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護衛應聲,井然有序地進入府內,而宋家因為接二連三的變故發生,再加上西北大將軍的刻意針對,碩大的宅邸幾乎無人看守。


    嶽停雲知曉宋青時閨房的方位,他腳下沉穩的步伐漸漸加快,而終於到了院子旁邊的時候,卻隻聽到了女子哀痛的哭聲。


    他心一驚,拋下護衛,朝著院子奔去。


    院落中那顆杏樹被壓斷了枝椏,枯木凋零。


    嶽停雲緩緩走進去。


    他見到了躺在丫鬟芙蕖懷裏的宋青時。


    她臉色青白蒼老,兩隻細瘦的胳膊無力垂下,雙目血淚映出深沉的痕跡,未曾瞑目。


    她是恨著死去的。


    嶽停雲眼神恍惚地想,他終是來晚了。


    她再等不來冬去春至,杏花盛開。


    恍然回到多年以前,春光正好,禦花園內,皓齒明眸的姑娘揮筆弄墨,款款題詩。


    “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


    ……


    “唉,我的傻丫頭呀,你才十五歲,若是落下了病根,以後可怎麽是好……”


    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聲音熟悉而又親切,是母親?


    “夫人您莫要太過難受,小姐她才十五歲,正值錦瑟年華,好好調養定會平安無事的。”一旁的小丫鬟接嘴道。


    這是芙蕖。


    母親,芙蕖……我是靈魂超度上了仙界,所以能再度聽見你們的聲音嗎?


    宋青時緩緩地睜開眼睛。


    頭頂是朱紅色鑲金的鮫綃錦帳,再往上懸掛著一個五連珠大紅宮燈。衣著華麗的中年婦人雙手掩麵而泣,身旁一個淡粉色衣服的小丫鬟輕聲安撫著,另有一帶著鳳冠的威嚴女子麵無表情地坐在床邊的梨木珊瑚椅上,默默無話。


    此等華麗繁複的布置,熟悉的讓人心驚。


    她不是死了嗎?怎麽在皇後的鳳儀宮中?


    “皇後娘娘,宋夫人。”一個尖細的聲音扯著嗓子道:“三皇子殿下都跪在宮門口半日了,隻求見救了他的宋姑娘一麵,還請皇後娘娘應允。”


    三皇子?


    宋青時的腦子遲鈍地轉動起來,她死了,還能見到三皇子?


    不對啊,這場景,怎麽可能是死了的場景,而且皇後明明還健在……


    “青時,娘親的好青時,你可算是醒過來了!”宋母見到宋青時睜開眼睛,激動地抱緊了她,溫熱的懷抱帶著暖意,宋青時的神誌漸漸恢複清醒。


    她遲疑地伸出手,暗地裏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是溫熱的,痛感分明。


    她不是在做夢,她又見到了自己的娘親,她回到了十五歲落水的那天?


    她是重生了嗎?


    宋青時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第二章


    “母親……”宋青時聲音微弱地喚了一聲。


    宋母抹了把眼淚,伸手撫上宋青時滾燙的額頭:“傻丫頭,這麽冷的天掉進荷香池裏,你可知道娘親有多著急?”


    宋青時緊緊握住宋母伸過來的手,不由得想到前世臨死前宋家支離破碎的場景,再度紅了眼眶。


    而她溫柔的娘親,在今年年後不久,就會被疾病纏身,進而越來越嚴重,不足半年便去了。


    她當時不知道輕重,隻以為娘親是著了尋常風寒,還整天黏著嶽停風,竟連娘親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這輩子重生,她一定要守護好自己的娘親!


    雖是不知道娘親到底因何而病,但是那病起的古怪,到時候多加小心,或許,便不會有上輩子的事情了!


    宋青時內心百感交集,緊緊地抱著宋母不放。


    她落水的這一年,正是景寧二十年冬,宋青時尚未及笄。父親宋國忠乃是權傾朝野的肱骨之臣,母親宋楊氏與皇後自□□好,常常入宮陪伴左右,情同姐妹。而宋青時本人也正值錦瑟年華,相貌出眾,知書達禮,乃是京城世家公子爭相傾慕的對象。


    未曾病入膏肓,未曾為人所棄,未曾落下笑柄,未曾不可救藥。母親、父親、宋家的滿門榮耀……她還一個都沒有失去。


    重活一世,她又怎會再讓他們離她而去?


    “既然青時無恙,姐姐也不必哭了。”皇後在旁邊陪宋楊氏待了許久,這會正靠在那張紅木鐫花貴妃躺椅上,一雙鳳眼慵懶地半眯著,很明顯乏了,但她仍堅持說:“不如今晚就宿在這裏?”


    還未過門,怎麽可以睡在皇後宮中?


    宋楊氏連忙道:“多謝皇後娘娘好意,但是這始終不合規矩,臣妾留下倒是無妨,青時還是先回府上吧,這時間倒也不晚。”


    “也好。”皇後微微頷首。


    宋青時被安排地妥妥帖帖,受了母親叮囑後,跟著芙蕖上了轎子,準備往外歸去。


    “那小畜生愛跪就跪著,跟他那短命的生母一樣,一天到晚惺惺作態給誰看。”出門的時候,殿內隱約傳來皇後嬌媚的語調,幾分嘲諷。


    聽皇後這麽一說,宋青時方才想起,三皇子嶽停雲還在殿外雪地裏跪著。


    她落水救人,原以為是嶽停風掉入池裏了,卻沒想到是嶽停雲。


    嶽停雲……


    宋青時臉色有些複雜。


    嶽停雲生母身份很是卑賤,隻是一個低等宮女,是皇帝醉酒後寵幸的,而且在生嶽停雲當日就難產而亡。


    生母低賤,無依無靠,皇帝不喜歡他,後宮也無視他。


    在宋青時的記憶裏,這個皇子一直沒什麽存在感。


    直到後來……


    “小姐,你在想什麽呢?”芙蕖的話打斷了宋青時的思考。


    宋青時回過神,她聽見宋夫人與皇後聲音越來越遠,立刻撐著自己羸弱的身子,聲音沙啞道:“扶我起身。”


    “小姐,此刻已是子時了啊,您……”


    “我去看看門口的三皇子殿下,你不用跟過來。”


    宋青時知道,這個男人現在卑賤,但是以後,他會權傾朝野,會成為太子的有力對手。


    單憑這一點,她就得和他事先打好關係。


    或許以後他會成為她的助力。


    她落水救他,剛好是個契機。


    時已深冬,北風呼嘯,午夜時分,鳳儀宮碩大的庭院中隻有兩三個小太監圍著暖爐心不在焉地打著寒顫。天正飄雪,地麵上更是結了冰,宋青時裹著黑色的狐皮大氅尚且凍得直哆嗦,而嶽停雲,就這樣獨自一人跪在雪地裏。


    此刻的嶽停雲也不過是個少年,身上隻著了一件不太厚實的棉衣,遠遠望去瘦瘦小小的。也不知他跪了多久,亂蓬蓬的黑發上沾滿了的雪花,凝結成冰,一張小臉凍得紫紅,嘴唇上也沒了血色。


    好歹是堂堂宣寧國三皇子,縱然已故的生母身份卑賤,嶽停雲的遭遇也太過悲涼了些。


    宋青時眉頭緊鎖,沒來由地生出一絲憐憫,悄無聲息地朝嶽停雲走去。


    也不知是否是在冷風中吹久了,嶽停雲的反應有些遲緩,直到宋青時走到他跟前,方才察覺有人過來。嶽停雲用凍紅了的小手揉了揉眼睛,見是宋青時,漆黑的瞳孔閃出一絲清明,又恍然平靜了下去。


    “宋姐姐。”少年的嗓音尚帶有幾分稚嫩,喚著她的模樣倒是挺真誠的:“停雲有罪,停雲不該失足落水,險些害了宋姐姐安危。”


    宋青時前世和嶽停雲甚少接觸,她滿心滿眼都是嶽停風,當年她也知道嶽停雲跪在門外,但是卻毫不在意。


    現在隻覺得心情複雜而酸苦。


    她溫和一笑:


    “殿下不慎失足,臣女偶然遇見相助,您又何罪之有呢?如今平白無故跪在這雪地裏,莫要凍壞了身子才是。”


    “我……停雲擔心宋姐姐玉體,方來鳳儀宮門口候著消息。”


    “如殿下所見,臣女無恙。”宋青時邊說邊脫下身上那件披風,溫柔地罩在嶽停雲肩上:“還請殿下莫要自責,早些回宮歇著,以免著了風寒。”


    嶽停雲幾乎是本能地瑟縮了一下,肩上的那件披風還帶著宋青時身上的餘溫,凍僵的身子多了一絲難得的暖意。嶽停雲眼裏有片刻失神,詫異地看著眼前宋青時。


    這是他第二次得到來自這位貴女的暖意。


    內閣首輔宋國忠之女宋青時,嶽停雲其實略知一二。她是他太子兄長的青梅竹馬,平日裏也隨著皇後一黨對他不理不睬,今兒怎麽就突然轉了性子?又是冒著冬寒刺骨下水救他,又是擔心他跪壞身子特地出來勸他回去歇息……


    嶽停雲垂下眼睛,低低地道:


    “宋姐姐當真不怪罪我?”


    少年低頭的時候顯得弱小又無助,長長的睫毛仿若黑色的小刷子低垂著,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宋青時隻覺酸楚,嶽停雲怕是平日裏被欺負慣了,即便是有人對他好,他也小心翼翼地防備著。


    “自然當真。”宋青時拿出一塊青玉色繡著梅花的方形手帕,打算替他拂去發間的積雪。


    動作未停,一雙大手從背後撫上宋青時的肩,驚得她踉蹌兩步,險些撞到跪著的嶽停雲。


    “青時,下這麽大的雪,你怎麽出來了?”


    深色金邊蟒袍,黑發由金冠高高豎起,一雙細長的眼睛情意繾綣,正飽含深意地對她笑著——


    正是她曾一片真心相待,最後卻讓她生不如死的東宮太子,嶽停風。


    宋青時溫柔的眼神一凝。


    對於嶽停風,她現如今恨不得後退三尺以避之,再次見到這個惡心虛偽的男人,她簡直作嘔!


    但是宋青時知道自己不能這麽做。


    嶽停風是太子,哪怕她是首輔之女,那也隻是臣。


    她必須先和他虛與委蛇。


    “臣女宋青時,見過太子殿下。”宋青時行了個禮。


    嶽停風一笑,他身後沒有跟任何服侍的人,那些太監宮女都遠遠地站著,他上前一步摟住宋青時的肩:“夜裏風大,青時怎得還要回複?不如同本宮回東宮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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