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時候我常做這樣的夢,先是夢到了洪水猛獸,嚇得要命。猛然想起自己是睡著了的,就從夢裏驚醒。後來又遇到了洪水猛獸,又嚇得要了命。仔細一想,自己還是沒有真醒,或者是又睡了,就又醒一回。有時一連醒個五六回,才能回到現實世界裏來。這都是因為我睡覺太死。人家說,我睡著了半睜著眼,兩眼翻白,雙手放到胸前,呼吸悠長,從任何角度去看,都像是死屍。當然,這種景象我自己是看不到的。但是我很相信。因為我常見死屍,覺得它們很親切,所以像死屍也不壞。王仙客睡著了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他大概也像個死屍。因為他和我一樣,容易迷迷忽忽就進入夢境而不自知。甚至在夢裏看到了別人長著紅頭發、綠眼睛,鼻子長在嘴下邊,也不會引起警惕。最後遇到了青麵獠牙的妖怪,實在打不過了,才開始苦苦地反省:我什麽時候又睡了?與此同時,妖怪早把他按倒在地,從腳下啃起,連屁股都吃掉了。


    據我所知,王仙客和我是一樣的人,老是不知道眼前的世界是不是夢境,因此就不知該不該拿它當真。別人要想驗證自己是否在作夢,就咬自己一口。但是這對我完全不起作用。這是因為我睡著了像死屍,死人根本就不知道疼。有時候一覺醒來,發現幾乎把自己的下巴吃掉了,那時才覺出疼來。我想要從夢裏醒來,就要想出自己什麽時候睡著了,方能跳出夢境,這是唯一的途徑。


    但是這方法對王仙客這家夥有時候也沒用。他一睡著了就昏天黑地,根本想不起曾經入睡。對他唯一保證有效的法子,就是考查自己的頭腦是否清醒,能不能算出七加五是幾。這一回他選擇的辦法是開2的平方,但是這方法無比之笨。假如我現在是醒著的話(當然,也有可能我是在夢裏寫這篇小說,這個有待核查),我知道2的平方根是個無理數,既不會開盡,又不會遇上障礙開不出數來;而是永遠有正確的新數湧現,無窮無盡。王仙客就掉到這個套裏了。就在他努力鑒定眼前的世界時,孫老板帶著老爹出現了,要他付客房的賬。他卻說,等我算明白了,再和你們說話。但是老爹和孫老板衝了上來,一邊一個架住了他的胳臂,把他架到了宣陽坊外,並且對他說,再敢到宣陽坊,就打斷他的腿。然後他們就回坊去,宣布說,王仙客不但是個色鬼,二流子,還是個瘋子。現在他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大家可以安居樂業啦。


    王仙客被攆出宣陽坊時,身上一文不名,而且恍恍惚惚。時值秋末冬初,天相當冷。所以很讓人耽心他會凍餓而死。但是他很平安地過了冬,而且到了第二年,體重還有八十多公斤。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千萬不要低估了人適應各種環境的能力。


    現在可以談到王仙客離開了宣陽坊後的行蹤。宣陽坊不能住了,他就去了附近的酉陽坊。那是個聲名狼藉的街區。那坊的坊門徹夜不關,甚至根本就沒有門。每一家門口都掛個紅燈籠,每一家裏都住著妓女。那裏是長安的紅燈區。長安城裏的諸君子根本就不承認城裏有這一坊,有這一區,但是這不妨礙他們到那裏去。他們還說,僅僅三年前這裏還不是紅燈區。但是現在為什麽成了紅燈區,誰也說不上來。王仙客到了酉陽坊,覺得很餓,就跑進一座房子,對裏麵的人說,我很餓,請給我一點東西吃。人家就真的給了他一些東西吃。吃完了天也黑了,他就在人家屋簷下睡覺。於是人家就說,今天沒客人,進來睡罷,別不好意思。從第二天起,他就給人家跑跑腿,混碗飯吃。女主人說,難得這麽體麵的一條漢子,要是肯來當王八就好了。她們都想嫁給他。


    有關酉陽坊的情況,我們還可以補充如下:這個坊既沒有坊門,也沒有坊吏,舊牆上還插了好多箭頭子,全鏽得一蹋糊塗。要是把它挖下來賣廢鐵,誰也不敢收,因為它是大唐的軍械,收購犯死罪。坊牆上還有好多大窟窿,七十二坊裏再沒有一個是這樣的。但是為什麽會這樣,誰也說不清楚。你要是問為什麽說不清,長安人就會說:有些事原本就說不清楚。如果說根號二開不盡,是個無理數,酉陽坊就是個無理坊。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要往那坊裏跑,那是個無理行動。無理之後,趕快把它忘掉就算了。


    我們說過,王仙客長得很體麵,飄飄然有神仙之姿。雖然窮得要飯,身上的衣服卻是幹幹淨淨。除此之外,他的嘴又特別甜,見了窯子裏的姑娘,不管她長得什麽樣,總是要說:你真漂亮!我都要暈倒了。當時不知有多少妓女要為他自殺,但是王仙客並沒有當王八。雖然他覺得眼前幹的事不過是在夢裏客串一下,但是也不肯當王八。讀書人當王八,會被革除士藉,子子孫孫不得翻身,太可怕了;所以在夢裏也幹不得。除了這事,別的他都肯幹,包括給妓女洗內褲,到坊門口拉皮條。拉皮條的嘴也練出來了,聽聽他的演說詞:


    青春少婦,熱情無比,無拘無束,家庭風格!


    或者:清純少女形象,恬靜,純真,一支含羞草!


    坊裏的妓女們說,小二(王仙客現在化名小二)可以開皮條公司了。但是王仙客卻不開公司,不要錢,隻要管飯,管衣服,管睡覺的地方,甚至連分河詡不要。免費招待他也不幹。有些妓女說,能和小二睡一覺,倒貼錢都幹。但是連倒貼錢他都不幹。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他有點問題,不是天閹,就是同性戀。有人勸他,想開點罷。人生在世,也就是這一點享受呀。但是他一聲也不吭。甚至妓女們當著他的麵幹事,他看了也沒有反應。別人還以為他道德清高,就如宋代程二先生,眼中有妓心中無妓,作夢也想不到他在算平方根。那時候他已經算出了二十多萬位,紙上寫不下,全記在心裏。大腦袋裏記了這麽多事,小腦袋隻能趴下啦。據我所知,操心多的人最容易得這種病。我在夢裏有時也幹些壞事,比方說,殺人放火,但是絕不強xx婦女。這倒不是做夢還受了道德約束,而是因為我知道幹了這種事天不亮就得起來洗內褲。做夢時腦子也不是完全糊塗,知道一些事情幹不得。王仙客也是這樣的。他不是潔身自好,而是怕洗褲衩。當然還有別的原因,但是這一點最重要。


    後來王仙客說,在酉陽坊裏這段時間,在他的生活裏並不重要。因為當時他不知道是睡是醒,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麽事情。所以他當時幹的事,現在一律不負責任。就算當時殺了人,現在也不償命,頂多陪幾個錢罷了。這種妙論我舉雙手讚成。我在山西插隊時,也以為自己在做夢,冬天天上刮著白毛風,我們冷得要命,五六個男生鑽進了一個被窩,好像同性戀者在orgy一樣。誰能說這不像作夢。第二天早上,大衣從被頂上滾了下來,掉到撒尿的臉盆裏凍住,這完完全全是個惡夢。這時外麵西北風沒有八級也有七級,溫度不是零下30度,也有零下28度。不穿大衣誰敢出去?隻好在屋裏生火,把尿煮開。那氣味實在可怕,把我的兩隻眼睛全熏壞了。因為我感覺是夢,所以偷了雞,現在也不負責任。


    王仙客在酉陽坊裏過了一冬。第二年開了春,宣陽坊裏的兔子大量繁殖,翻過了坊牆進入酉陽坊地界。一來就是浩浩蕩蕩的一大隊,酉陽坊裏全是女流之輩,實難抵擋。王仙客隻好挺身而出,和兔子作鬥爭。他老家兔子很多,小孩子穿開襠褲時就開始射兔子,所以他對兔子很有辦法,用彈弓打,用弓箭射,每逃詡能打下幾籮筐。兔子肉廉價出售,兔子皮染了當假貂皮賣,掙了一些錢後,他就從妓女家裏搬了出來,自己租房子住。偶爾還到妓女家裏打打雜,但是不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拉交情。


    在酉陽坊裏,王仙客經常夢見魚玄機,夢見她坐在號子裏中間那一小片陽光曬到的地方。這時候他不再覺得魚玄機也是一個夢,而是和回憶一樣的東西;或者說,對他來說,夢和回憶已經密不可分。也許根本就沒有真正發生過的事,隻有更深一層的夢和淺一層的夢。在深層的夢裏,魚玄機坐在陽光下麵,頭發已經變成了一縷縷的麻絮。稻草上有很多的蒼耳子,很多荊棘,很多帶刺的草。那些東西都插在衣服上麵,又不能用手除去。魚玄機要躲開草刺,隻好向衣服裏麵縮去。她閉上了眼睛。但是這一回王仙客打開牢門走了進去,這一回他臉上戴了個麵具。聽見了王仙客咳嗽一聲,她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大叔。但是看到王仙客臉上的麵具以後,又歎了一口氣,艱難地轉過身來,臉朝著牆俯下身去,用枷和手扭支撐著地麵,好像放在地上的一件家具,臀部朝著王仙客。王仙客就走上前去,把她的褲子拉下來。等到王仙客插進去時,她呃逆了一聲。於是隔壁有人敲敲牆說:小魚,幹嘛哪?她答道:挨操哪。聽了這樣的問答,王仙客也覺得很慚愧。但是馬上他又想起是在夢裏,就不慚愧了。


    我們說過,王仙客自覺得對男女之間的事一無所知。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對此事一無所知。雖然他現在能記得在夢裏強xx過魚玄機很多次,但是現在也是在夢裏。夢裏的事一點也當不了真。也許到夢醒的時候,一切都被忘了。


    2


    王仙客在宣陽坊被人看成了色鬼,公子哥兒,來曆不明的家夥,聲明狼籍。但是在酉陽坊裏就沒人說他壞話。因為這裏住的都是些壞蛋,就顯得他道德清高。他在這裏不但發了財,而且找到她了。


    王仙客說,他找到她的經過十分離奇。有一天他起早去打兔子,走在一條小巷裏,露水打濕了腳下的石板地。那時候他正走在兩道籬笆牆中間。在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藤,藤上開滿紫色的花朵,花朵上落滿了藍蜻蜓。實際上,兩堵籬笆牆中間隻有僅夠兩人轉肩的距離,而籬笆卻有一丈多高;從牆腳到牆頂,喇叭花密密層層,在每個花蕊上,都有一隻藍蜻蜓,在早上的水汽中展開它透明的翅膀;所以好像開了兩層花。王仙客在其中走過時,心髒感到了重壓。而在這時候,迎著正在升起的早霞,有一個早歸的妓女穿著紫色的褂子,下擺短極了,露出了潔白無疵的兩條腿,腳下穿著紫棠木的木屐,正朝他走來。她的臉遮在鬥笠裏,完全看不見。這時候王仙客不禁怦然心動。等到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王仙客就側過臉去,於是看到了一張疲憊失神的臉和一臉的殘妝,但是真的有點麵熟。在她身上還能聞到一股粗肥皂的味道。這種肥皂像墨一樣的黑,是用下水裏的油和草木灰熬成的,裏麵滿是砂子,在市場上賣兩文錢一條。王仙客就用這種肥皂洗衣服,洗澡,還用它洗臉,洗出了一臉皮屑,好像長了桃花癬一樣。


    那個妓女走過之後,王仙客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背影。後來她也站住了,長歎一聲轉過臉來。王仙客就問:你是誰?她答道:你說我是誰,我就是誰。嗓音粗啞,不知像誰,而且有點壓抑,不知是要笑還是要哭。所以王仙客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她去,直到那個女人說,你不跟我去嗎?他才扔下了背上的包袱,和她一道走了。


    再以後的事是這樣的:王仙客跟著那個妓女,到了她家裏。那座小房子在院子的中央,有四根柱子支撐著房頂,房頂是用裁得四四方方的樹皮鋪成。那間房子四麵都是紙糊的拉門,像個亭子一樣。那個女人叫他到房子裏坐,自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王仙客坐在四麵拉門中間,就像午夜裏站到了十字路口,有四個月亮從四條路上照來。他還發現坐下的地板是慘白的榆木板,因為經常用刷子刷洗,已經起了毛,在地板的四角放了四個粗磁花瓶,裏麵插著已經凋謝了的鳳仙花。他就這樣坐著,心裏忐忑不安。後來那個妓女走了進來;她不知在哪裏洗了一下,去掉了臉上的殘妝,披散著頭發,敞開了褂子的懷,那裏麵什麽也沒有穿。她坐到地板上,掐下了鳳仙花來塗腳指甲。然後她就脫下了褂子,伸開了四肢,躺在地板上。這個女人嘴角、頜下、眼角都有了淺淺的皺紋,腋毛和xx毛都剃了個精光。她閉著眼睛,睫毛在不停地顫動,在分開的兩腿中間,有個東西,看上去有點麵熟。忽然之間,王仙客想咬自己一口,因為他懷疑自己見到的是真的嗎。那個妓女閉著眼睛說道,你來嘛。但是王仙客一動也不動。因為他不知道她是誰。不管她是誰,她用這種方式和他打招呼,也太奇怪了。後來那個妓女說,你不來我就要睡覺了。然後她就睡著了。王仙客獨自坐在地板上,透過紙背射過來的光線灰蒙蒙的。他就在這灰蒙蒙裏俯下身去,看地板上的女人。這時候他對一切都起了懷疑,覺得是在夢裏。但是他又覺得現在好像是醒來了。


    我表哥告訴我王仙客的事情,說到他在亭子裏懷疑自己沒睡醒,我就對他大有好感,覺得他是自己人。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會懷疑自己醒沒醒。但是他根本記不住自己睡過去了多少次,隻能從所見所聞來判斷了。他俯身下去,發現那個女人已經睡著了: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她的眼球在顫動,大概是在做夢吧;伸出手指,就能感到她身上的熱力。從身體的形狀來看,她很年輕,大概是二十幾歲。但是要看她的臉,從暗藏在皮膚下的紋路來看,她準有四十歲了。她的腹部扁平,乳頭像兩粒小顆的櫻桃小巧鮮嫩,rx房拱起在胸前,這一切都很年輕,很好看的。但是她就這樣赤裸裸地躺著,又讓人聯想起夏天躺在路邊草席上納涼的老太太。那些老太太一絲不掛,幹癟的奶袋,打折的肚皮,就像瀑布一樣從身上狂瀉下來。假如說,年輕姑娘的裸體被人看了,是吃了很大的虧的話,她們就沒有這樣的顧慮。因為她們的身體每被人看上一眼,自己就占了很大的便宜。每件事情背後都有這麽多曖昧不清的地方,這真像夢裏,或者說是在現實裏一樣——誰也不知道夢裏和現實中哪一邊古怪事更多一點。王仙客覺得這個女人和她那個東西都有點麵熟,但是在哪裏見過,就是想不起來了。


    像這樣大夢將醒的時刻,我也經曆過。文化革命裏我在山西插隊,有一年冬天從村裏跑回來,在一所大學裏借住,一直到開了春還不走。這個學校裏當時人不多,多數人都下幹校了。剩下的人裏就有李先生,他是無業人員,長得禿頭禿腦,一直在釋讀一種失傳了的古文字,丟了工作,丟了生計,當時靠別人的施舍活著;還有大嫂,她是有夫之婦,那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在學校裏借住時,聽別人說李先生不老實、荒唐、亂來等等,又聽人說大嫂作風有問題、生活上不檢點等等,還聽到了很多曖昧不清說法。我一直搞不清這些說法是什麽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園裏閑逛,在一座待拆的舊樓裏看到了他們倆幹那件簡單而又快樂的事——那時候我用指節敲著額頭,心裏叫道:原來不老實、荒唐、亂來、有問題、不檢點,就是這個意思呀!


    3


    王仙客盤腿坐在地板上,拚命回想以前的事情,想到腦袋疼,終於想到了無雙,想起了以前有一次無雙爬牆的事。那時候她站在他肩上,他從底下往上看,看到了一件東西,灰灰的,和現在看到的有點像,當然沒有現在剃得那麽光。按理說,長胡子的人刮了臉,大模樣還是不變。所以就是無雙刮過了毛,也應該能確認出來,不隻是有點像。於是王仙客又懷疑是魚玄機三絞未死,又從棺材裏跑了出來——這可是越想越遠了。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王仙客就決定當麵問問她。沒準是個熟識的妓女,偶爾忘了哪。你要是心裏記著一個二十萬位的無理數,也會覺得自己的記憶靠不住。


    王仙客臨終時說,他始終也沒搞清楚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夢。在他看來,苦苦地思索無雙去了哪裏,就像是現實,因為現實總是具有一種苦澀味。而籬笆上的兩層花,迎麵走來的穿紫棠木屐的妓女,四麵是窗戶的小亭子,刺鼻子的粗肥皂味,以及在心中縈繞不去的魚玄機,等等,就像是一個夢。夢具有一種荒誕的真實性,而真實有一種真實的荒誕性。除了這種感覺上的差異,他說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區別。


    等了一盞茶的時間,那個女人睜開眼來,說道:我好困哪,真想睡過去就不醒。這話倒是合乎情理。剛才王仙客就看到了兩個黑眼窩,還以為是她塗的眼暈呢。除此之外,還發現她的胃氣很不好,老熬夜的人都是這樣的。那個女人爬起身來,看到了王仙客,就問:你是誰?然後她又在自己頭上擊了一猛掌說:瞧我這記性。你是王相公。(王仙客心中狂喜,暗道:就算她是魚玄機,我也是王仙客!我總算搞明白了一件事!)她說著拿起那個紫花褂子來,穿到身上,說道:你和我又幹了嗎?王仙客說,從來沒有幹過,怎麽說又呢。喂,你說的是幹什麽?那女人說道:你別假正經了。久別重逢,先幹事呢,還是先聊天?王仙客說,先幹事。其實他一點也不懂要幹什麽,隻不過瞎答應一聲。但是那個妓女聽了這話,就猛一下分開了雙腿,做出了大劈叉的姿式,兩腿中間那個東西也做勢欲撲。王仙客一看,忽然如夢方醒,想起了什麽來。他大叫一聲道:原來你是彩萍!我可找到你了。


    找到了彩萍之後,他才發現了原來自己強xx過的不是魚玄機,而是彩萍。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他在無雙家住著的時候,有一天夜裏無雙派彩萍來找他,說要商量一件事情。無雙說女孩子將都來要嫁人,她很可能就是要嫁給王仙客。據說夫婦之間要幹某件事,不知道那件事好不好玩。所以就讓丫頭來試一下。要是好,將來她就嫁。要是不好,那就出家當尼姑。王仙客開頭還挺不好意思的,後來就答應了。當時彩萍在一邊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滿臉通紅。王仙客記得當天晚上的事就是這樣,也許可以算小孩子荒唐,但是強xx可說不上。但是彩萍的回憶和他的就頗有出入。開頭的部分是一樣的,但是有一些背景材料:彩萍並非喜歡讓王仙客搞一下,是無雙用幾件首飾和讓她戴三天祖母綠為誘餌,把她騙來了。除此之外,無雙還騙她說,也就是讓小雞雞紮一下,你就賺那麽多東西,實在便宜。而彩萍也沒見過成年男子的家夥,以為和小孩子的一樣。所以她真以為占了便宜。無雙說完了那些話,就走了,把自己的臥房讓給了他們倆。彩萍還記得她對王仙客一撅嘴說,她老要擺個小姐架子。什麽叫“叫丫頭來試試”?投胎投得好,也用不著這麽張狂嘛。這時候說得還滿好的。等王仙客一撩衣服,不楞一下露出了那杆大槍,彩萍登時就嚇壞了,連忙把手指放到嘴裏咬,好像在嚼口香糖。開頭還強裝鎮定道:相公,別逗了。這是根大臘腸吧。後來又說,你好意思嗎?後來伸手摸了一把,發現那玩藝燙手,登時慌了手腳,奪路而逃。但是剛出了裏屋的門就被人揪著小辮子拉回來,隻聽見無雙惡狠狠地說,死丫頭,我早就防著你這一手啦!


    後來的事情王仙客就一點也記不起了,他隻好傻笑著聽彩萍講事情的經過,她講出一句自己就想起一點來。開始的時候彩萍向無雙苦苦哀求道:小姐,這太大了!我會死的!無雙說,胡扯!別人都沒死,你怎麽會死。這話是在外間屋說的,王仙客聽了也慚愧得要命。後來彩萍回來和王仙客幹了這件事,嘴裏哭爹叫媽,一會兒說,嘴裏發苦,可能是把苦膽捅破了。一會兒又說,嗓子眼裏頂得慌。等到完了事,她已經奄奄一息了。聽到這樣的事王仙客自覺有芒刺在背,據說像這樣的事他們還幹過許多次,因為無雙對這件事有這麽可怕還是不大相信;每一次彩萍都拚命地哭爹叫媽。因此事情一幹完,無雙就從外麵跑進來,很關心地問道:還是那麽疼嗎?一點好的感覺也沒有嗎?為了賄賂彩萍,她把首飾箱都掏空了。


    王仙客聽了彩萍的故事,出了一身冷汗:真想不到自己是這樣一個強xx犯,幸虧還有一個教唆犯。但是後來故事發生了決定性的轉變——彩萍打個榧子說:其實那些哭爹叫媽,完全是裝出來的。這件事開頭是有一點疼,也沒有那麽厲害。後來不但不疼,還有很大的快感。王仙客聽她這麽說了以後,就有如釋重負之感。但他還是問了一句:你幹嘛要這麽幹?嚇唬無雙嗎?回答不僅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嚇了他一身冷汗:


    你這壞蛋真的不知道嗎?我愛你呀!!


    底下的話才真正使王仙客汗顏:彩萍同意和王仙客幹,絲毫不是為了首飾,也不是為了那塊祖母綠,而是因為她已經單戀王仙客好久了。她說越是這樣,就越不能讓無雙知道,所以她老是哭爹叫媽。而且也不能讓王仙客知道,因為王仙客心裏隻有無雙。但是她這樣裝模作樣,就把王仙客害苦了。這都是因為無雙很多疑,根本就不相信有那麽疼;而且她又很怕疼,始終不肯自己來試試。而和一個總是哭爹叫娘的小姑娘性交,也不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後來王仙客的精神就崩潰了。他的精神和我的一樣,經常崩潰,又經常緩過來,我們這種人活在世界上處處艱難,所以經常這樣。


    4


    在酉陽坊裏的那段時間是王仙客一生最快樂的時光。這不但是因為他找到了彩萍,過上了穩定的生活,而且他也知道了自己要找的是誰,擺脫了布裏丹的驢子的慘狀。據說布裏丹島上有一條驢,見到了兩堆草,就想同時到兩個草堆上吃草,結果就在草堆之間餓死了。王仙客一會兒想找魚玄機,一會兒想找無雙,就是布裏丹的驢。


    王仙客雖然找到了彩萍,但是無雙還是下落不明。原來就在王仙客回山東去了沒多久,長安就鬧了一場兵亂。無雙一家人到城外躲難,走到城門口,正遇上叛軍攻城,加上地痞流氓趁亂起哄,那裏就亂成了一鍋粥。那時候彩萍和無雙家失散了,等到亂定後再去找,那一大家人就變得無影無蹤。不但找不到人,連街坊都不承認有這家人。這件事真是古怪得很。彩萍衣食無著,隻好幹起這路營生。找到了彩萍,王仙客就和她一起過了。但他還是惦記著下落不明的無雙。


    有關那段時間的事,王仙客已經完全想起來了。他記得那段時間,他就像一匹配騾子的種馬,經常被拉出去交配(無雙說,表哥,再試一次,最後一次了)。他的主人手裏還有一條鞭子(無雙說,你不幹,我把這事情告訴我媽!)。彩萍說,那段時間裏她經常用唇語向他說話,總是說“不疼”兩字。但是王仙客始終沒有發現。這不光是因為他精神恍惚,還因為他沒受過特工訓練,不懂讀唇術。


    王仙客是這樣發財的:有一天,他拿了自製的連弩在街上射兔子,那景象真是好看。他那張弩是根刻了槽的木頭棍,上麵叉叉丫丫張了很多充做弩弓的竹片,怪模怪樣很不好看。你要是沒見過他拿它射箭,一定會以為這是個衣服架子。因為王仙客不是木匠,他做出什麽破爛來,也不覺得難為情。但是他的確射得很準,兔子在房子之間跳躍,他舉手就能射下一個來。那時節有不少人圍著看,還有人幫他攆兔子。忽然又有人拿肩膀拱了他一下,叫他到小胡同裏說話。原來那人是要買他的弩。王仙客覺得這其中必有誤會,就說:仁兄,這個弩隻有我拿著才能射中,您拿了去,隻能把老婆射成獨眼龍。那人卻讓他少操這份心。一百塊錢,愛賣不賣。那家夥長得很凶惡,一看就不是好人。王仙客覺得不該得罪他;除此之外,一百塊錢也不是個小數目;就把弩賣了。到晚上又有人來定做他的弩,並付了預付金。後來他就不射兔子了,專門做弩賣;並且說,眼下兔災橫行,做弩賣也是參加滅兔鬥爭。其實他隻要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那些弩都流入了黑社會,射死了不少人。但是他就是不去打聽。


    就我所知,人多了也能成為很大的災害,絲毫不在兔子的災害之下;當然我這樣說不是想發起什麽滅人的鬥爭——這種鬥爭隻有大人物才能發動起來。王仙客上次到長安來時,城裏遠沒有這麽多的人。那時候街道很幹淨,人穿得也體麵。上一趟街,不論騎馬乘車,都覺得街上很寬敞。現在可不得了啦,無論到哪裏,都是萬頭攢動的場麵。車輪撞車輪,馬頭撞馬背,到處是一團糟。這麽多的人,還都有隨地大小便的毛病。看了這種情景,每個人都有個善良的願望,就是盼天上掉下個大磨盤,把自己剩在磨眼裏,把別人都砸死。人已經這樣多了,大家還在拚命生。連七十歲的老太太,絕經三十年了,現在也懷上了孕。這都是因為大家見到城裏人太多了,恐怕政府下道命令,從此不準生孩子,所以趁現在還讓趕緊。有個善良的人發明了用上等小牛皮製的避孕套,但是誰也不肯帶。因為當時熟皮子的工藝不過關,所以那東西幹癟癟,像個風幹了的小絲瓜。用時還要用帶子拴在身上,不然就會掉下來。男人們說,戴上了它,女人就不像女人,像老虎鉗子。女人們說,戴上了它,男人不再像男人,像個擀麵棍。這說得也是實情。但是要等到發明硫化橡膠,製出柔軟的避孕套,起碼要一千年,實在也等不及。在這種情況之下,王仙客做射人的弩箭來賣,也算有功世道。


    王仙客真正發財,是靠賣狗頭箭。這種箭要提前半個月定貨,一打要一萬塊錢。取貨時都是在半夜,買方交出一萬塊錢,王仙客點好了以後,就端出個大銅盤。裏麵鮮血淋漓盛了個大狗頭,腦蓋劈開,腦子裏插了十二支弩箭。要是不知道,見了準以為這是一種奇怪的食品。其實隻要中上一支,不管中在什麽地方,不出一個月,就會兩眼通紅,逢人便咬,最後死於恐水症。原來這狗是瘋狗,這箭傳染狂犬症。這時他和彩萍住在一起,家裏有很大的後院,院子裏放了很多籠子,裏麵全是瘋狗。那些狗叫得左鄰右舍全不得安生。王仙客幹這種事,也受到了良心的譴責。有時就問彩萍:你看我現在是不是壞了良心。彩萍就安慰他說,不壞不壞。你比小姐差遠了。


    要說無雙有多壞,彩萍說起來才叫豐富多彩。她給無雙做了這麽多年的丫頭,有很多的苦水要倒,隨時隨地都會講出來。王仙客隻要一聽見她說這種事,哪怕是在做愛中間,也要把它記下來。他手裏老是離不了一支筆,往一切湊手的地方寫。所以他在酉陽坊的那間房子很快就被寫得像宣陽坊小客棧那間房子一樣了。除此之外,彩萍還經常問他:相公,我要洗澡了。看看我身上還有什麽你要保留的嗎?這時候王仙客才去找小本子,對著彩萍的胸口、背部、屁股一一抄錄。這些記錄後來在找無雙時起了很大作用,以後我還要提到。在此要說明的是雖然王仙客造這種箭來賣,我還是喜歡他,因為他是自己人。還因為那種箭射死的人,也都是些黑社會人物。那種人原本就不要命,死掉也算得其所哉。何況我知道他掙這樣的錢,也是有原因的。他還要再回宣陽坊,找到無雙。要幹這樣的事,沒有很多錢是不行的。要幹這樣的事,沒有彩萍也不成。現在雖然有了錢,又有了彩萍,還需要一個計劃。而想好一個計劃,就需要很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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