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停雲眼眸低垂,半晌才問出一句:“宋姐姐……其實是為了信箋去的?而不是玉佩……”


    嶽停雲機敏,他在嶽停風質問過後,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


    那封信,是宋青時放進去的。


    但是嶽停雲知道宋青時不想暴露,所以他沒有和嶽停風說。


    可他想知道,為什麽宋青時要做那種事情。


    宋青時臉上的笑意淡去:“沒有證據的事情,三殿下可不要亂講。”


    見她不想承認,嶽停雲也不計較,他知道自己沒有得到宋青時的信任,他垂下眼睛,然後輕輕地說:“宋姐姐,停雲,想送你一件東西。”


    宋青時沒料到嶽停雲這樣一個孤僻冷傲的人竟有東西主動贈予她。她怔了怔,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哦?臣女十分榮幸。”


    嶽停雲甩了甩頭,頭頂那兩片不甚安分的樹葉悄然落地。隻見他將一直藏在身後的那隻手突然伸了出來,往宋青時掌心裏一落,又嗖地鎖了回去,重新低下了頭。


    宋青時隻覺掌心一陣溫熱,低頭一看,竟是一個玉佩。


    這玉佩成色雖不是頂尖、比不上宋青時之前那塊,但也絕非尋常玩意兒。碧綠通透,色澤溫潤,價格應當不菲。


    “這是……?”宋青時疑惑地問道。


    “我……這是……停雲今早見宋姐姐失了玉佩,深覺不妥,便決意再贈予姐姐一塊。”


    今早在東宮,宋青時以“換披風”為由把自己隨身攜帶的玉佩換給了嶽停風,不料竟被嶽停雲記在了心裏。


    早晨失了一塊,剛過午時便收回一塊,宋青時看著手中還帶著嶽停雲餘溫的碧玉,心情複雜。


    嶽停雲在後宮中地位不高,過得也淒苦,這塊玉成色上佳,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得來的。如此貴重的物品竟隨意就給了她,宋青時自覺不能收下。


    “三殿下,這玉佩價值不菲,還請您自行收好,莫要讓臣女糟蹋了。”


    “還請宋姐姐莫要推辭。”嶽停雲見她要退回,趕忙後退了三步,堅決道:“停雲並無其他意思,權當感謝姐姐的救命之恩。”


    “可這……”


    “請宋姐姐莫要嫌棄,務必將此物收下。”


    宋青時原本還想推辭,卻見嶽停雲眼中神色堅決,想了想還是收下了玉佩。嶽停雲從小敏感多疑,若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嶽停雲反而可能會誤以為她挑剔這玉佩成色不好,失了兩人之間的情誼。


    宋青時道了聲謝,伸手把那玉佩係在腰間。


    還未等宋青時張口打探這玉佩的來曆,一個身著深色宮裝的老嬤嬤便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正衝著禦花園中的二人。


    “三皇子殿下好,宋姑娘好。”她行禮的樣子十分敷衍,一點也不像對主子:“太子殿下有要事召三殿下去東宮一趟。”


    一想到嶽停雲這個沒安好心的,兩人皆臉色一僵。宋青時沉默不語,嶽停雲拳頭緊握,怯生生地問了句:


    “四十九遍《孝經》停雲都已經認真抄完,不知太子哥哥還有何事要見停雲?”


    “三皇子殿下,恕奴婢多嘴,太子殿下有事找您自然是有他的緣由,您盡快過去便是。若是您踟躕不前耽誤了時辰,我們這做奴婢的可吃罪不起。”


    嶽停雲咬了咬牙,回頭看了宋青時一眼,跟著老嬤嬤往東宮的方向走去。


    宋青時緊隨其後。


    嶽停風主動找上嶽停雲來,定是沒安好心,宋青時不能眼睜睜看著嶽停雲被迫害,她要盡量參與其中,暗中保護嶽停雲。


    紅牆威嚴,金碧輝煌,東宮不同於今早宋青時孤身闖入內殿時的冷清安靜,院落中竟圍了黑壓壓一大片宮人,像是被誰可以請來齊聚一堂,專門來看大戲似的。


    嶽停風坐在院中的紫檀鑲理石靠背椅上,手裏握著把折扇,神色散漫地搖著。


    嶽停雲見狀,眼色一沉,立刻安分老實地俯身行禮:


    “太子哥……”


    話音未落,一塌白紙惡狠狠地砸在他的頭上。


    “嶽停雲,瞧瞧這是什麽東西!”


    第四章


    嶽停風的心情很不好。


    他本就被那封無名信箋煩惱地沒能用好午膳,不料午時過後他去上書房溫書,竟聽見教書先生在誇獎嶽停雲那個小畜牲。


    上書房的教書先生乃是朝中的重要文官,是他父皇的心腹,一言一行都能在老皇帝麵前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嶽停風走進上書房,正好聽見教書先生捧著嶽停雲的墨寶讚不絕口,說什麽“筆走龍蛇,剛勁有力,有大家之風”。


    偏偏就和刻意諷刺他一般,他一回東宮便看見書案上嶽停雲留下的《孝經》,七七四十九份整整齊齊擺放在那兒,白紙黑字很是刺眼。


    好一個沒出息的賤種,嶽停風將那團破字扔去一邊,思來想去,又拾了起來。


    那封未曾署名的信不知道是何人送來的,但當時有機會進入內殿的隻有嶽停雲,這事定是和他脫不了幹係。


    嶽停風找不出用這封信懲罰嶽停雲的證據,但他可以用別的法子。


    換句話說,他想拿那小畜生開罪簡直是天經地義,多的是機會。


    既然嶽停雲那小畜生喜歡寫,便讓他再多寫幾份好了。


    嶽停風冷哼一聲。


    “嶽停雲,父皇命你抄寫《孝經》,是罰你心術不端讀書不細,指望你好好靜心思過。”


    “可是你自己瞧瞧,這字跡如此潦草,你莫不是在敷衍我和父皇?”


    “回太子哥哥,停雲不敢……”


    未等嶽停雲出聲辯解,嶽停風便已經將那些嶽停雲一筆一劃抄寫出來的文書撕了個粉碎,雪白的紙片在春風中飛散,就連站在一旁的宋青時衣服上也沾了幾片。


    “重新抄寫一百遍。明日午時之前送來東宮給我過目,若還是字跡不端便再多罰。”


    嶽停風說完後擺擺手,示意他可以退下領罰了。


    他的目光又停留到了站在一旁默默無話的宋青時身上。


    這宋青時最近也不知怎得,竟三番五次的同嶽停雲走的很近。嶽停風記得以前宋青時一心隻會粘著自己,一有空進宮必定會來東宮守著他,從不見她對嶽停雲那小畜生有半點關心在意。


    莫不是碰巧跟來的?


    嶽停風始終不相信一個被自己深深吸引的女人會突然變了心意。


    宋青時家世顯赫,他得栓牢她。


    “青時怎麽也來了,可是找我有事?西北大將軍從塞外帶回了西域的貢品,有兩對青玉浮雕手鐲成色上佳,很是襯你膚色,青時不妨進來坐坐。”


    宋青時瞧見嶽停風這副拜高踩低的模樣,心裏既是鄙夷又是惡心。


    可她依舊不能流露出來。


    “多謝殿下,隻可惜娘親在皇後娘娘宮中等著臣女共用下午的點心,臣女恐怕也不能耽擱太久。”


    宋青時莞爾一笑,拂去身上的紙屑,隨著嶽停風走入內殿。


    她身後的嶽停雲冷冷地站著,眼裏帶著幾分失落,轉身離去。


    夜幕降臨,宮燈璀璨。


    眼看著宮裏的門禁就要下鑰了,外命婦們大多都已先行離宮,裝飾典雅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揚塵而去。


    宋楊氏與皇後是故交,關係絕非一般姐妹,是有權留在宮中過夜的。今日在皇後的誠懇挽留下,宋楊氏再度決意留下過夜,令芙蕖將尚未出閣的宋青時安全送回宋府。


    宋青時告別了娘親和皇後,踏上了回府的馬車,不料剛離開鳳儀宮,宋青時便叫了停。


    “芙蕖,你拿著我的出宮令牌回府去,明兒一早再來鳳凰門接我,莫要讓父親和府裏其他人察覺出不妥,明白了嗎?”


    “小姐你可是要留在這宮中?若是叫人發現……”


    “無妨,記得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


    宋青時下車,拉上青白色的紗帳,看著馬車遠處的影子,一顆心懸了起來。


    她要去找嶽停雲。


    嶽停雲今日被罰了抄書,一百遍《孝經》可絕非幾個時辰的事兒,不吃不睡筆耕不輟到明日午時也不見得能順利完成。


    她要去幫他。


    哪怕當著嶽停風的麵,宋青時沒有辦法替嶽停雲發聲,她暗地裏還是會想方設法地為嶽停雲解圍。


    入了夜的皇宮高牆深院,草木萋萋,平添了一絲恐怖的味道。


    宋青時並未去過嶽停雲的處所,亦不能問別人,隻能憑著模糊的記憶和感覺,小心翼翼地在碩大的皇宮中摸索著。


    那是一處小小的宮苑。


    夜深了,隻有一盞微弱的燭光印在薄薄的窗紙上。遠遠望去,瘦弱單薄的少年低著頭抬著手,一筆一劃,手臂微動。


    沒有侍衛,沒有宮女,隻有嶽停雲一人。


    宋青時禮貌性地敲了敲門,推門而入。


    也不知是不是從未被人造坊過,嶽停雲驚得筆都落了地,兩隻眼睛瞪得渾圓,吃驚地看著她。宋青時察覺出他眼角有一些微微的紅暈,或許是剛哭過。


    “臣女深夜造訪,打擾三皇子殿下了。”宋青時關上身後的木門,輕聲說道。


    “宮門早已下鑰,宋姐姐為何會造訪停雲這裏?”


    “太子殿下有意刁難,臣女不願讓三殿下獨自承擔。”


    嶽停雲愣了愣,低頭不語。


    嶽停雲心裏知曉,嶽停風雖刁鑽蠻橫,但絕非輕易動怒之輩,突然指責他“字跡不端”可能和早上宋青時送去的那封信有關。


    但說到底這也不能全怪宋青時,無非是他自己人微言輕,身份低賤,任人宰割罷了。


    他認了。


    這麽多年,他早就習慣認命了。


    從來沒有人,哪怕是他的親生父親,都不曾為他出過頭,整個宮裏都當他是個低賤的小畜生,都不願意在他受人欺辱時搭一把手。


    可偏偏這個宋青時,堂堂內閣首輔宋國忠的女兒,京城裏名聲顯赫的富家千金……


    為什麽?她為什麽?她圖他什麽?


    宋青時已悄然站在了案前,鋪開了另一張宣紙,提筆點墨,正欲揮毫。


    “宋姐姐不必了。”嶽停雲從複雜的思緒中緩過神來,阻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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