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長友抽空到殿外告訴他:“皇上不舒坦得厲害,如果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大人不妨明日再來。”


    莫坤說好,道謝後出宮。


    這時,在寢宮龍床上的皇帝,麵色灰白,雙唇失色,雙眼緊閉,但是眼珠不停轉動著——在做夢。


    索長友走進來,照舊服侍在一旁。那種丸藥,會讓皇帝很快減輕疼痛,起初服用會陷入少見的酣眠,沒有什麽不妥;服用次數多了,夢境不斷、產生幻覺——皇帝早已到了這一步。


    再下一步,丸藥不能再扼製疼痛,反麵作用卻更強。身體被掏空了,大病小病都會一並發作。


    索長友一直在等的,就是最終的那般光景。如今與蔣雲初裏應外合,他行事少了很多束縛,所以,有盼頭了,如願之日已經不遠。


    如何都要做成此事,早已不是出於對舊主的忠心。舊主數年杳無音訊,讓他思慮頗多,如何想,結果都離不了失望。


    他隻是覺得,該這樣做,世道不該是這樣,是好是壞,也得換一片天。


    .


    皇帝這兩日臥病,不見臣子,莫坤辦完手邊的事,去找蔣雲初報賬:“你交代的事情,我都照做了,但有幾個漏網之魚。”語畢,交給對方一張名單。


    “在所難免。”


    莫坤好奇:“你說他們去哪兒了?”


    蔣雲初牽了牽唇,“左右離不了皇室。”


    莫坤思慮一番,心頭一動,“你是說,被關起來的那個,還不老實?”指的是梁王。


    蔣雲初不語。


    莫坤當他默認了,又有了新問題:“與暗衛統領過從甚密的,是他還是端妃?”


    蔣雲初道:“有什麽不同?”


    莫坤摸著下巴,琢磨一會兒,壞笑起來,“這事兒吧,隻能是端妃,那樣才有意思。”


    蔣雲初看他憋壞的樣子,唇角揚了揚,“當心些,別把你自己搭進去。”


    “不能夠,我不是有你麽?”莫坤笑道,“做什麽我都跟你商量,聽你的。”


    蔣雲初噙著笑讓他喝茶,沉了一會兒,問:“端妃招惹過你?”


    莫坤也不隱瞞,“禍害過我那短命的姐姐。要不是那蛇蠍女子,我怎麽著也得有個外甥、外甥女兒。”


    知曉原由後,蔣雲初給了準話:“這事兒也不算太難,缺什麽,你找我。”


    莫坤見狀,因被信任而有所觸動,細說了所知的當初宮廷中那些事——


    他姐姐莫氏是個比較少見的人:沒什麽城府,也沒什麽才情,很容易滿足於現狀,野心那倆字兒對於她的意義,隻是識得、會寫。


    姐弟兩個十多歲的時候,雙親就都不在了,日子一度過得緊巴巴的。莫氏進宮的原因很簡單:想過得好一些,隻要成為嬪妃,莫坤就能被人高看一眼,沒人欺負他。


    莫坤很鄭重地問過莫氏,有無意中人,是不是為了他才有意進宮。


    莫氏當時很奇怪的看著他,說我從十二三歲就想進宮,還能看中誰?郎情妾意那些東西,我才不要,怪折騰人的。


    莫坤半晌語凝,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其後一段日子,他曾對姐姐的言行百般留心,發現她真的沒騙自己,在她心裏,過得更好一些,重於一切。


    務實卻又不精明的女子,這麽多年了,莫坤統共也就識得這一個。


    他考慮到宮廷中暗藏凶險,開始臨時抱佛腳,請一些長輩點撥姐姐。


    莫氏有自知之明,悉心受教。


    後來,她憑借著出眾的容貌,很順利的進宮,成為皇帝身邊的嬪妃之一,又憑借皇帝的寵愛,位分晉升逐步為妃。


    莫坤能進錦衣衛,全是莫氏的功勞。


    有那麽幾年,莫氏與端妃在宮裏平分秋色,皇帝一時寵愛前者,一時又寵愛後者。


    一次,莫氏掛著自嘲的笑,道:“所謂的寵愛,不過是今日賞些衣料,明日賞些首飾,偶爾一想,好沒意思。宮裏這些人,根本是他豢養的金絲雀。”


    莫坤心疼又心酸,不知如何寬慰。


    莫氏笑得灑脫,“這樣的日子好得很,簡簡單單的,我隻是跟你矯情一下,你別又想那些有的沒的。”


    莫氏子嗣艱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喜、小產,是她進宮五年後。


    將養期間,皇帝憐惜,召莫坤進宮看望她。


    當日她神色憔悴,隻剩姐弟相對時,她傷心地哭了起來,哽咽道:“有人害的我,可我沒有切實的證據,有苦說不出。你信不信我?”


    莫坤頷首,“相信。怎麽回事?”


    莫氏抹了一把淚,道:“那日午後,端妃帶著兒子來我宮裏道賀。既是道賀,自然有賀禮,一個玉石擺件兒,一些上好的血燕,還有一匣子點心。”


    莫坤立時有了猜測,問道:“是不是點心有問題?”


    莫氏咬著唇點了點頭。


    莫坤不由得起急上火了,“你們一向不合,她送的點心,你怎麽能吃呢?這是傻到了什麽份兒上?”


    莫氏止了淚,低聲道:“你聽我說完再罵也不遲。


    “那件事,我越想越瘮的慌。那個女子,簡直是蛇蠍心腸。


    “那天,點心匣子放到我跟前,我便想推說害口,等有胃口了再吃。可話還沒說出口,她兒子便到了跟前,自顧自打開匣子,拿起一塊點心吃了起來。


    “端妃笑著數落孩子,我瞧著,怎麽可能懷疑點心有問題?——她兒子才五歲,要怎麽樣的人,會連親生骨肉都利用?會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吃摻了東西的點心?


    “單說那孩子,挺招人喜歡的。他吃完一塊點心,挺乖巧地擦淨了手,又拿起一塊糕點,送到我手裏,笑眯眯地說很好吃,要我也嚐嚐。


    “自然而然的,我就吃了那塊點心。


    “說笑了一陣子,母子兩個走了。


    “沒過多久,我腹痛,見了紅……


    “後來查那些點心,都沒問題,可我整個下午隻吃了那一塊點心,喝過兩杯熱水。


    “有問題,隻有我吃入腹中的那一塊。可是,誰又會相信呢?”


    莫坤聽完,陷入長久的沉默。正如姐姐所說的,整件事實在是讓人瘮的慌。


    隻有五歲的孩子,幫自己的母妃害得別人小產,他自己知不知道?端妃又是怎麽說服孩子配合她的?


    太恐怖了。


    那件事之後,端妃本就不怎麽好的身子骨愈發羸弱,加之總是憋悶、憋屈,不舒坦服藥的時候越來越多。便就是這樣,身體一步步垮掉了,直至香消玉殞。


    蔣雲初聽完,沉默了一陣,道:“端妃這種人,委實是異數。”


    “誰說不是呢。”莫坤用力揉了揉麵頰,“我那傻姐姐栽到她手裏,再正常不過。也正因為知道端妃不是沒腦子的人,我一直尋找機會,也一直不敢輕舉妄動。”他有些難堪的笑了,“真他娘的窩囊。”


    “懂。”蔣雲初拍了拍莫坤的肩,“那是忍耐。別說,真不像你辦的事兒。”


    莫坤心情轉好,笑了,望向蔣雲初的目光,一如看親人一般,“蔣侯爺,容我高攀一回,我把你當兄弟了。”


    “那是你的事。”蔣雲初笑笑的,但是目光比起以往,也少了幾分清冷。


    .


    皇帝病倒幾日後痊愈,照常處理朝政,卻逐日地力不從心,總是精力不濟,便讓太醫院判為他配製提神的茶、藥膳。


    賀府這邊,賀朝與周氏的婚期將至,闔府喜氣洋洋。


    賀夫人將賀顏帶在身邊迎來送往,隨時告訴她婚事相關的一些不成文的規矩。


    賀顏用心記下。


    賀師虞為兒子的婚事請了幾日假,閑來卻總喚女兒到跟前,下棋、侍弄花草、扯閑篇兒。


    賀夫人沒好氣,私下裏咬著牙擰他耳朵,“阿朝要娶妻了,閑來該提點他幾句才是,總跟我搶顏顏算是怎麽回事?我這邊要教她的東西多著呢。”


    賀師虞自知理虧,遂收斂許多,沒事便與兒子坐在一起閑談,間或提點一兩句。結親是結兩姓之好,也就是說,兒子日後也要對周家一些事擔負起責任。


    賀朝自是沒有不聽的,謹記在心。


    吉日當天,鞭炮鑼鼓聲中,周氏的花轎進了門,就此成為賀家媳。當日賓主盡歡。


    周氏三朝回門當日,賀顏帶著很多哥嫂的喜糖回了書院,恢複了以前的光景。


    .


    兩場雨之後,秋去冬來。


    皇帝這一陣清減了許多,每日就沒有舒坦的時候,因而肝火旺盛。唯一順心的,是蔣雲初的差事辦得不錯:何岱每日明裏暗裏的行徑,都會及時送到他案頭。


    日複一日,他得出結論:何岱大錯沒有,小錯有幾個,難說對錯的事情也有一些。


    如此看來,何岱安生了這麽多年,是真的沒了銳氣。這就好,這樣一來,何岱不會慫恿太子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等他百年之後,何岱也已年邁,沒力氣幹涉朝政。


    不是不清楚,有些事,有些官員一直想追究,想討個明確的說法。他不會讓他們如願,在世時如此,辭世後亦如此——用好了蔣雲初就可以。


    方誌還沒下落,意味的是已經逃遠了,將人抓獲需得長年累月著手。沒了暗衛統領,諸多不便,副統領不堪用,不能補缺。


    皇帝再三斟酌之後,做了調度:著莫坤任暗衛統領,蔣雲初任錦衣衛指揮使。


    莫坤喜憂參半,對蔣雲初說:“往後你可得把我撈出來。”


    蔣雲初說你有那份兒心就行。


    隨之而來的,皇帝開始親自交代叮囑蔣雲初更多差事,不外乎是鎮撫司裏壓著的哪些案子要抓緊結案、哪些官員要格外留意。


    與其說這是進一步的信任,不如說是進一步的考驗。蔣雲初心知肚明,應付起來並不吃力。


    當然了,少不了膈應的時候,比如說,皇帝要他親力親為速戰速決的差事,間或有一兩起要殺人。


    他雙手早已染血,膈應的是為皇帝殺人,那會讓他最為直接地麵對一個現實:他是皇帝的劊子手。最好笑的莫過於,這是他費盡心思謀到的差事。


    假若得不到應有的回報,假如始終被皇帝掌控,他不敢擔保能始終不忘初心,不走歧路。在如今,他就時不時地暴躁了,沒可能豁出半生耗在那樣的君王身上。不值。


    引路人是良師益友,還是衣冠禽獸,有著天差地別。


    這日,皇帝喚他到麵前,道:“有個人,你盡快處置了。”


    蔣雲初稱是。


    皇帝遞給他一份卷宗,“記下。”


    蔣雲初再次稱是,當即閱讀。


    要除掉的人是王永鋅,莫坤之前的那一任錦衣衛指揮使,時年五十二歲,先帝在位時過得順風順水,現居京城鬧市之中。


    蔣雲初沒有意外,皇帝卸磨殺驢的同時,殺雞儆猴。


    他是那隻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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