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羽照夜來不及思索,依言點燃了帳中的燈燭。


    沒有風,燭光凝固,照亮了海琉光蒼白的麵容,他的鎧甲已經完全染成了紅色,他的手捂著腹部,血從手指縫中流淌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麵。


    朱羽照夜瞪大了眼睛,他想呼喚海琉光的名字,竟膽怯不敢出聲。


    墨檀扶住海琉光在床榻上躺下,又匆匆忙忙從外麵打了一盆清水端進來,而後打開了她的藥箱。


    朱羽照夜慢慢地靠近海琉光,顫抖著伸出手去,想要為他拭去臉上的血。


    海琉光望著朱羽照夜,燭光落入他的眼眸,帶著血的湛藍,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照夜。”墨檀忽然嚴厲地道,“走開,轉過身去,不許看。”


    海琉光緩緩地合上了眼睛,他的嘴唇和臉色一樣慘白如紙。


    “快點,走開!”墨檀急了。


    朱羽照夜不明所以,但此情此景,他隻能如墨檀所說,僵硬地走開,在角落裏轉過身。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還有海琉光壓抑不住低低的喘息。


    朱羽照夜想象著墨檀在為海琉光脫去衣裳,她可以看見他的身體,隻有她可以。一股無法控製的戾氣從朱羽照夜的心底生起,他握緊了拳頭,如此用力,直到掌心刺痛。


    海琉光發出了一聲短促的□□。


    朱羽照夜下意識地微微一動,就聽見海琉光低微、但是不容抗拒的聲音,“照夜,不要回頭。”


    如他所言,不能回頭。朱羽照夜微微仰起臉,閉上了眼睛。


    空氣裏充滿了血的味道,那是海琉光的血,從他的身上所流淌出來的,新鮮而……甜美。朱羽照夜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似乎要衝破胸口。


    時間凝固在燭光裏,被一點一點地焚燒成灰燼。


    許久許久之後,才隻聽見墨檀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好了。”


    朱羽照夜遲疑地轉回身。


    北方平原的冬天是寒冷的,墨檀或許是怕海琉光重傷後虛弱難耐,為他蓋上了一層厚厚的被子。海琉光躺在塌上,長長的頭發垂落於地,看過去竟有一種柔軟的錯覺。


    朱羽照夜呆呆地望著海琉光,他的神情過於異樣,海琉光從未在朱羽照夜年輕飛揚的臉上見過那樣的惶恐和憂傷。海琉光勉強伸出了一隻手,朝朱羽照夜微微抬了抬。


    朱羽照夜幾乎是飛撲了過去,跪坐在海琉光的身前,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墨檀柔聲對海琉光道:“你睡會兒吧,再不休息,你的身體會垮掉的。”


    “不行。”海琉光低低地道,“重明天都還停駐在那裏,戰鬥還未結束,我無法安睡。”


    墨檀不再多說,默默地背過身去,取出了一隻曼殊沙華香,悄悄地點燃。


    香氣嫋嫋飄散,如月光下的風,拂過花、拂過水,於無聲處纏綿。


    海琉光慢慢閉上了眼睛。


    朱羽照夜的神思也有幾分恍惚,墨檀拿著一個綠色的小瓶子在他的鼻子下晃了晃,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撲鼻而來,朱羽照夜一下清醒過來。


    這個時候,陸吾的聲音在帳篷外麵響起,帶著幾分焦慮:“墨檀,王的情況怎麽樣了?”


    “還好。”墨檀答道。


    沒有海琉光的命令,陸吾不敢進來,隻是在外麵躊躇著道:“那……你能不能過來看看阿迦葉,他的傷勢有點嚴重。”


    “我才不要管他呢。”墨檀口中這麽說著,臉上卻露出了一點擔憂的神色,她把那個綠色的小瓶子遞給朱羽照夜,囑咐他道:“讓琉光先睡一會兒,你好好照看他,有什麽事情就把這瓶子打開給他聞一下,他馬上會醒過來,知道了嗎?”


    朱羽照夜接過瓶子。


    墨檀拿起藥箱,才要出去,忽然想起了什麽,板著臉對朱羽照夜說道:“對了,琉光傷得很重,你千萬不能碰到他,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能!”


    “知道了。”朱羽照夜悶悶地應下。


    墨檀出去了。


    時間沉寂如水。燭的影子是黃昏的顏色,照著海琉光沉睡的容顏,他的睫毛長而濃密,是用水墨勾勒出的深藍。


    心中的念想是長夜裏不能熄滅的燭光。朱羽照夜癡癡地望著海琉光,記起了迦樓羅長老所說的空間法陣,那不知道何時降臨的致命危險,他想,如果就於此時、於此景,和海琉光一起沉入空間裂縫,一起化為無盡塵埃,他也是願意的。


    他低下頭,用臉輕輕觸碰海琉光的手。海琉光的手總是帶著海水的冰涼,而朱羽照夜的臉是滾燙的。


    ————————————————————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沒有任何耽美或百合因素,筆直言情向。


    第21章


    天空中的龍與朱雀纏鬥不休,地麵上野草瘋狂地生長,躍入朱羽照夜眼簾的朱紅、湛藍與青綠,都是那麽濃烈的顏色。拓蘭平原的春天,草木生機萌發,而戰士卻在廝殺中倒下,綻放的花以及枯萎的生命。


    龍族陣營中,素衣長發的龍王妃白芷立在王旗之下,她仰起臉,張開雙臂,灰色的眼眸落在某個虛空的地方。朱羽照夜已經很久很久未曾見過母親了,她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淡然恬靜。


    朱羽照夜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又一次進入了海琉光的夢境。隨著年歲的增長,他窺夢的能力似乎強大了不少,這一次,他能夠聽見戰士的怒吼和金戈鏗鏘的碰撞,能夠聞到春天的花香和戰場上的血腥味,一切交織在一起,躁動而狂野。


    漸漸的,戰鬥中的龍與朱雀互相追逐著,離戰場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他們遽然分開,雙雙化回人形,從空中降落。


    朱羽燃犀張開寬大的羽翼,在半空中,他伸出手去,擁抱住海琉光,兩個人一起跌落在平原上的灌木叢中。


    灌木蔥鬱,蔓草婆娑,那裏生長著白色的小花,在微風中搖落零星的花瓣。


    朱羽燃犀把海琉光壓在身下,一片花瓣沾在海琉光的眼角,朱羽燃犀輕輕地拂去。


    “巫女白芷的幻術比傳言中的更加厲害,琉光,你所幻化出來的龍型,那軀體和力量都是如此真實,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朱羽燃犀讚歎道。


    海琉光輕笑:“最初的時候還很難接受龍的形態,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會忘記那隻是幻術。”


    “威風漂亮的龍。”朱羽燃犀輕吻海琉光的額頭,柔聲道,“你總是那麽美麗,無論什麽模樣都能讓我著迷,可我還是最喜歡你真正的形態,深海裏誘惑我的人魚,琉光,我的龍王,我的心為你臣服。”


    龍族雄性為龍、雌性為人魚,而龍族之王海琉光,竟是人魚。


    巨大的震驚如雷霆般擊中了朱羽照夜,他的意識在半空中陡然顛倒旋轉,飛翔著,如風一般追逐遠方的飛鳥、又如風一般盤旋回來,不知所措,以及、欣喜若狂。


    “想我嗎?”朱羽燃犀貼在海琉光的耳畔,磨蹭著她的發鬢,低聲道,“好久都沒見到你了,你要是再不來,我忍不住就要去無寐海找你了。”


    海琉光的眼波是湛藍的深海,讓人沉溺不知歸處:“分開的每一天都在想你。”


    她的聲音清澈悅耳,卻帶著一絲魅惑的磁性,那是一種雌雄莫辨的空靈之聲,她對他說,“燃犀,我非常非常地想你。”


    她這麽說著,微微地蹙起了眉頭,捂住自己的胸口,縱然想他的時候心都會痛,也無法停止住思念。


    “怎麽了?”朱羽燃犀把海琉光擁在懷中,低聲問她,“不舒服嗎?是我剛才傷到你了嗎?”


    “不,隻是心口有點疼,最近總是這樣,沒什麽大不了的,一會兒就好了。”海琉光伸出修長的手臂,攬住朱羽燃犀的脖子。


    春天的風是溫暖的,白花搖曳,陽光透過灌木的葉子投下細細碎碎的金色影子,草木深處,有明媚的春色。


    朱羽燃犀為海琉光褪去鎧甲、外裳和貼身的皮甲,露出她的身體,健美而婀娜,那處圓潤的凝脂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著。


    手指交錯在一起,身體交纏在一起。朱羽燃犀親吻她的心口,一遍又一遍摩挲她的肌膚,他在溫柔的繾綣中問她:“還疼嗎?”


    朱羽照夜在虛空中俯視這個世界,似真實、又似虛幻,那是海琉光的夢。


    她的夢裏總是有那個男人,朱羽燃犀,她親手殺死的至愛。一次又一次重複過往的溫存,這究竟是她不願醒來的美夢、或者是她無法擺脫的噩夢?


    海琉光微笑了起來,隻有在夢裏,朱羽照夜才能見到她這般模樣,柔軟的羞澀和眷戀,她是高嶺上的阿曼孔雀曇花綻放,此間的春色都褪成了蒼白,唯有她是最盛的光華。她呢喃著說:“嗯,還疼……還要……”


    強烈的嫉恨在霎那間攝住了朱羽照夜的心神,無法忍受,她如此美麗,令人血脈僨張,卻是為了另外一個男人,朱羽照夜感覺全身的血液都燃燒了起來,半空中轟然雷鳴,一霎那,朱雀之火席卷平原,一切的溫存都化為灰燼。


    在滔天的烈火中,海琉光望了過來,和朱羽照夜的目光接觸,她的眼神,已經褪成了冰冷。


    夢境如潮水消退,來不及挽留那一年的春天。


    黎明時分,帳中燭火微明。


    海琉光緩緩坐起,被子從她身上滑落,因為腹部的傷勢,她並未如往日一般穿著厚重的皮質甲衣,單薄的內裳下,她的身態優美有致,胸口姣好的曲線讓人無法忽視。


    朱羽照夜呆呆地看著海琉光。海琉光並未如朱羽照夜想象中那般震怒,她的目光冷漠,望著朱羽照夜,如同一個陌生人。


    安靜令人窒息。拓蘭平原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完全不複夢中那年春日的溫暖。


    “琉光,你為什麽要把我撫養長大?”朱羽照夜突兀地打破了沉默,他固執的想要知道答案,“因為我長得像我的父親嗎?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海琉光並未回答,她的容顏逆著燭光,半明半暗,看不清的蒼白。


    朱羽照夜自顧自地道:“我的族人找到了我,他們告訴我很多事情,琉光,是不是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


    “我不知道。”海琉光終於開口,斷然打斷他的話,“我什麽也不知道。因為你隻是一隻無用的凰鳥,所以我可以遵從白芷的請求,讓你長大成人。朱羽照夜,你記住,如果有朝一日,你對浮黎天帝有所威脅,那麽,我會親手殺死你。”


    “就像你當年殺死我父親一樣嗎?”朱羽照夜忍不住脫口而出。


    有那麽一瞬間,海琉光忽然感覺心疼到無法呼吸,喉嚨裏湧上一股血腥的味道,她無法張口,隻能硬生生地把血和著答案一起咽下。


    已經說出口的話無法追回,朱羽照夜後悔了,他仍然跪坐在海琉光的麵前,他想要再次握住她的手。


    海琉光避開了朱羽照夜的碰觸,她用平靜的語氣對他說:“照夜,你走吧。”


    朱羽照夜怔怔地望著海琉光,好像並沒有聽懂她的話。


    “收養你,是我最後的慈悲、也是我償還你父親最後的情分,你已然成年,既然你的族人找到了你,那你就跟他們走吧。從此以後,你和我再無牽連。”


    海琉光的聲音平緩,落在朱羽照夜的耳中,卻宛如驚雷。


    “不要!”朱羽照夜情緒激烈地拒絕,“不走!我絕對不離開你!”


    寒光一閃,龍王劍出現在海琉光的手中,她持劍指向朱羽照夜:“走。”


    “不!”朱羽照夜不退不避,他張開雙手,想要撲過去。劍尖刺破了他的喉嚨,一絲血沁了出來。


    突然間,大地劇烈地震動了起來,空氣中陡然卷起了流動的漩渦,眼前的一切看過去都變得有些錯亂,仿佛空間被扭曲了一般。


    海琉光長身而起,抓住朱羽照夜的手,在這個時候,來不及思索,她對他,依舊是保護的姿勢。


    朱羽照夜記起了迦樓羅長老所說的話,急得臉色發白:“朱雀族的長老說過,他們在這裏布下了空間法陣,屆時會打開婆娑界的通道,琉光,你快離開這裏。”


    “不,並不像。”海琉光在地動山搖中保持著冷靜的神情,“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空間裂縫的開啟,都不是這種情形。”


    門簾被甩開,墨檀衝了進來:“琉光,你快出來看……”她說了半截的話忽然停住了,看著海琉光和朱羽照夜站在一起,她遽然意識到了什麽,臉色大變。


    天地間的動蕩漸漸地開始趨於平緩。海琉光放開了朱羽照夜的手,將龍王劍收回。對墨檀淡然道:“他已經發現了,沒什麽要緊,別那麽吃驚。”


    墨檀無暇發火,隻能狠狠地瞪了朱羽照夜一眼,才對海琉光急急說道:“妙善天都忽然出現在外麵,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海琉光冷靜自持的臉上也呈現出了幾分詫異:“這倒是有點奇怪,拓蘭平原與無寐海相隔萬裏,天帝陛下並沒有這種能力移動一座都城,除非是……”


    她沉吟了一下,“明羲華嗎?他想要做什麽呢,天帝陛下居然允許他鬧出這麽大動靜。”她抬手,對墨檀道,“我要出去看看,來,幫我穿衣服。”


    墨檀取出了海琉光的衣服,稍微有些猶豫:“可以嗎?會壓倒你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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