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羲華不待他們出聲,便微微地搖頭:“陛下欲令龍王出征,他想看到因達羅王的頭顱呈到禦前,明日一早,我將親自到無寐海去傳達他的旨意。我對此無能為力,抱歉。”


    浮黎族中年邁的圖長老巍巍顫顫地道:“因達羅族是北方天界第一大神族,多年以來一直守衛北方的神族和人族部落不受魔獸侵犯,很得當地的人心,怎麽就忽然說他們和朱雀殘部勾結在一起呢?自從朱羽燃犀死後,三百年了,繼任的朱雀王一直沒有出現,鳳凰血脈已經斷絕,這種情況下,多聞尊有什麽理由會投靠他們呢,這消息我是不相信的。”


    大般若殿裏麵,一盞盞油膏明燭照得大殿宛如白晝,輝煌的燭火卻驅不散殿外的濃濃夜色,明羲華立在明與暗的交界處,神色模糊不清,他用平靜的語氣道:“消息是昆都大人傳回來的,天帝陛下對此深信不疑。”


    北方因達羅族叛亂,天帝的心腹部將昆都奉命率軍討伐,卻慘敗於因達羅王手下。北方邊境形勢愈加混亂,橫山、穆藍兩大神族和眾多人族部落紛紛依附於因達羅族,昆都無奈,隻能向妙善天都求援。


    天帝震怒,幾位留在妙善天都的高階神族聞訊,趕來為因達羅王求情,都被天帝拒之門外。


    殿外眾人麵麵相覷,心下難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藥師王墨狄歎息道:“那隻迦淩鳥也實在是可恨,吃了因達羅族那麽多子民,難怪多聞尊忍不下去,天帝陛下為何就不能體恤一下緣由呢。”


    墨狄的女兒墨檀是龍王側妃,因著這個緣故,在場的也唯有他敢對此議論兩句,其他人都惻然不語。


    明羲華對眾人拱手為禮,溫聲道:“事已成定局,諸位也都為因達羅王盡過心了,天色已晚,請各自回去吧。恕我失陪了。”


    眾人回禮,目送明羲華離去。


    天都的大司儀感慨道:“羲華殿下寬厚溫和,又是我浮黎族這幾千年來天賦最強的人,或許將來他能成為一位賢明強幹的主君吧。”他頓了頓,忍不住低聲道,“要是多聞尊能再忍耐幾年……”餘下的話他也不敢再說了。


    ——————————


    夜幕下,明羲華行過了長長的回廊和寬廣的宮城,登上妙善天都的城樓。城樓上守衛的士兵恭敬地施禮,明羲華抬手示意他們退去。


    海和夜空一起沉寂,無聲的、無垠的黑色把妙善天都包圍,微弱的月光落在城樓高處,若風中之燭。


    從半空中傳來羽翼扇動的聲音,緋夜姬從夜色中降下,落在明羲華的身後。明羲華並未回首。


    這許多年來,緋夜姬吃下了眾多神族的血肉,如今她已經恢複了人形,是嬌小玲瓏的少女體態,隻有背後一對漆黑的翅膀依舊無法收回。


    她的聲音亦如少女般清脆柔美:“殿下,您方才不應該在天帝麵前為多聞尊求情,天帝陛下很是生氣。”


    明羲華微微一笑:“天帝表麵上越是生氣,心裏對我才越是放心,畢竟,整個妙善天都的人都知道,我是個軟弱善良的人,不是嗎?”


    緋夜姬歪著頭,露出一種天真可愛的神態,“是的,在我看來,殿下你確實軟弱又善良,你們神族大多是這個樣子的。倒是天帝陛下更象我們魔族,在他身上,除了對權勢的貪欲,我再看不到任何感情。”


    明羲華抬頭眺望夜空,“前代巫王白澤曾經對天帝說過,他將死於至親之手,為此,天帝殺死了我的父親和兩個叔叔。其實我一直很疑惑,未來真是可以看見的嗎,既然看見了,又怎麽能夠改變呢?”


    他驀然轉身,逆著月光,眼神幽深,“緋夜姬,我想知道,你所見的未來,是否隻是你虛妄的謊言,抑或是虛無的幻覺?”


    緋夜姬的緩緩地跪下,仰起臉,她的神態如同膜拜聖明,“殿下,您讓我從婆娑界的禁錮中解脫出來,您是我發誓追隨一生的主人,我會對任何人撒謊,卻絕不會欺騙您一個字。我們迦淩鳥一族,一生能窺見一次未來,我看見您的第一眼,也同時看到了妙善天都的廢墟沉入無寐海下,真實如此,無關虛幻。”


    明羲華沉默了半晌,忽然又笑了起來:“那又如何,星辰會墜落、大海會幹涸,有什麽東西是永恒不滅的呢,你所看見的,不知道何時會發生的未來,對我而言,沒有半分意義。”


    “儲君殿下您心胸豁達,可天帝卻因此疑神疑鬼、終日不能安寢。”緋夜姬的笑顏純真而明媚,“其實,天帝委實無需擔憂,因為他注定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明羲華未置可否,他複又轉身,遙望寧靜的海麵,“明天一早,我要去無寐海。”他頓了一下,輕聲道,“不知道龍王現在在做什麽,緋夜姬,你可以看到嗎?”


    緋夜姬的笑容凝固住,她驚慌地低下頭,幾乎要伏到地上,“殿下,請寬恕我。您知道的,當年我無意冒犯了龍王,幾乎被打死,到如今才能恢複人身,我實在不敢再窺探無寐海。殿下,我願意以生命效忠於您,但如果允許的話,我還是想多活幾年。”


    明羲華嗤笑:“你的膽子真小啊。”


    “是的。”緋夜姬坦然道,“在婆娑界,象我們這樣戰鬥力弱小的種族,隻有膽小一點,才能存活得長久一些。”


    夜風帶著海水微鹹的味道,拂麵而來,明羲華憑風而立,他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喜歡這種居於高處的感覺。


    遠處有腳步聲傳來,緋夜姬展開翅膀,無聲地飛走。


    妙善天都的護衛軍統領遲奈京過來,他是一位威嚴的長者,此時見夜深,便親自過來,對明羲華道:“儲君殿下,天帝早有命令,子夜過後,所有人等都不得在都城內隨意行走,讓我送您回宮吧。”


    明羲華微微低頭,表示了對這位長者的尊敬:“抱歉,遲奈大人,我心中有些煩悶,一時忘記了時間,讓你為難了,我這就回去了,不勞煩你。”


    遲奈京出身於鈞天神族,在天界威望甚高,在天帝軍中的地位僅次於龍王,他在妙善天都多年,眼看著明羲華成長,對明羲華向來關愛有加,但他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聞言隻是道,“快回去吧,不然天帝陛下知道了,又要責備你的。”


    明羲華頷首,轉身離去。


    遲奈京麵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是在心裏默默地感概,儲君殿下和天帝真是截然不同的人,如果將來儲君殿下繼承天帝之位,妙善天都的光景應該會和現在大不相同吧。


    當然,這些念頭,他也隻是在心中暗念而已,畢竟,如藥師王所言,天帝陛下的壽元還很長久,那麽遙遠的未來,總是變幻莫測的。


    妙善天都的夜已經很深了,所有的宏偉與輝煌都在微弱月光下暗淡。


    ——————————


    第18章


    龍王即將出征,無寐海中,龍族的戰士們束兵秣馬,一派忙碌的景象。


    龍王宮中,墨檀正在為海琉光穿戴鎧甲,她單膝跪下,為他束整腰帶。


    朱羽照夜在海琉光的身後,眼巴巴地望著,哀求道:“琉光,我想跟你一起去,帶上我好不好?”


    “不好。”海琉光連頭都沒有回,淡然答道。


    朱羽照夜憤憤然,指著墨檀,“她都能去,為什麽我不行?”


    墨檀側過頭,不無炫耀地道:“我是龍王的藥師,這無寐海中,沒有人醫術比我更高明。琉光要上戰場,你覺得我不應該跟著去嗎?”


    朱羽照夜沮喪地低頭,隻能道:“你應該去的。”她囁嚅著,“可是,我也好想去啊。”


    海琉光終於轉身,他披上了玄黑的鎧甲,此時的容姿是一種銳利而凜冽的美麗,令人不可逼視。他的語氣平緩但不容置喙:“我向天帝承諾過,此生都不會讓你踏出妙善天都半步,所以,照夜,別鬧了,你不能去,哪裏都不能去。”


    朱羽照夜怔住了,她金色的眼眸一下黯淡無光,她低聲道:“隻要你在無寐海,這一生,我可以不去任何地方,我隻是……隻是不想和你分開那麽久。”


    海琉光沉默半晌,然而隻是對她說:“照夜,聽話。”


    外麵隱約傳來天馬的嘶鳴和戰鼓的聲響,海琉光出去了。


    朱羽照夜慢慢地蹭回了自己的房間。


    進門的時候,突然覺得小腿上有什麽東西蹭過去,癢癢的。


    朱羽照夜撩起裙裾,卻發現一隻小小的粉白毛團扒拉在她的小腿上。朱羽照夜把毛團扯下來一看,原來是墨檀的那隻雪絨兔,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過來。她垂頭喪氣地坐下來,隨手把小兔子扔在桌上。


    無寐海底一片冰冷,隻有眼前的朱雀少女散發著溫暖的熱度,讓雪絨兔迷戀不已,它鍥而不舍地爬過去,用短短的手腳努力地攀爬到朱羽照夜身上。


    朱羽照夜抓住小兔子,它隻有那麽小小的一隻,可以揉在手心裏,朱羽照夜百無聊賴地捏了兩下,小兔子吱吱地叫了起來。


    朱羽照夜緩緩地把它捧到眼前,出神地望著它,喃喃自語:“我很想和琉光一起去,真的很想……很想……”


    雪絨兔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眼前的人。


    ——————————


    侍女們最後一遍檢查了海琉光和墨檀的行裝,一切妥當。


    墨檀吩咐道:“把藥箱給我,那個比較重要,我自己要帶在身邊。”


    “是。殿下。”


    侍女過去,想要拿起藥箱。卻聽得悉悉索索的動靜,小小的雪絨兔爬了上來,蹲在藥箱上麵不走了。


    “哎呀,這小東西什麽時候跑出來了?”侍女伸手去趕它,“快走開,別搗亂。”


    小兔子忽然立了起來,撐起後肢,合攏前肢,一拱一拱的,仿佛學人作揖的樣子。它的四肢都短短的,做起動作艱難而笨拙,整個身子圓圓滾滾,就象是一團雪球在前後搖擺,說不出的可笑又可愛。


    侍女們忍不住笑成一團:“小東西你怎麽了?想做什麽呢?”


    小兔子拱了一會兒,又趴下來,攤開四肢扒拉住藥箱,仰起小腦袋唧唧吱吱叫個不停。


    “你喜歡這個箱子?”一個侍女試探著問。


    小兔子呆了一下,用力搖頭,片刻後卻又拚命點頭。


    墨檀也走過來,笑道:“這兔子今天怎麽了,平時都不見它這麽活潑。好了,快把它抱走,別耽擱時間。”


    小兔子不等侍女伸手過來,就用與它那短短的手腳不相符的速度,飛快地爬到墨檀身上,緊緊扒拉著不放。


    墨檀遲疑了一下:“它……不會是也想跟著我出去吧。”


    小兔子終於眼睛一亮,侍女們覺得它幾乎要含淚哭泣了,它瘋狂地點頭,小爪子幾乎要把墨檀的衣服都扯破了。


    眼看著出發的號角已經吹起,墨檀來不及仔細思量,隻能把雪絨兔一把塞進了自己的胸口,“好了好了,去就去吧,反正不礙事,這路上也無趣,陪我解悶也好。”


    墨檀的胸脯豐滿而柔軟,小兔子一下陷了進去,忽然僵硬住了。


    ——————————


    北方拓蘭平原,一望無際的曠野,枯草連天,群鹿奔騰,飛隼從高高的天空掠過,發出尖銳的唳聲。狼煙升上雲霄,一輪白日,蒼涼而壯美。


    因達羅族在平原上布下了八方法陣,阻住了天帝軍的去路。


    天帝軍長途跋涉而來,與昆都的軍隊匯合後,龍王下令暫於平原邊線安營,與因達羅族對峙。


    龍王帳中,墨檀為海琉光卸下了鎧甲,一邊抱怨著:“這裏氣候太幹燥了,真不習慣,最好戰事能快點結束。”


    一隻粉白的雪絨兔從藥箱裏鑽出來,默默地蹲在旁邊。


    海琉光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小兔子,隨口問道:“你怎麽把這東西給帶來了?”


    墨檀為海琉光解開了外袍,不在意地說:“它一直纏著我不放,就帶在身邊了,解解悶也挺好,是個很機靈的小家夥呢,我說的話它都聽得懂。”


    海琉光的外袍下,還貼身穿著一件厚重的皮質甲衣,緊緊地縛住胸膛。墨檀伸出去手去,想要繼續為他脫下甲衣。海琉光忽然微微地皺起了眉頭,抓住墨檀的手,阻止她。


    “怎麽了?”墨檀不解。


    海琉光不作聲,低頭望向腳邊,臉色沉了下來。墨檀順著海琉光的目光看去,是那隻小小的兔子,它不知道什麽時候湊了過來,仰頭望著海琉光脫衣服,水汪汪的眼睛裏竟然露出陶醉的神色。


    “你看它的眼睛。”海琉光沉聲道。


    小兔子似乎瑟縮了一下,眨巴著大眼睛,很無辜的模樣。


    墨檀定睛望去,雪絨兔的眼睛是黑色的,但仔細看著,它的瞳孔卻是金色的,明亮而濃豔的金,仿佛火焰一般在眸中跳動。


    墨檀回想起這兔子一路上的情形,她的臉色漸漸變了,咬牙切齒道:“是幻術?……朱羽照夜?”


    小兔子抖了抖尾巴,悄悄地往後退縮。


    墨檀一聲尖叫,抓起手邊的燭台砸了過去,小兔子飛快地逃開。墨檀氣勢洶洶地追趕過去,小兔子嚇得滿帳篷亂竄,不住地朝海琉光吱吱叫著求助。


    守衛的士兵聽見這奇怪的動靜,在帳外恭敬地問:“王,有什麽事情嗎?”


    海琉光冰冷的目光掃過墨檀和小兔子,那兩個都刹住不敢再動了。


    “無事,退下。”海琉光冷靜地道。


    士兵離開了。


    小兔子慢慢地蹭到海琉光的腳邊,四肢和腦袋一起貼在地麵,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


    “嗯,很有本事,白芷的幻術和窺夢之術,你居然都繼承了下來,我是不是該誇獎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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