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羽照夜看見了無垠星空。


    這是所有星辰誕生的地方、是所有星辰歸寂的地方,繁星似浮雲、似河流,在夜空中旋轉奔湧。這世界上一切的繁華,無論春光與秋水,皆在星空之下失色。浩瀚星河,蒼茫穹幕,最寂靜的、也是最濃鬱的天光,讓時間和空間都一起沉淪。


    “很漂亮,是吧。” 明羲華輕聲低語,宛如誘惑,“這是妙善天都最美的景色,真實的美麗,遠非幻術可以比擬,你想不想好好看看?”


    這世界上總是有神奇而美妙的事物,讓人心生震撼,譬如雲天、譬如深海、譬如此際星空。


    朱羽照夜不知不覺地走到窗邊,星子在她眼前墜落,仿佛垂手就可以掬起滿天星辰,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又仿佛隻是彈指一霎那,她觸摸到了窗外的星辰。


    忽然有人抓住了朱羽照夜的肩膀,猛然將她拉了回來。


    朱羽照夜跌入了一個人的懷抱中,她聞到了那種熟悉的味道,冰冷而幽深的香氣。“琉光。”她抬頭驚喜地叫道。


    海琉光的呼吸微微地有些急促,他把朱羽照夜抱了起來,握住了她的左手,問她:“疼不疼?”


    朱羽照夜茫然地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方才觸摸到星光的兩根手指,指尖上的血肉已經完全消失,露出森白的骨頭。直到此刻,她才感覺到鑽心的疼痛從手指傳遞到全身,她不由地顫抖起來。


    海琉光用冰冷如劍的目光望向旁邊的明羲華,“她是我所保護的人,儲君殿下這是什麽意思,對我有什麽不滿嗎?”


    明羲華無辜地攤開手:“你為什麽要生氣,琉光,你看,我什麽都沒有做,我連她的一根頭發都沒有碰到,我隻是帶她來這裏看看風景而已,難道,沒有人告訴過她嗎?天女之眼的星空會把任何東西碾成灰燼。沒有絕對的力量,就擅自碰觸禁忌,這個孩子真是狂妄無知。”


    天女之眼,三萬多年前天女明優曇的力量結晶,她是浮黎從古至今最強大的王族,無盡空間的操縱者,在她的軀體死亡後,她的力量依舊籠罩著整個妙善天都。


    朱羽照夜靠在海琉光的懷中,為了壓抑心中的恐懼,她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在他的領口留下兩道血的痕跡。


    龍王的威壓磅礴浩大,忽然間席卷過白塔大殿,打開的門窗“砰”地被關閉,大殿內星光消散,腳下水銀河流靜止,連那兩顆天女眼眸也凝固住了。


    海琉光的平靜的聲音中充滿了冷酷無情的意味:“儲君殿下,你知道我的底線是什麽,不會有下一次了,你應該慶幸,至少現在我還沒有和你翻臉的打算,你最好不要再試圖挑釁我。”


    明羲華終於收起了他一貫溫和的笑容,冷冷地道:“我隻是很好奇,琉光,這不合理,她究竟憑什麽可以得到你如此關注,一個背叛你的人所生下的孽種、一個毫無力量的凰鳥,你想要從她身上得到什麽呢?”


    “我想要得到什麽,與你又有何幹係呢?”海琉光的臉上露出一個輕輕的、嘲諷似的笑容,“儲君殿下,多謝你的關心,但是我並不需要。”


    明羲華逼近了一步:“你的想法有時候很奇怪,讓我不能理解,已經很多年了,我沒有看到你如此動容過,她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為什麽呢?”


    海琉光拂手,明羲華踉蹌著倒退了兩步。海琉光不再望明羲華一眼,他抱著朱羽照夜,返身躍入大殿中央水銀河流匯集的地方,水銀乍破,那是通往外界的出口。


    呼呼的風聲從朱羽照夜耳畔掠過,許久許久方才落地,海琉光抱著她從白塔走出,白塔外天色已然黃昏,天邊有一抹雲,被落日染成了微微的血色。


    “琉光,你還記得那個誓約嗎?”明羲華的聲音如影隨形,就在身後,極慢、卻極沉,“凡汝龍族,皆吾臣屬,尊奉吾令,效死勿去,若違此誓,天地共誅。”


    海琉光頓住了腳步,霍然回身。


    明羲華立在白塔之前,黃昏的影子印在他的眼眸中,他說:“如果,我要你殺了你手中的這個孩子,你會遵從我的意思嗎?”


    朱羽照夜把臉貼在海琉光的身上,可以聽見他心的跳動,無聲的鼓噪,似乎有什麽東西要破壁而出。


    海琉光抬手,冰藍色的龍王劍自他的掌心之間生起,他反手揮劍,如彼岸驚濤崩裂,劍氣凜冽,轟然一聲巨響,長劍在地麵劈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長淵,橫在海琉光與明羲華之間。


    妙善天都微微地震動了一下,遠處隱約傳來了人們驚呼的聲音。


    沒有風,海琉光的長發卻無端飛揚,他的劍筆直地指向明羲華,寬大的衣袖獵獵作響。“我是龍族之王。”他湛藍色的眼眸中海水洶湧,他的聲音倨傲如在雲端之上,“隻有浮黎天帝才有資格命令我,明羲華,你,還不配。”


    海琉光返身。疾風從遠方的天空飛掠而來,海琉光騰空躍上馬背,不顧而去。


    明羲華佇立深淵邊緣,仰起頭,久久凝望。


    天幕高遠,斜陽將落,依舊不可企及。


    ——————————


    疾風的速度極快,轉眼間越過天空和海域,回到龍族居城。


    墨檀在大殿前等候,見他們歸來,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埋怨朱羽照夜道:“妙善天都是什麽地方,你竟然敢到處亂跑,讓琉光為你操心,真是不懂事。”


    海琉光將朱羽照夜從懷中放下,朱羽照夜發現他的手在微微發抖。朱羽照夜擔心地問:“琉光,你怎麽了?”


    海琉光的腰身挺得筆直,一言不發地向自己的寢宮走去,他走得極快。


    墨檀的臉色變了,撩起裙裾,小跑著跟了過去。


    剛剛進了寢宮的門,海琉光踉蹌了一下,墨檀從後麵趕上來,堪堪扶住了他。海琉光順著墨檀的手跪倒在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把身子蜷起來。


    “琉光!”墨檀惶恐不已,用力地抱住他。


    “不要緊。”海琉光勉強想要安慰她,“是噬心血誓的束縛,我可以控製得住,我隻是……隻是有點生氣而已,並沒有違背……那個誓約……,不會有事的。”


    墨檀頃刻之間已經淚流滿麵,她哽咽著乞求他:“你冷靜下來,別這樣,琉光,我好害怕,求求你,什麽也不要想、不要再想了。”


    海琉光把頭靠在墨檀的肩膀上,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他的手抓著自己的心口,用力得指節都泛起了白色,他痛苦地喘息著,喃喃地道:“好的,我不去想,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不該生出這樣的心思……”


    朱羽照夜追過來,看見眼前的這一幕,又驚又痛,叫了一聲“琉光”,就要撲過來。


    “你滾開!”墨檀猛然抬頭,厲聲道,“不要過來,滾開!”她直視著朱羽照夜,豔麗逼人的眼眸中有著□□裸的殺意,那眼神簡直如刀劍般刺向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怔住了。


    海琉光垂眸,誰也看不見他眼中的神色,他的聲音宛如夢囈一般:“不,我不會再背叛噬心血誓,這一次,我將以生命效忠浮黎天帝。”


    他艱難回首,望著朱羽照夜,他的眼眸,是朱羽照夜見過的最深邃的大海、以及最荒蕪的夜色。他望著她,咫尺間仿佛隔著彼岸山川,遙遠而陌生,讓朱羽照夜忽然覺得倉皇無措。


    他就那樣望著,仿佛獲得了某種力量,露出了一個恍惚的笑容,他的聲音漸漸清晰而堅定,“是的,諸天為我共鑒,我海琉光將信守血誓,尊奉浮黎之令,為其而戰,終我一生,永不離棄,我願意……為天帝陛下而死。”


    那是跨越亙古的咒語,連時光都無法磨滅的血脈印記。口中有一種淡淡的血的味道,海琉光閉上眼睛,把這樣的味道合著心頭的痛楚,一起咽下。


    第13章


    冥冥中那股束縛的力量終於慢慢減弱,海琉光的呼吸平緩了下來。


    墨檀依舊抱著海琉光,撫摸他的臉頰,她的目光浸透了悲涼。海琉光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沒事了,墨檀,抱歉,又讓你擔心了,以後再不會了,真的,我保證。”


    “騙人。”墨檀含著眼淚:“我不相信你,一點都不相信你。”


    墨檀把海琉光扶起,攙著他慢慢到床上,服侍他躺下。海琉光的額頭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墨檀為他拭去。她的一滴淚落在他的臉頰上。


    朱羽看著那兩個人,與她而言,此間隻有失落和孤獨。她站立著,一動不動。


    “在妙善天都發生了什麽事情嗎?”墨檀追問道。


    海琉光躊躇了一下,低聲道:“和明羲華起了些小爭執,我一時衝動了。”


    墨檀抬頭,冷冷地看了朱羽照夜一眼,“雖然我很討厭儲君殿下,但他確實是個脾氣溫和的人,對你一向也很好,你們為什麽會起爭執?是因為朱羽,對嗎?”


    海琉光避而不答,他隻是道:“對了,照夜的手指受傷了,你替她處理一下。”


    墨檀此刻並不想違逆海琉光的意願,她沉著一張臉,拿來了藥物和紗布,硬邦邦地為朱羽照夜包紮。她的眼眶還是紅紅的,她看著朱羽照夜的目光,讓朱羽照夜有些毛骨悚然。


    朱羽照夜倔強地接過手,用嘴咬著繃帶,單手給自己包裹好。


    海琉光無奈地笑了笑,對墨檀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先出去吧。”他複又吩咐朱羽照夜,“照夜,你留下。”


    “咦?”朱羽照夜頗有些受寵若驚。


    墨檀不說話,杵在那裏,瞪著朱羽照夜。


    “墨檀,聽話,好嗎,你先出去。”海琉光的神色有些疲倦。


    墨檀沉默了片刻,還是轉身離去。


    朱羽照夜看著墨檀出去,她舒了一口氣,走到床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伸手,試探地想要碰觸海琉光的胸口,手才伸了一半,就被海琉光輕輕地抓住了。


    “你還疼嗎?”朱羽照夜睜大了眼睛,問他。直到此刻,她眼中的淚水才慢慢地湧了出來,她覺得自己的心口也很疼。


    “不。”海琉光簡潔地回答。


    他的神情已經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平靜,看不出一點痕跡,他側身躺著,是一種隨意而優雅的姿態,他淡淡地道,“墨檀還在氣頭上,我怕她真的會讓人殺了你,我不想為了這個和她爭吵,所以,這幾天,你就留著我身邊,千萬不要離開,知道了嗎?”


    朱羽照夜用力地點頭,大著膽子爬上海琉光的床,象一隻小小的蟲子一樣,一點一點蹭到海琉光的身邊躺著。


    床榻很大,海琉光不動聲色地往邊上移了一點。朱羽照夜想要繼續蹭過去,海琉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額頭。朱羽照夜隻好眨了眨眼睛,安分地躺好。


    蠟燭尚未點燃,鑲嵌在牆上的珍珠的光透過了床畔的錦繡羅綃,影子落在海琉光的眉眼之間,有一種朦朧而溫柔的錯覺。


    朱羽照夜躺在海琉光的身邊,聞著他身上的氣息,時光寧靜。


    海琉光微微闔眼,仿佛已經睡著。


    朱羽照夜小小聲地道:“我聽人說,龍族……原本來自於婆娑界,是嗎?”


    “是的。”海琉光並不睜眼,“我們原本是居於婆娑界碧落深淵之下的魔族,三萬年前浮黎族的一位公主打開了兩界之間的通道,讓我們來到了天界。”


    朱羽照夜遲疑著問他:“故土不好嗎?你們為什麽要離開?”


    海琉光睜開了眼睛,看著頭頂的錦羅紗帳,那上麵用細膩的銀絲繡滿了花鳥紋飾,邊緣飾以孔雀金線,精致而華美。


    他目光幽遠,語聲清冷:“婆娑界是個讓人絕望的世界,那裏沒有陽光、沒有春風、沒有花和綠葉,隻有永恒的貧瘠和荒蕪,為了生存而陷入無休止的殺戮。沒有任何種族願意生存在那裏,但是,越是強大的魔族,越是難以越過界與界之間的壁壘,這就是空間的規則。那不是故土,那是一個流放之地,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是被上古諸神所遺棄的魔族,因為過於強大,所以被禁錮。”


    朱羽照夜恍然:“所以,當初的那位龍王,寧願許下那樣的血誓,也要帶著你們族人來到天界。”


    “那是出於他的私心。”


    海琉光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他愛上了明優曇——就是那位被後世尊為浮黎天女的公主,明優曇向龍王承諾,可以讓所有龍族部眾來到富饒繁華的天界,並願意嫁予他為妻,條件是,龍族必須世代尊奉浮黎為主,並打敗當時的朱雀天帝,讓浮黎一族執掌天界。龍王答應了,他也做到了,以生命為代價,為他所愛的女人獻上了一切。”


    朱羽照夜想起了往日朱雀族人所說的話,她不由地撅起了嘴,嘟噥著:“這個故事一點都不好聽,你們都是篡奪天界的逆族。”


    海琉光並不氣惱,他漫不經心地道:“誰是逆族?誰又是正統?隻有力量才能決定一切,照夜,如果有朝一日,你足夠強大,你一樣可以殺了我,奪回你們朱雀的天帝之位。”


    “才不會。”朱羽照夜激動地反駁,“你不要亂講,我怎麽可能會殺了你,我那麽喜歡你。”她漲紅了臉,用力地強調,“琉光,我最喜歡你了!”


    海琉光的眼眸望過來,模糊的光影中,似有若無的微笑,他問:“哦,那你喜歡我什麽呢?”


    “嗯?什麽呢……”朱羽照夜忽然回答不上來,有許多言語,細思量,一下卻說不出口,她苦惱地皺著小眉頭,想著、想著。海琉光的氣息恍若擁抱著她,那麽柔和安靜,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海琉光凝視著朱羽照夜,他似乎很輕地歎了一口氣,“這孩子,這麽傻,到底像誰呢?”


    他伸出手去,撫摸她的眉,想要把她苦惱的神情拂去。朱羽照夜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抓住了海琉光的手,再也不肯放開。


    ——————————


    夜色擁抱海洋,滿天星光落在海麵,天上海,海中天。白色的月光最是溫柔,大海在月光中睡去,恍如做著一個不會醒來的藍色的夢。


    朱羽照夜的意識模模糊糊地漂浮在半空中,她不知從何處來、亦不知道歸何處去,她感覺自己是天地間自在徜徉的風,心隨風動,在她眼中,此間萬物無所不見。


    海岸的礁石上,棲息著一尾人魚,月色半掩,那身影是讓人無法呼吸的美。她的魚尾是藍色的,用盡最珍貴的顏料也無法描繪的美妙顏色,那麽純粹的藍,幻化的光澤卻比寶石更加瑰麗,尾鰭在海水中展開,是最華貴的綺羅紗,那上麵有月光流淌的影子。


    人魚在月光海岸靜靜等待。


    遙遠的天空中傳來翅膀扇動的風聲,一個有著朱紅羽翼的男人踏夜色而來,仿佛負著滿天星光,他的身形高大挺拔,氣度雍容高貴,他從天幕降下,舒展的羽翼揮退了夜色。


    那個男人的容貌俊美無儔,那眉眼和輪廓,和朱羽照夜有著驚人的相似,朱羽照夜不知怎麽,一下就明白了,那是她的父親——曾經的朱雀王朱羽燃犀。她此刻唯有意識、沒有形體,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滿懷孺慕地望著他。


    朱羽燃犀停落在人魚麵前,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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