說她能打得過,未免是神話;但對方想要活捉她,她隻要保住自己不被抓住就可以。就是這樣,也很困難。所以她就答道:老爺,請你再堅持一下。後來他又指望樹上的馬蜂窩,就大叫道:馬蜂!馬蜂!但那些昆蟲隻是嗡嗡地扇動翅膀,一隻也不飛起來。這是因為所有的馬蜂,不管是溫帶的馬蜂還是熱帶的馬蜂,都不喜歡在天黑以後起飛螫人,它們都患著夜盲症。這些刺客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雖然在數量上有很大的優勢,還是等到天黑了才進攻,以防被螫到。還有一個指望就是逃走,但薛嵩在團團的旋渦中,早已不辨東西南北,所以無法逃走。假如硬要跑的話,很可能掉進水塘裏,那就更不好了。那些刺客們一致認為,這小子再轉一百圈準會倒,但沒有人下注說他能轉一百圈以上;這也不是賭了。薛嵩覺得自己要不了一百圈就會倒。他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被困住了。


    最後薛嵩總算是逃脫了。後來他說,自己經過力戰打出了一條血路。但一麵這樣說,一麵偷偷看紅線。此種情形說明他知道自己在說謊,事實是紅線幫他逃了出來。但紅線也不來拆穿他。久而久之,他也相信自己從大群刺客的包圍中憑掌中槍殺出了一條血路──這樣他就把事實給忘了。所有的刺客都去看薛嵩轉圈,沒有人注意紅線,她就溜掉了。溜到竹樓下麵,撿到了一個火把,一把火點著了自家的竹樓,一陣夜風吹來,火頭烤到了樹上的馬蜂窩。馬蜂被激怒了,同時院子裏亮如白晝,它們也能看見了,就像一陣黃色的旋風,朝闖入者撲去,螫得他們落荒而逃。紅線趁勢喝住了薛嵩(他還在轉圈子),鑽水溝逃掉了。這一逃的時機掌握得非常好,因為被燒了窩的馬蜂已經不辨敵我,逢人就螫。紅線還幹了件值得讚美的事,她退出戰場時,還帶走了薛嵩的弓箭。這就大大增強了他們的力量。現在,在他們手裏,有一條鐵槍、一口長刀,還有了一張強弓。而且他們藏身的地方誰也找不到。那地方草木茂盛,哪怕派幾千人去搜,也照樣找不到。更何況刺客先生們已經被螫了一通,根本不想去找。


    鳳凰寨裏林木茂盛,夜裏,這地方黑洞洞的。也許,隻有大路上可以看到一點星光,所以,這條路就是灰蒙蒙的,有如夜色中的海灘。至於其它地方,好像都籠罩在層層黑霧裏。這些黑霧可以是樹林,也可以是竹林,還可能是沒人的荒草,但在夜裏看不出有什麽區別。那天夜裏,有一瞬間與眾不同,因為薛嵩的竹樓著了火。作為燃料,那座竹樓很幹燥,又是枝枝岔岔地架在空中,所以在十幾分鍾之內都燒光了;然後就隻剩了個木頭架子,在夜空裏閃爍著紅色的炭火。在它熄滅之前,火光把整個寨子全映紅了;然後整個寨子又驟然沉沒在黑暗之中。這火光使老妓女很是振奮,她在自己的門前點亮了一盞紙燈籠,並且把它挑得甚高,以此來迎接那些刺客。而那些刺客來到時,有半數左右臉都腫著,除此之外,他們的表情也不大輕鬆。這就使那老女人問道:殺掉了嗎?對方答道:殺個屁,差點把我們都螫死!她又問:薛嵩呢?對方答道:誰知道。誰知道薛嵩。誰知道誰叫薛嵩。那個老女人說:我是付了錢的,叫你們殺掉薛嵩。對方則說:那我們也挨了螫。這些話很不講理;刺客們雖然打了敗仗,但他們人多勢大,還有講這些話的資格。


    那個老女人把嘴癟了起來,呈鯰魚之態,準備嘮叨一陣,但又發現對方是一大夥人,個個手裏拿著刀杖,而且都不是善良之輩,隨時準備和她翻臉;所以就變了態度,低聲下氣地問他們薛嵩到底在哪裏。有人說,好像看見他們鑽了樹棵。於是她說,她願再出一份錢,請他們把薛嵩搜出來殺掉。於是他們就商量起來。商量的結果是拒絕這個建議,因為這個寨子太大,一年也搜不過來。於是他們轉身就走。順便說一句,這些人為了不招人耳目,全都是苗人裝束:披散著頭發,赤裸著身體,挎著長刀。當他們轉過身去時,就著昏暗的燈光,那個老女人發現,有好幾個男人有很美的臀部。對於這些臀部,她心裏有了一絲留戀之情。但是那些男人邁開腿就走。假如不是寨裏住的那些雇傭兵,他們就會走掉了。


    現在我們要談到的事情叫作忠誠,每個人對此都有不同的理解。當那些刺客在寨子裏走動,引起了狗叫,這些雇傭兵就起來了,躲在自家屋簷下麵的黑暗裏朝路上窺視。等刺客走過之後,又三三五五地串連起來,拿著武器,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麵,但為了怕刺客看見,引起誤會,這些家夥小心翼翼地走在路邊的水溝裏。如前所述,薛嵩在受刺客圍攻時,曾經大叫“來人”,那些兵倒是聽到了。他們出來是看出了什麽事,手裏都拿了武器,隻是要防個萬一;所以誰也不去救薛嵩。相反,倒盼著他被刺客殺死。紅線放火,馬蜂把刺客螫走,他們都看到了,單都一聲不吭。薛嵩他們不怕,但不想招惹紅線。然後這些刺客到寨中間去找那個老妓女,他們也跟在後麵,始終一聲不吭。等到這些刺客要走時,他們才從路邊的淺溝裏爬出來,把路截住,表現出雇傭兵的忠誠。這種忠誠總是要使人大吃一驚。


    如前所述,雇傭兵的忠誠曾使薛嵩震驚。當他上山去打麵寨時,後麵跟了幾十個兵,他覺得太多了,多得讓他不好意思。現在這種忠誠又使那個老妓女吃了一驚,她原以為在盤算刺殺薛嵩時,可以不把雇傭兵考慮在內的,現在覺得自己錯了。當然,最吃驚的是那些刺客,雇傭兵來了黑壓壓的一片,總有好幾百人,手裏還拿了明晃晃的刀,這使刺客們覺得脖子後麵有點發涼,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薛嵩不在這裏,要是在這裏,必然要跳出去大叫:你們怎麽才來?噢,說錯了。來了就好。假如事情是這樣,薛嵩馬上就需要適應悲慘的氣氛;因為這些雇傭兵站了出來,可不一定是站在他這一方。總而言之,那些刺客見到他們人多,就很害怕,就想找別的路走。這寨子裏路很多,有人行的路、牛行的路、豬崽子行的路。不管他們走哪條路,最後總是發現被雇傭兵們截在了前頭。好像這寨子裏不是隻有一百來個雇傭兵,而是有成千上萬個雇傭兵,把到處都布滿了。


    最後,這些刺客也發現了這一事實:雇傭兵比他們熟悉這個地方。於是,刺客群裏站出一個人(他就是刺客的頭子),審慎地向攔路的雇傭兵發問道:好啦,哥兒們。你們要幹什麽?對方一聲不吭。他隻好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人多路熟……這句話剛出口,馬上就被對方截斷道:知道這個就好。別的不必說了。他們就這樣欄住了外來的刺客,不讓他們走。至於他們要做些什麽,沒有人能夠知道。好在這一夜還沒有過完,天上還有星星。


    我的故事又到了重新開始的時刻,麵對著一件不願想到的事,那就是黎明。薛嵩和紅線坐在鳳凰寨深處的樹叢裏,這時候黎明就來到了。紅線是個孩子,折騰了一夜,困得要命,就睡著了;在黎明前的寒冷之中,她往薛嵩懷裏鑽來。黎明前的寒冷是一層淡藍色稀薄的霧。薛嵩有時也喜歡抱住紅線,但那是在夜裏,現在是黎明,在淡藍色的黎明裏,他覺得摟摟抱抱的不成個樣子。打他想到紅線又困又冷,也就無法拒絕紅線的擁抱。在睡夢之中,紅線感到前麵夠暖和了,就翻了一個身,躺到了薛嵩懷裏。薛嵩此時盤腿坐在地下,背倚著一棵樹,旁邊放著他的鐵槍;而紅線則橫躺著睡了,這樣子叫薛嵩實在開心不起來。假如他也能睡著,那倒會好些。但是蚊子叮得太凶,他睡不著。他隻好睜大眼睛,看每一隻飛來的蚊子,看它要落在誰的身上。很不幸的是,每個蚊子都繞過了紅線,朝他大腿上落過來,這使他滿心委屈和憤恨。他不敢把蚊子打死,恐怕會把紅線驚醒,就任憑蚊子吸飽了血遊飛走。更使他憤恨的是紅線睡得並不死,每十分鍾必醒來一次,咂著嘴說道:好舒服呀,然後往四下看看;最後盯住薛嵩,含混不清地說:啟稟老爺,小奴家罪該萬死──你對我真好。然後馬上又睡著了。


    黎明可能是這樣的:紅線倒在薛嵩懷裏時,周圍是一片淡淡的紫色。睡著以後,她那張緊繃繃的小臉鬆懈下來。然後,淡紫色就消散了。一片透明的淺藍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紅線小小的身體。此時紅線覺得有一點冷,就抬起一隻手放在自己的rx房上。在天真無邪的人看來,這沒有什麽。但在薛嵩看來,這景象甚是紮眼。有一個字眼從他心底冒起,就是“淫蕩”。後來,一切顏色都褪淨了,隻剩下灰白色。不知不覺之中,周圍已經很亮。熟睡中的紅線把雙臂朝上伸,好像在伸個懶腰。她在薛嵩的膝上彎成個弧度很大的拱形──這女孩沒有生過孩子,也沒有幹過重活,腰軟得很。這個慵懶的姿勢使薛嵩失掉了平常心。作為對淫蕩的反應,他的把把又長又硬,抵在紅線的後腰上。


    在不知不覺之中,我把自己當作了紅線,在一片淡藍色之中伸展開身體,躺在又冷又濕的空氣裏。與此同時,有個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抵在我的後腰上。這個場景使我感到真切,但又毫無道理。我現在是個男人,而紅線是女的。假如說過去某個時刻我曾經是女人,總是不大對……


    3


    “早晨,薛嵩醒來時,看到一片白色的霧”,我的故事又一次的開始了。醒來的時候,薛嵩抱著自己的膝蓋,蜷著身體坐在一棵大樹下,屁股下麵是隆起的樹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鳥鳴聲。有一個壓低的嗓音說:啟稟大老爺,天明了。薛嵩抬頭看去,看見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倚著樹站著,脖子上係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她又把剛才的話重說了一遍。薛嵩不禁問道:誰是大老爺?紅線答道:是你。你是大老爺。薛嵩又問道:我是大老爺,你是誰?紅線答道:你是小賤人。薛嵩說:原來是這樣,全明白了。雖然說是明白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醒在這裏。他也不明白紅線為什麽老憋不住要笑。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和茅草,中間隻有很小的一片空地,這就是說,他們被灌木緊緊地包圍著。後來,紅線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當先在前麵引路,小心地在草叢裏穿行,盡量不發出響聲。薛嵩模仿著她的動作,但不知為什麽要這樣做,也不知要到哪裏去;但他緊緊地跟住了紅線,他怕前麵那個橄欖色的身體消失在深草裏。


    黎明對我來說,也是個艱澀的時刻。自從我被車撞了以後,早上都要冥思苦想,自以為可以想起些什麽,實際上則什麽都想不起──這是一種痛苦的強迫症。克治這種毛病的辦法就是去想薛嵩。早上起霧時,紅線和薛嵩在林子潛行。紅線還不斷提醒道:啟稟老爺,這裏有個坑。或者是:老爺,請您邁大步,草底下是溝啊。所到之處,草木越來越密,地形越來越崎嶇,一會兒爬上一道坎,一會下到一條溝裏。薛嵩覺得這裏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星球。轉了幾個彎,薛嵩覺得迷迷糊糊的,頭也暈起來了──人迷路後就有這種感覺,而薛嵩此時又何止是迷路。紅線忽然站住了腳,撥開草叢。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裏麵躺著一條死水牛,已經死得扁扁的了,草從皮破的地方穿了出來。牛頭上站了一隻翠羽紅冠的鳥,腳爪瘦長,有點像鷺鶿。這種鳥大概是很難看到的,薛嵩就說:小賤人,你帶我來看鳥嗎?紅線說不是;然後又捂著嘴笑起來,說道:老爺,您真逗。薛嵩有一點惱怒,小聲喝道:什麽叫真逗?紅線就收起笑容,往後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賤人罪該萬死。然後她繼續引路,但是肩頭亂抖,好像在狂笑。薛嵩跟著她走去,心裏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麽一點都不懂了?


    我說過,薛嵩在一個老娼婦的把握下長大成人,然後就出發去建功立業。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事就有點不清不楚。比方說,他怎樣來到這片紅土山坡,又怎樣被手下的兵揪下馬來大打鑿栗等等。他還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後就中了暑。夜裏又被二十個人圍攻,差點死掉了。今天早上又在草叢裏醒來,在灌木叢裏跋涉。鼻子裏吸進了冰冷的霧氣,馬上就不通氣了。這些事和建功立業有什麽關係,叫人殊難領會。他也搞不清現在是要去哪裏。後來他著了涼,開始打噴嚏。好像就說:請老爺悄聲。後來又說:啟稟老爺,請不要打噴嚏,別人也有耳朵。最後她幹脆轉過身來,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對著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噴嚏時捂著嘴,轉過身去!你要害死我們嗎?薛嵩覺得眼前這個小賤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顆掛起來的人頭從夢中醒來,驟然發現自己高高躍起在高空,下麵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它感到驚恐萬狀,覺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樹枝上,是掉不下去的。所以它馬上又覺得自己從腦後被揪住,懸在空中了。這一瞬間,它覺得整個頭皮都在麻酥酥的疼痛。與此同時,它也發現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蕩蕩。一團團的霧氣北難以察覺的微風推動,穿過它原來身體的所在,引起強烈的恐懼。醒來時失掉了身體和醒來時失掉了記憶相比,哪種更令人恐懼,我還沒有想清楚,總而言之,那顆人頭在回憶起自己那個亮麗的身體,覺得它是紅藍兩色組成的。有一種可能是這樣的:這個身體發著淺藍色的光,隻在乳頭、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紅色的陰影。另一種可能是身體發著粉紅色的光,陰影是青紫色。這兩種回憶哪種更真實它已經搞不清楚了。


    與此同時,那個小妓女也從夢裏醒來,發現自己被捆得緊繃繃,嘴裏還塞了一條臭襪子,也覺得難以適應。然後她就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繩索。總而言之,黎明是個恐怖的時分,除非徹夜未眠,你可能發現自己此時失掉了過去,失掉了身體,或者發現自己像一條跳上了案板等待宰割的魚。


    早上,那個老娼婦坐在木板房的走廊下,身上穿著麻紗褂子。她覺得很困,但又不能去睡,所以就把一把銅夜壺拿了出來,練習往裏投石子,那個夜壺也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同時,她斜眼看那些刺客和雇傭兵在壕溝邊上拉鋸。她的處境不妙:她請人殺薛嵩,但薛嵩並沒有死;所以她已經完全敗露了。但她也一點都不著急。雖然她的命運難以預測,但既然已經完全敗露,也就不用急了。有一些人很急,他們是被圍困的刺客。雇傭兵和刺客在寨中心對峙著。這些兵是一些披頭散發、赤身裸體的彪形大漢,站在壕溝邊上,挺著胸膛,腆著大肚子,臉上帶著蒙娜麗莎似的微笑;雙手環抱於胸,把長刀夾在腋下。有一點必須說明,在他們挺出的肚子上,肚臍眼邊上凹下去,而是凸出來的。這說明不是脂肪豐厚的肚子,而是慣吃粗食、大腸粗大的肚子;這些人的腦袋又圓又大,都長著絡腮胡子。而那些刺客也是同樣的一批彪形大漢,退到了壕溝的裏麵,神情緊張,把刀拿到手裏。就這樣,黎明在他們頭上出現了。開頭,最初的陽光在林梢上閃耀,再過一會兒就起霧了。就在起霧時,那些雇傭兵退走了。但他們不是各回各家,而是退到寨外去把守路口;走的時候還說:既然來殺薛嵩,就把薛嵩殺掉;殺不掉別想走。現在這些兵的態度總算是明朗了:他們希望薛嵩死掉,但不肯自己動手去殺。所以,假如有人來殺薛嵩,他們是不管的。那些人殺死了薛嵩退走時,他們也不管。並且僅當那些人沒有殺掉薛嵩就想走時,他們才出來擋道。因為有了這些兵,這座寨子成了個捕鼠籠,進來時容易,出去就有點困難了。


    晨霧正在消散時,那顆掛著的人頭看到它的刺客兄弟們在用刀把敲打那個老妓女的頭,逼問她薛嵩在哪裏。它覺得這件事很怪:她怎麽會知道薛嵩在哪裏?但它不明白,那些人被困在鳳凰寨裏,心情很壞,總要找個借口來揍人。如前所述,她把頭發剃掉了,禿頭缺少保護,一敲一個包。在這種情況下,她很想說出薛嵩在哪裏,但說不出來。於是她心生一計,說那小妓女和薛嵩比較要好,肯定知道薛嵩在哪裏。對此需要解釋一下,這個老妓女就喜歡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到小妓女身上。這個局麵有一定的複雜性:刺客揍老妓女,讓她說薛嵩在哪裏;老妓女就讓他們去揍小妓女,並且說她知道薛嵩在哪裏;其實大家都知道,無論是老妓女還是小妓女,都不知道薛嵩在哪裏。所以,實際上是刺客想要揍人,所以找上了老妓女。老妓女想不挨揍,就說出了小妓女,根據經驗她知道,男人一定對揍後者有更大的興趣。當然,假如誰也不揍誰,那就更好了。


    於是,刺客們回到了屋裏,把小妓女抬了出來,拔去她嘴裏的臭襪子,恢複了她說話的能力。那女孩先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開始和刺客打招呼:各位大叔,早上好。你們是要活埋我,還是把我填在樹心裏?因為被捆在了房子裏,外麵發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刺客說:都不是的。想請你帶我們去找薛嵩。小妓女看到人群裏的老娼妓,發現她已頭破血流,就笑了起來,朝她努嘴說道:我不知道。她(即那個老妓女)才知道。老妓女聽見她這樣說,很生氣,就說道:你怎能這樣說話?咱們是鄰居呀。那個小妓女則說:噢!我們是鄰居!我還不知道呢。又過了一會兒,那些刺客也會意到了這其中的可笑之處,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個老娼妓在大家的恥笑之中麵紅耳赤,馬上就提議對小妓女用嚴刑來逼供;她覺得這幫刺客急了隻會用刀把子敲人,在這方麵沒有想象力;就出了一個主意:把那個小妓女倒吊起來,用青蒿燒煙來熏她的口鼻。假如這招不靈,還有別的招數。嚴刑拷問有兩種不同的效果:一種是讓意誌堅定的人招出真話,還有一種是讓意誌不堅定的人招出假話。不管得到哪一種結果,她都能滿意。刺客的頭子聽了以後,抹了抹鼻子,說道:很好。你來做這件事。說完他笑了笑,就和手下的人向後退去,圍成一個圓,把這兩個女人圍在裏麵。過了一會兒,他又催促道:快動手!我們沒時間等你!


    此時這個老妓女隻好動手去搬小妓女,準備把她倒吊起來。搬了兩下,發現她很重。假如有滑輪組、鋼絲繩、手推車等機械,還有可能作成此事。現在的問題是沒有這些東西。老妓女說:哪位大爺來幫把手?但沒人理她。隻有刺客頭子咳嗽了一聲說:別磨蹭了,快點動手吧。她又和小妓女商量道:我把你扶起來,你自己跳到樹邊上,然後我把你吊起來──這樣可好?小妓女冷冷地答道:你搞清楚些,是你要熏我,不是我要熏你。我為什麽要跳到樹邊上?難道因為我們是鄰居?圍觀的刺客對她的回答報以哄笑和掌聲。現在這個老妓女真正感到了孤立無援,四周都是催促之意。


    天明時分,鳳凰寨裏滿是冷牛奶般的霧。這種東西有霜血的顏色,但沒有霜雪那樣冷。在清晨,霧帶來光線──霧裏有很多細小的水點,每一粒都發著白光,合起來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這白茫茫的一片裏,那個老妓女拖著地上一個捆成一束的女孩子,要把她吊到樹上去。那地上長滿了青苔,相當滑,但那老女人還覺得女孩像是陸地上的一條船,太沉、拖不動。雖然天涼,但空氣潮濕,所以那老妓女汗下如雨,像狗一樣喘了起來。從吊在樹上的人頭看來,腳下的空場上雖然留下了一條彎彎扭扭的拖出的痕跡,但這痕跡還不夠長,不足以和任何一棵樹聯係起來。最糟的是那老女人總在改變主意,一會兒想把女孩拖向這棵樹,一會兒想把她拖向另一棵樹,結果是哪棵也沒有拖到;最後她自己也歪歪倒倒地站不直,而且像一座活火山一樣呼出很多煙霧。後來,她把女孩撇下,走近刺客頭子說:我看不用把她吊起來用煙熏,就放在地下揍一頓也可以。刺客頭子想了一想,說道:很好。那個老妓女也覺得很好,就停下來歇口氣。過了一會兒,那個刺客頭子看到沒人動彈,就對老娼妓說:你去揍。那個老妓女也愣了一陣,也很想對那小妓女說:你去揍,但又覺得讓人家自己揍自己是不合適的。她隻好轉頭去找可以用來揍人的東西,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後,她居然跑到了屋側,用雙手在拔一棵箭竹。別人都覺得她有毛病:誰要是能把一棵活竹子從土裏拔出來,那他就不是人,而是一個神。最後她總算是想出了辦法:她找一個刺客借了一把刀,砍下了一根箭竹,並把枝岔都用刀修掉。這樣她手裏就有了一根足以揍人的東西。她決定用這根青竹來揍女孩的屁股。她拿著這根竹子走過去時,那個女孩自動地翻滾過來,露出了身體背麵的綠泥。因為她總在挨揍,所以有些習慣成自然的舉動。


    後來,老妓女就動手揍她,一連抽了十下,打得非常之疼。那個老妓女當然還想多打幾下,但是她用力過猛,手上抽了筋,隻好停下來歇歇氣,而那個小妓女則伏在地下,嘴裏啃著青苔。就在此時,那夥刺客從她身後走過來,揪住她的耳朵,把她按在地下說:好了。你也該歇歇了;同時把那個小妓女從地上放了起來,解開了她的手臂,把竹子放到她手裏,說:好了,現在輪到你了。她接過這根竹子,呆愣愣地看到那群刺客把老妓女捆住,撩起了她的麻紗裙子,露出了屁股,然後那些刺客就退後,並且催促道:快開始吧。小妓女問:快開始幹什麽?那些人說:快開始打她。小妓女問:我為什麽要打她?那些人解釋道:她先打了你嘛。於是她歡呼了一聲,把那根竹子舞得呼呼作響,並且說道:太好了!現在就能打了嗎?那個老妓女被捆倒在地下,聽見這種聲音,連脊梁帶屁股一陣陣地發涼──這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女孩要打哪裏。她在恐懼之中一口咬住了一根裸露在地麵上的樹根。但是那個女孩子並沒有打下來,她停下手來問道:我能打她幾下?刺客頭子說:她打你幾下,你就打她幾下。那女孩就說:大叔,你把我的腳解開了吧。捆著腿使不上勁啊。這些話使老妓女一下感到了心髒的重壓:這是因為,她可沒有習慣挨打呀。


    黎明時分,薛嵩和紅線走到了寨心附近的草叢裏。隔著野草,可以看見寨子裏發生的一切。早上空氣潮,聲音傳得遠,所以又能聽見一切對話。所以,他們對寨子裏發生的一切都清楚了。紅線說:啟稟老爺,該動手了。薛嵩糊裏糊塗地問:誰是老爺?動什麽手?紅線無心和他扯淡,就拿過了他手上的弓箭,拽了兩下,說:兔崽子!用這麽重的弓,存心要人拉不動……此時薛嵩有點明白,就把弓箭接了過來。很顯然,這種東西是用來射人之用的。他搭上一支箭,拉弓瞄向站得最近的一個刺客。此時紅線在他耳畔說道:你可想明白了,這一箭射出去,他們會來追我們──隻能射一箭,擒賊擒王,明白嗎?薛嵩覺得此事很明白,他就把箭頭對準了刺客頭子。紅線又說:笨蛋!先除內奸!虧你還當節度使哪,連我都不如!他把箭頭對準了手下的兵。紅線冷冷地說:這麽多人,射得過來嗎?現在一切都明白了,薛嵩別無選擇,隻好把箭頭對準了老妓女……與此同時,他的心在刺痛……原稿就到這裏為止。


    我覺得自己對過去的手稿已經心領神會。那個小妓女是個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說,美一個障礙都能克服我。那個小妓女也說:這寨子裏不管誰犯了錯誤,都是我挨打。相信你能從這兩句話裏看出近似之處。薛嵩就是魯濱遜,紅線就是星期五。至於那位老妓女,絕非外國的人物可比,她是個中國土產的大怪物。但她和薛嵩多少有點近似之處,難怪薛嵩要射死她時心會刺痛。手頭的稿子沒說她是不是被射死了,但我希望她被射死。這整個故事既是《魯濱遜飄流記》,又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還有些段落隱隱有福爾斯《石屋藏嬌》的意味。隻有一點不明白:我為什麽要寫下這個故事?我既不可能是笛福,又不可能是卡夫卡,更不可能是福爾斯。我和誰都不像。最不像我的,就是那個寫下了這些文字的家夥──我到底是誰呢?


    下午,我一直在讀桌子上的稿子。這些手稿不像看起來那樣多,因為它不斷地重複,周而複始,我漸漸感到疲憊。後來發生了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情:在喪失記憶的焦慮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後,帶著滿臉的壓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來;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覺啊──這樣想過以後,又睡著了……


    傍晚,我推了一輛自行車從萬壽寺裏出來,跟隨著一件白色的衣裙。這件衣裙把我引到一座灰色的樓房麵前,下了自行車。它又把我引入三樓的一套房子裏。這個房門口有個紙箱子,上麵放了一捆蔥。這捆蔥外麵裹著黃色的老皮,裏麵早就糠掉了,就如老了的茭白,至於它的味道,完全無法恭唯;所以它就被放在這裏,等著完全幹掉、發黴,然後就可以被丟進垃圾堆。我在門口等了很久,才進到屋裏,然後那件白連衣裙就掛上了牆壁。她很熱烈地擁抱我,說:才出院就跑來了……這讓我有點吃驚,不知如何反應──才出了醫院就跑來了,這有何不對?好在她自己揭開了謎底:“想我了吧。”這就是說,她以為我很想她,所以一出了醫院就跑到單位去看她。我連忙答道:是啊,是啊。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她。我誰都沒想過──都忘記了。她的熱烈似乎暗示著謎底,但我不願把它揭開──然後,在一起吃飯、脫掉最後一件內衣,到衛生間裏衝澡。最後,在床上,那件事發生了。就在此時此地,我不得不想了起來,她是我老婆。我是在自己的家裏……恐怕我要承認,這使我有點泄氣。我跟著她來時,總希望這是一場羅曼史。說實在的,我什麽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我已經結了婚……老婆這個字眼實在庸俗。好在我還記得怎麽做愛。其實,也是假裝記得。她說了一句:別亂來啊,我就沒有亂來。當然,最後的結果我還是滿意的──我有家,又有太太,這不是很好嘛。


    我對她的身體也深感滿意,她的皮膚上洋溢著一種健康的紅色。我也欣賞她對性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但她若不是我老婆,是個別的什麽人的話,那就更好了。我頭疼得厲害。這是因為我不管怎麽努力,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來。戶口本上一定有答案,要是我知道它在哪裏就好了……這套房子裏滿滿當當塞滿了家具,想在這裏找到一個小本子也非易事……她溫婉而順從,直到午夜時分。此時她猛地爬了起來,惡很很地說道:我要咬你!任何一個男人到了這時,都會感到詫異,並且急於聲明自己和食品不是一類東西。但是我沒有。我隻是坐了起來,詫異地問道:為什麽?她很凶暴地說:因為你拿著腦袋往汽車上撞,想讓我當寡婦。我想了想,覺得罪名成立──寡婦這個名稱太難聽了,難怪人家不想當;就轉身躺下。如你所知,男人的背比較結實,也比較耐咬。但她推推我的肩膀說,翻過來。我翻過身來,暴露出一切怕咬的部位,在恐懼中緊閉眼睛──但她隻是輕輕地咬我的肚子,溫柔的發絲拂著側腹部,還響著帶著笑意的鼻息。感覺是相當好的。因為這些事件,我對自己又滿意起來了……


    此事發生以後,她問我:上次玩是什麽時候了?我假裝回憶了一陣,然後說:記不得了。她說:混帳!這種事你都記不得,還記得什麽。我坦白道:說老實話,我什麽都記不得。她嗤地笑了一聲道:又是老一套。你腦袋上有個疤,可別嚇唬我。我說,好吧,不嚇唬你──我桌上那篇稿子到底是誰寫的?如你所知,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我很希望它是別人寫的,因為我對它不滿意。但她忽然說:討厭,我不理你了,睡覺。說著她拉過被單,轉過身去睡了。我想了想,覺得我“記不得”了的事目前不宜談得太多,免得她被嚇著。所以,就到此為止罷。


    盡管心事重重,我又有點擇席,但我還是睡著了。順便說一句,那天夜裏起夜,我在黑暗中碰破了腦袋。這說明我雖能想起自己的老婆,還是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很有把握地走著,一頭撞在牆上了。失掉記憶這件事,很不容易掩飾,正如撞破了的眼眶也很不容易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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