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惱了,“那要怎樣?我要死要活地嫁給你?要我付出的比你多?”


    “你付出了什麽?嗯?”他也有了火氣,“這其中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多麽可笑,對著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他們斤斤計較,俗得掉渣。


    她沒再說話,負氣離開。


    這一次的不歡而散,隻是反目的開端。


    他們連好聚好散都沒做到。


    小廝走過來,低聲稟道:“沈大學士已經到了半山腰的風亭。”


    陸休頷首,離開書院,沿著山路拾階而上。


    山風清涼,鳥語花香,他又陷入回憶,沒了平時的警覺。


    隨行的小廝察覺到有人遠遠地尾隨,回望一眼,窈窕清麗的身姿入目,想到女子與先生的羈絆,猶豫一下,沒提醒,甚至回身打手勢提醒女子,走另一條岔路。


    大學士沈肅見到陸休,如何也做不到聲色自若,神色很是別扭。


    見禮落座之後,待得小廝退至遠處,陸休單刀直入:“梁王殿下的人,找過沈家。”


    沈肅避重就輕,“沈家與諸多門第皆有來往。”


    陸休笑容玩味,“打太極就免了,說些舊事。


    “我提親前一年的科舉考試,出了些上不得台麵的事,主考官是你,受了委屈的是翎山書院的學子。


    “那件事,當初握著人證物證的是陸家,如今是我的人。


    “為此,請你做些事情,不過分吧?”


    沈肅陡然變色,思忖後卻是哼笑一聲,“涉事的人得了補償,如今做官的有之,在國子監的有之。”


    “我說了,那些是翎山書院走出去的人。”陸休抖開折扇,搖了搖,“但換言之,你對梁王也該這樣理直氣壯,可你沒有。”


    沈肅仍是避重就輕:“從哪兒走出去的人也一樣,時過境遷,你所謂受委屈的人還在,得到益處、給他們委屈的人卻已不見蹤影。不對,還有我。可你能指望我自己跳出來承認?承認什麽?我什麽都沒做過。”


    陸休一點兒火氣都沒有。


    不生氣,動輒跟這個衣冠禽獸生氣,早氣死了。


    他語氣幽涼:“那麽,那些不見蹤影的人到底去了何處?”


    沈肅反問:“難道你要告訴我,人在你手裏?原來詩書傳家、底蘊最是深厚的陸家,也有本事讓幾名官員銷聲匿跡?”


    “我辦不到,隻是恰好識得一些樂於路見不平之人。”陸休取出一張對折起來的箋紙,放在石幾上居中的位置,“明日辰時,去這地方看看故人,聽說他們過得很不好。”


    沈肅驚疑不定地看住他,好半晌,說出口的卻是:“那你到底要怎樣?當初就用這件事拿捏沈家,這不行那不行,恨不得我們上趕著把女兒嫁給你。口口聲聲鍾情清梧,可你給她的隻有難堪!


    “別總一副高高在上清高得不行的樣子,陸家若是無所圖,便不會有那場鬧劇!


    “清梧死心眼兒,還在等你,你就算不能善待她,也不該這樣為難她的父親!”


    聽起來是胡攪蠻纏,其實是在打感情牌。


    而這樣一番話,真的激怒了陸休。他低低地冷笑一聲,視線寒涼,使得眸子如鷹隼一般,徐徐道出隱忍太久的話:“陸家有所圖?


    “陸家根本就瞧不起你這個裝腔作勢的偽君子,當初我放下非她不娶的話,家族才選擇成全,權衡了輕重,安撫那些在科考舞弊中耽擱了前程的人——提親之後,我才知道這些。


    “說白了,家族給我臉,那些人給陸家臉,沒你那些髒心思。


    “要我入仕,為的是控製住我,讓考場舞弊永遠被壓下去,你再無隱憂,並非認定我是可用之才。


    “我與沈大小姐,以你那個自以為是的腦子,像是認定了我一麵等她一麵與沈家置氣?


    “多慮了。我對人,隻有珍惜與舍棄。”


    說到這兒,他伸手將字條收回,起身時笑容冷酷,“你與那些人,私下相見不如公堂對峙。沈大學士,助紂為虐是不能夠了,如何應付昔日從犯對你的指證,才是當務之急。”


    語畢,闊步走出風亭。


    沈肅一張臉早就成了豬肝色,“你……你等等!”說著話,急匆匆追上前去。


    陸休走出去一段,瞥見素淡身影從一棵大樹後轉出來,立時停下腳步。


    沈肅看到麵色蒼白的女兒,大驚失色,“你怎麽會在這兒?”


    陸休黑著臉望向小廝。


    小廝腿肚子直轉筋,但並不後悔這一次的自作主張。她沈清梧當初是怎樣對待先生的?憑什麽一直自以為無辜?


    沈清梧身形搖搖欲墜,噙著淚光的明眸來回看著陸休與沈肅。她努力睜大眼睛,不讓眼淚掉落,終歸是沒做到,晶瑩的淚水簌簌滾落。


    陸休凝她一眼,微微頷首,步履如風地走遠。


    她明白那些事也好。相信她難過一陣便會釋懷,重新安排餘生的路,不用再與他耗下去。


    沈肅主持的那次科考,不但泄露考題給行賄之人,更將翎山書院幾名學子答得出彩的考卷交由行賄之人謄錄一遍,至於那幾名無辜的學子的考卷,用白卷代替。


    誰給他的膽子?——陸休生出這疑問的時候,才明白官場已惡劣到了什麽地步。


    陸家選擇勸說幾名學子從長計議,是為他,更是衡量過局勢之後的選擇:張閣老是沈肅的嶽父,楊閣老又是個不辦人事的,便是鬧起來,有士林撐腰的學子,不大可能鬥得過相互包庇的一眾官員。


    與其冒險行事,落個誣告官員的下場,倒不如由陸家幫忙周旋一番,再應試,不求照顧,隻求一份公允的對待。


    陸休知情後,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屈辱與憤怒,但那時真的非常喜歡她,願意放棄一些東西,換得與她長相廝守。


    可惜,沈肅在她麵前,簡直把他捧成了文曲星下凡。


    張閣老那時是否知情,知道多少,他說不準,但是無疑,張閣老非常認可沈肅的說法,沒少敲邊鼓。


    於是,她對他生出了本不該有的期許,再也不能做他眼中淡泊通透的沈清梧。


    他永不會說她虛榮,好高騖遠。還是那句話,她應該想要更多,是他當時頭腦發熱,也拎不清。


    沈肅看出他認定了她,一直做張做喬,他被惡心得不行,在等的隻有她一句,我嫁你。


    可她沒有。


    荷花湖畔不歡而散之後,沈夫人與她也不知怎麽想的,派人對他說,求娶她的人大有人在,他若再不抓緊,她們就要選個比他更有上進心的。


    他不相信她會幼稚至此,當麵詢問。


    她神色冷淡,說那的確是她的意思,又說在她心裏,兒女情長與錦繡前程的分量相同。


    小孩子一般置氣,威脅,一定要他為她付出更多。也理解,但不接受,當下說那你隨意,我無所謂。


    她回到家中,邀請才子佳人品詩論畫,沒多久,竟與一名小有名氣的才子傳出了閑話,那人托人登門說項,沈家一如對他,不給準話。


    他沒生氣,隻是心冷了,失望了,請說項的人權當什麽都沒發生。


    那樣個置氣的路數,他再活多少年也接受不來。


    她找到他,責問他到底什麽意思,知不知道打退堂鼓會害得她被人說閑話。


    他氣笑了,說你現在需要一麵鏡子。


    她惱羞成怒,老死不相往來、他日相見是敵人的話都說了出來。


    他克製不住火氣,說那我謝謝你。


    話趕話的,把彼此逼到了絕境。


    她哭了一陣,冷靜下來,說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告訴我,到底要怎樣。


    他說我們都看錯了人,就這樣吧。


    於是她說,恩斷義絕。


    他說好。


    她又說,你可別後悔。


    他說不會,我已清楚自己的斤兩,配不上你沈大小姐。


    臨別前,她眼中有著不容錯失的恨意。


    非常不好看的過往——翎山書院山長陸休與監院沈清梧的過往,非常不好看。


    .


    看到陸休派人送來的信函,洛十三失笑,“這是什麽暴脾氣?”隨後喚來丁十二,說了原委,“既然是先生的意思,我們就要竭盡全力。彼時幾個涉案的人,眼下情形如何?”


    “依照侯爺的意思,一直關在暗牢,有事沒事就給他們擺擺輕重。他們親筆寫的受賄、行賄的供詞,各有百十來份了。”


    洛十三莞爾。說起來,那些人,是十二樓第一次路見不平,在陸先生提親之事一年後,針對那幾個涉案人員相繼做了不同的文章,讓他們以不同的理由離開官場,再銷聲匿跡。


    原以為,他們會一直在暗牢浪費糧食,沒成想,陸先生不知為何發飆了。


    幾年前的科考舞弊案,就要浮出水麵。遲了,結果隻有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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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沈家倒台+小暖章


    天黑了,山風有了涼意。


    沈清梧呆呆地坐在石階上。


    書院的仆役尋過來, 請她回去。


    她茫茫然地點頭, 起身,隨著仆役往回返。


    陸休離開之後, 她看著父親,很久。


    父親走到麵前, 欲言又止。


    她說您回去吧。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父親又還能說什麽?


    父親該是擔心舞弊案事發, 急於去搬救兵阻止, 麵色青紅不定地看了她一陣, 舉步離開。


    她想回書院,沒走幾步便失了力氣, 跌坐在石階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曾經有過的計較掙紮怨恨, 在真相麵前, 顯得那樣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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