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的碎片擦過朱羽照夜的肌膚,那卻是火辣辣的感覺。他難耐地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複又睜開,目光堅硬如鐵石。他轉身,推門走出了空曠的大殿。


    殿外,重明天都的臣屬們靜靜地守候著,見朱雀王出來,都恭敬地垂首。


    “白諸。”朱羽照夜把手伸出去,“拿來。”


    白諸取出了一顆紫色的眼珠狀的物體,那珠子滴溜亂轉著,一直試圖破空飛去,但卻被一層銀白色的霧光所籠罩,始終不能脫離。


    迦樓羅上來,告罪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在朱羽照夜的手心割開了一道口子,血液慢慢地滲透了出來。


    白諸的手指變得幾乎透明,指尖有銀白光芒流轉變幻,他拈住那眼珠,置於朱羽照夜的手心,銀光大盛,層層疊疊地覆蓋上去,硬生生地壓著眼珠向那道傷痕處擠進去,朱羽照夜的血沾染了上來,眼珠漸漸地黯淡起來,一點一點地融入朱羽照夜的手中,直至消失不見。


    朱羽照夜縮回手,那道傷痕已經開始有了愈合的跡象,裂口之下隱約透出紫色的印記。他冷冷地道:“簡直令人作嘔。”


    白諸躬身:“此乃權宜之計,請您暫且忍耐一下。妙善天都的如今已經開啟了天女之眼的結界,隻有這個東西,才能令您進入其中。”


    朱羽照夜的目光緩緩地掃過眾人:“諸位,是否已經準備好了?”


    朱雀族的長老、玄武族的新即位的王者、以及歸附而來的高山、牧雲、羅候、韋馱天等諸部神王齊聲應是。


    迦樓羅上前一步,肅容道:“蒼王與吾約定,蒼族會在既定的時間趕到妙善天都,但不會介入此戰,屆時,若浮黎戰敗,他自將歸順朱雀。”


    “若我戰敗,他就會揮戈相向,是嗎?”朱羽照夜冰冷地道,“無妨,天界多是如蒼王般觀望之輩,那就讓他們等著看一看吧。”


    白諸站在朱羽照夜的身側,他的聲音平靜和緩,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吾以巫王之名求告天地,得神明昭示,舊世將傾,鳳凰烈火臨於諸天之上,天命重歸於朱雀之主,新世即將破曉而出。”


    眾人皆肅容躬身,拱手致意天地。


    重明天都之下的玄武神獸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在低沉的長鳴聲中飛起。重明天都向著高高的天幕升上去,烈日當空,陽光包裹著整個重明天都,濃鬱得如同實質的金子,耀眼而沉重的輝煌。


    朱羽照夜仰望天空,他立於高階之上,身形英武挺拔,朱發金眸在陽光之下宛如要燃燒起來。他的聲音輕得如同歎息:“巫王,你的話語一向總是很讓人心動。”


    白諸的頭發已經褪成了慘淡的枯白,他眼中的灰色影子停止了流動,一片死沉,而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平靜:“雖然我經常對你撒謊,但這次卻是真的,我窺探了太多天意,天不容我,我很快就要死了,照夜,這次的決戰,是我最後能幫你的地方了,以後,我也沒有機會再騙你了。”


    朱羽照夜的眼睛轉向白諸,默然良久,卻終究什麽都沒有再說。


    ——————————


    破曉時分,海琉光站在高高的天都城樓之巔,眺望遠方。


    大海壯闊,蒼穹遼遠,海與天的中央有一抹金色的陽光破開了這凝固的藍色,從那世界的盡頭露出,旭日將升。飛鳥越不過這海天,不見了蹤跡,天空中沒有一絲雲,連風都停止了,妙善天都的陰影映照在海麵上,邊緣一點一點地變得模糊起來。


    海琉光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卻在空氣中感受了一股異樣的波動,她的臉色慢慢地變了:“傳令全城上下,準備迎戰。”


    龍王的聲音凜冽而寒冷,如同淬了冰的劍鋒,從高處傳下。


    戰鼓如驚雷,轟然響起,天地都為之震撼。龍族的戰士伺奉著龍王穿上了玄黑的鎧甲,在急促雄壯的鼓聲中,龍王的舉止高傲而從容,她的眉目清冷,仿佛這一切於她不過是雲煙,過眼而已。


    戰馬嘶鳴,天帝軍的士兵奉命集結,列陣而出,戰旗與長戈遮蔽了天日。


    太陽終於從海中升起,光輝照耀這天地。天空中,重明天都褪去了巫族幻術的掩飾,龐大的輪廓躍然而出,古老而恢宏的城池,踞於天空,是太陽所在。


    鋪天蓋地的戰士從重明天都湧出,威武的玄武獸、華貴的朱雀鳥密密麻麻列於陣前,那是高階的神族化出了力量最強的戰鬥原形,他們是這天地間最古老的種族,臨於戰場,發出了震天吼叫。


    海浪迸湧,風雲變色,無數猙獰的巨龍從海中騰起,直撲上空。


    凶猛的魔獸和神獸在天空中撞擊到一起,颶風驟然卷起,血與火迸現。


    明羲華匆匆登上城樓。


    海琉光裝束已畢,堅硬的鎧甲包裹之下,她的身形挺拔,凜然不可逼視。戰士們退開了一條道,前方是戰場。


    “琉光!”明羲華隻來得及叫了她一聲。


    臨去時,海琉光回首一瞥,她的眼睛是這陽光下的海,美麗及至的湛藍,染著血色,她說:“如我所言,以死踐約。”


    “不!琉光,回來!”明羲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厲聲呼喊,而她已經不顧而去。


    強悍絕倫的氣勢從天空的中央爆裂開,橫掃戰場,王者出戰。


    寒冷的冰與炙熱的火,兩股劍氣猛地絞殺在一起,氣流旋轉如利刃,把周圍的一切都絞成了齏粉。


    在萬丈高空之巔,他與她再次相逢。她的美麗甚過灼灼烈日,淩駕於鏗鏘的血與火之上,宛如天上神邸,高不可及。朱羽照夜的心被火焰所燃燒,燙到發痛。


    海琉光的麵上無喜無悲,藍色的劍鋒劈開天幕、破開火海,毫不留情地壓向朱羽照夜。


    重明離火劍悍然迎上,肆虐噴湧的火焰形成了巨大的鳳凰形態,火紅的翅膀展開,太陽覆蓋於火焰之下,日光為之失色。尖銳的鳥鳴聲與劍鳴聲融為一體,貫穿了天空與海洋。


    高空中的兩座城池搖晃著,依然巍峨聳立,如同跨越亙古的龐然巨獸,在戰火中無聲對峙。


    劍刃加諸於身,劃開鮮血淋漓的傷痕,無痛無覺,隻有戰意澎湃,如烈火焚身。朱羽照夜與海琉光在劍氣縱橫中交錯而過,他望了她一眼,卻見她回眸,目光如海,那一眼,望不穿時光。


    大海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洶湧的海水匯集著奔騰而起,巨浪滔天,扶搖直上雲空,宛如藍色的龍在飛翔。海琉光踏浪回旋,她立於龍首之上,氣勢破開了千軍萬馬,直逼朱羽照夜,無人可以抵擋。


    朱紅烈火騰空,把海水染成赤金,那熾烈的溫度幾乎要把天與地都融化,朱羽照夜劍鋒如如烈日,帶著這世間最耀眼的光芒,呼嘯而來,風火如霹靂驚天,萬物為之披靡。


    無數戰士在烈火中呐喊、廝殺。戰鼓沒有停歇,一下又一下的鼓聲從遠處傳來,沉重而雄壯。原本堡壘分明的兩軍在戰鬥中交纏在一起,大型的法陣被撕裂,純粹力量的搏殺,爪牙撕開□□、刀劍切穿胸膛,鮮血迸濺,斷裂的肢體帶著血從空中拋灑而下。


    大海和天空都蕭瑟了,生與死的邊界崩塌,時間與空間距離消失,直至黃昏。


    海與天是永恒不變的浩瀚,沒有起點、沒有盡處,被血與火渲染成了朱紅,是豔麗至極的色調,斜陽經不住殺戮,向海麵沉下,天幕如赤、海水如赤,諸神的黃昏,是白晝與黑夜的交替點。


    鳳凰的火焰熊熊燃燒著,在黃昏中愈加濃烈,朱羽照夜倏然打開了背後的羽翼,火光從羽毛間迸發而出,將他整個人包圍,他在烈火中凝聚劍勢,火焰洶湧。


    海浪以排山倒海之勢再次騰起,大海覆蓋了天空,偌大天地原本就沒有界限,力量所及、心念所至,足以顛覆山海。海琉光挾著大海的澎湃激流,向朱羽照夜奔騰而去。


    朱羽照夜一聲長嘯,身形與火焰融為一體,如雷霆劃破天幕,斜陽踏在他的腳下,劍鋒所指,銳利而磅礴的力量噴薄而出,撲向海琉光。


    冰與火的較量,這是兩股勢均力敵的力量,他是世間唯一能與她匹敵的存在。就在劍氣將要相接的一刹那,海浪猛然倒卷退去,冰雪消融四散,火焰的劍鋒已經到了眼前。


    海琉光忽然微笑了起來,張開雙臂,用胸膛迎了上去。


    重明離火劍穿透了她的心口。她的血濺到朱羽照夜的臉上,是滾燙的。


    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是時間,因為無論如何都不能挽回,世界停止在這一刻,這天與這地都不複存在。朱羽照夜凝固住了,他茫然地望著她,頭腦一片空白。


    海琉光反手,將劍從自己的胸口抽出,她的聲音仿佛來自天際,溫柔而空靈:“還給你,照夜。”


    而後,她從高空墜下,是凋零的花、是隕落的月光,從天空到海劃過蒼涼的痕跡。


    朱羽照夜突然被驚醒一般,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發了瘋似地衝下去,想要追上她,不讓她離開。


    穿過了重重火光與血色,天女之眼的光幕在身下破開,海琉光墜落在妙善天都的邊緣,九曜宮台之上,朱羽照夜在她落地之前抓住了她,他狂亂地抱住她,她的身體是柔軟的。兩個人的落勢砸碎了九曜宮台的琉璃頂,如同巨大花瓣的宮台應聲破碎。


    朱羽照夜跪倒在地上,他想要觸摸她,但是他的手一直在發抖,竟然無法聽從使喚,隻能抱著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著,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責問她,那麽憤怒、那麽痛:“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懲罰我?琉光……海琉光,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臉上流下,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唇上,苦澀而血腥,她分不清楚,這是他的眼淚、還是她的血,她想要替他擦去,然而,她已經沒有力氣抬起手來。


    她躺在他的懷抱中,溫暖而寬闊的懷抱,如同記憶中一般,從來沒有改變過。


    她輕輕地對他道:“這是我欠燃犀的,我一直都在想,把命還給你。照夜,你要成為新的天帝,駕臨於這天界諸神之上,這是他的心願,我來替他實現,對不起,一直都在欺騙你,別怪我,好嗎?”


    “不!不!求你了,別走!”朱羽照夜驚惶失措,嘶聲呐喊,“你要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我願意付出所有的一切,我什麽都不要,我隻求你,別離開我!”


    海琉光的心髒破碎,她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痛苦,風從遠方吹來,帶著大海的味道,那是她的故裏,頭頂蒼穹,身下碧海,萬古奔流不歇,她誕生於斯、終將長眠於斯,宿命的終結。


    她的氣息微弱,若羽毛拂過,令他的心顫抖:“去吧,殺盡浮黎族所有的人,斷絕他們的血脈,為我解除血誓,這是我最後的請求,照夜,你能夠答應我嗎?”


    她望著他,她的眼中流淌著藍色的月光,美麗得令他心碎,她一直都知道,他無法拒絕她任何要求。


    血從喉嚨口湧上來,幾乎令朱羽照夜哽咽住了,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咬牙道:“好,我答應你。”


    她微微地笑著,如同開在春天裏白色的花,在和煦的陽光下搖曳,她的目光溫柔,令他想起了曾經有過的旖旎纏綿、她的擁抱和她的吻,如同夢中。


    “琉光,你愛過我嗎?”朱羽照夜慢慢地俯下身,神情恍惚地吻她的嘴唇,如同囈語,那麽小的聲音,唯恐驚醒了心中的夢,“哪怕一絲一毫,你曾經……愛過我嗎?”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她望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臉上沾染著血和淚,那麽俊美、那麽高貴,那是深藏在她心底的影子,從來不曾褪色。她喃喃地對他說:“我愛你,始終沒有改變過……”


    他狂喜,幾乎不能相信。


    然而,那一刻,她叫出口的,卻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燃犀。”


    他的心霎那間凍結住了。


    她在他的懷中停止了呼吸。


    下一瞬間,火焰衝天而起,轟然的響聲震撼了天空和大海,鳳凰天火如怒濤、如驚浪,席卷過整個妙善天都,火焰咆哮著摧毀一切,華麗的宮殿、雄偉的城樓、巍峨的白塔,所有的輝煌都在恐怖的高溫中分崩離析。


    天空和海洋沸騰著,如同火中的岩漿,融化了,流淌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


    那是第二日的黎明,太陽如常升起,昨日的血腥仿佛還有殘留,海水是紅色的,而天空是蒼白的。


    曾經宏偉的妙善天都傾倒在海中,正慢慢地沉下去。白塔的頂端已經折斷,那是頹廢的舊墟,即將被淹沒。


    從戰場上殘存下來的巨龍們盤旋在天空中,冥冥中似有感召,噬心血誓煙消雲散,然而,最強的龍王隕落,龍族十萬部眾戰死,巨龍們發出低沉的吼聲,茫然而悲哀,久久回蕩在海麵上。


    朱羽照夜懸浮在海天之間,太陽從他的腳底下一點一點升起來,他的懷中抱著海琉光,她的身軀已經冰冷,而他還是那麽小心翼翼,她是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用盡一生去追尋的夢,求而不得。


    “琉光,你看,這就是你想要的,你滿意了嗎?”他輕輕地道。


    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映出美麗而脆弱的影子,她安靜得仿佛沉睡。


    他低下頭,對她說:“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什麽樣子的,為什麽會這麽殘忍,琉光,你知道嗎?”他的聲音溫柔而輕緩,是情人纏綿的絮語,“我恨你,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恨你至死!”


    她終究不能聽見,也不能再回答他。


    長風未歇,天空中有孤單的飛鳥掠過,從此方到彼方,沒有歸處。在海與天的盡頭,他長長久久地擁抱著她,不再放手,直到時間腐朽、直到這個世界終結。


    ——————————


    全劇終


    第78章


    巫族虛彌山的地宮中, 青石牆壁上鑲嵌著一排明珠,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地宮中央, 生長著巨大的永生花,這是一種奇妙的植物,永不見天日,永不會凋零。


    永生花的花瓣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白色, 海琉光躺在花心裏, 她的臉色如同花瓣一般。


    夜叉王的輪回之鑰放在她的胸口處,一股藍色的瑩光圍繞其間,明滅不定。


    朱羽照夜就站在那裏, 他的神情宛如寒冰, 而他的目光宛如烈焰,他就那樣一直看著她, 久久不動,仿佛時光都凝固住了。


    花瓣微微地抖了一下, 慢慢地開始合攏起來,悉悉索索的,宛如月光拂過水麵的聲音。


    朱羽照夜的手指顫抖了起來, 他死死地拽住了自己的手心, 才能抑製住撲過去的衝動。


    她被花瓣掩埋起來,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她沉睡的容顏,安靜而純潔。


    朱羽照夜曾經在她睡著的時候偷偷地看著她,如同此時此刻, 她是那麽美麗,總會讓他看得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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