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皇帝得了十幾個皇子,膝下公主的數量卻極少,嶽停雲屈指可數的幾個妹妹不是因病早夭就是尚在繈褓之中。因此大概是盼女兒心切,老皇帝對諸位朝臣家裏的女兒皆態度親和,偶爾有機會碰上了皆會逗樂幾句,時不時賞些物什也是有的。


    宋青時雖不似曲璟言那般嘴甜會撒嬌、敢和堂堂天子隨意言歡,但也在皇後娘娘宮中和當今聖上打過幾次照麵,知曉陛下性子隨和,不是個愛動怒的。


    捉魚大賽已經結束,陛下設宴瓊華宮,諸位朝臣紛紛赴宴。宋青時的父親因公務在外未能及時趕回,宋楊氏作為外命婦不宜單獨麵聖,隻得待在皇後娘娘宮裏歇著,按理說宋青時也應當隨著宋楊氏一起。可既然曲璟言主動拉著她“見曲大將軍”,她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許是宋閣老不在的緣故,離皇帝最近的那個坐席正由曲大將軍坐著。


    宋青時和曲璟言進入瓊華宮時宮宴已經開始,身著淡粉色衣服的舞姬正跳著水袖舞。若是換作宋青時平日裏的作風,自然不會貿然進入叨擾眾人看戲,可曲璟言卻思慮不周,拉著宋青時弓著身子從眾朝臣身後穿過,這若是一路走到她父親的坐席,定會被皇帝老爺瞧見。


    老皇帝正嫌這歌舞沒趣呢,恰好瞧見鬼鬼祟祟的曲璟言和宋青時,愛逗弄小姑娘的毛病又犯了,放下酒杯笑道:


    “曲將軍,你瞧瞧,在場這麽多官家千金皆在坐席上賞舞聽曲,唯有令愛璟言不喜被拘著,嫌朕這絲竹聲吵呢。”


    “璟言,還不快老實回來坐著,跑哪兒野去了?”曲大將軍作勢要教訓女兒,語氣中卻滿是溺愛的味道。


    “臣女有錯,向陛下請罪。”曲璟言撅著嘴,拉著宋青時一同跪下。


    “父皇,兒臣看這事就罷了吧,曲姑娘向來是這性子。”舉杯接話的是嶽停風:“我看要麽父皇就罰酒三杯,讓曲姑娘飲酒賠罪便是。”


    “也好,也好,曲將軍家的千金長於軍營,是個能喝酒的。璟言,還不快去領了罰?”老皇帝哈哈笑道,示意曲璟言歸席。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宋青時忽地開了口。


    “啟稟陛下,臣女有罪,還請陛下莫要誤罰了璟言妹妹。”


    宋青時的聲音同她的性子一樣溫和沉靜,此刻一開口,既像是在開玩笑,又略微帶了幾分認真味道,叫人忍不住把目光投在了她身上。


    “喲,這不是宋愛卿家的千金青時嗎?怎得你也有罪,想罰酒三杯不成?”


    “臣女身子不適,因此求了曲妹妹同臣女出去散心,不料卻驚擾了陛下的宮宴,臣女甘願領罰。”


    宋青時即便是低著頭,也能察覺出一旁的曲璟言身子一僵,她定是想不到,一向寡言少語的宋青時有膽當著陛下的麵胡言亂語、顛倒黑白。


    宋青時深吸一口氣,心道更精彩的還在後麵呢。


    果然,見跪在地上的是她宋青時,皇後娘娘起身了:


    “臣妾啟稟陛下,宋姑娘自幼體弱多病,今年年初更是大病一場在府裏躺了三個月呢,病中人喜靜,出去透透氣算不得什麽大事。”


    “宋閣老不是很疼女兒嗎?怎得宋姑娘病得這般嚴重,也不好生醫治?”


    “回陛下,父親當然是最疼民女的。”宋青時輕咳幾聲,頓了頓:


    “隻可惜……民女的病打娘胎裏便落下了,病情反複無常,所需的藥材也自然難尋一些。”


    宋青時本就麵色白皙,如今又時不時咳嗽幾聲,聲音微弱,看上去真像是個身嬌體弱的病美人,惹得眾人一陣心疼。


    “這你可就冤枉朕了,朕宮裏頭有什麽好東西,可都沒少賞給你父親。你倒是同朕說說,是什麽藥材缺了,沒能治好你身上的病?”


    “青時,莫要憋著,快告訴陛下,讓陛下幫你尋了去。”蘇皇後也跟著嚷嚷道。


    “回陛下,是……是天山雪蓮。”


    一旁的曲璟言一下便愣住了,原本假惺惺拽著宋青時的手兀地鬆開,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天山雪蓮,顧名思義,產於西北地區的崇山峻嶺中,中原地區很難尋得。


    想要弄得天山雪蓮最好的辦法,自然就是去西北摘取。


    場上在坐的,最能行這個方便的,自然隻有常年鎮守邊塞的西北大將軍,也就是曲璟言的父親。


    宋青時想的很周全,皇帝既然開口問了她缺什麽藥,自然是有心幫她尋得的,若是出爾反爾,欺騙一個小小女子,聖上的顏麵也掛不住。


    果真,老皇帝開了口:


    “既然曲姑娘同宋姑娘這般要好,曲愛卿這些日子也要麻煩宋愛卿招待,不如曲愛卿改日回西北替這宋姑娘尋些天山雪蓮來,姑娘家家的久病不好,叫朕看了也揪心得緊。”


    “臣女多謝陛下,多謝曲將軍!”


    宋青時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末了還隨著臉色鐵青的曲璟言坐在了西北大將軍的坐席後,那模樣可真叫一個理直氣壯。


    她當然是故意的。


    既然曲璟言父女想來她們宋家白吃白喝,把她們宋家當客棧住,那她宋青時就讓曲將軍幫她找藥材,把西北大將軍當郎中使。


    誰也不虧欠誰。


    隻可惜這二位難伺候的主兒還是會來她們宋府待上幾日,到時候她還得裝模做樣和曲璟言虛與委蛇,也是挺累的。


    不料即將造訪宋家的恐怕不隻有曲璟言,竟還多了個嶽停雲。


    嶽停雲自然不是想出宮就能出宮的,這一切皆因為皇帝老爺的一道旨意。


    多半是今日老皇帝良心發現,覺得不能就這麽放任自己的一個兒子不管。他既不想給嶽停雲安排個好去處,又不想任他在皇宮裏閑著,竟把嶽停雲指了去跟隨西北大將軍到塞外待三個月。


    皇子嘛,光關在宮裏舞刀弄劍、紙上談兵那是不行的,須得上戰場進軍營磨練一下,順帶著去西北那邊體會一下風土人情,以後要是有個“出使西域”的危險任務,也能打發他這個不得寵的去。


    所以老皇帝給嶽停雲安排了個臨時身份——西北神策鐵騎的副將。


    僅僅是個副將而已,大將軍自然仍是曲璟言的父親。


    像嶽停風這種身份尊貴的太子,平日裏就有專門的師傅進宮教他胡語和胡人禮儀,甚至有權親自帶兵去打仗。而嶽停雲這等不受重視之輩,學習胡語靠“體察當地民情”,若要打仗,隻能屈居於臣子之下,做一個毫不起眼的副將。


    可嶽停雲很滿意。


    他的父皇,終於不再全然忽視他。


    他終於有機會親征沙場,切身實際地體會一番書中讀到的“八百裏分麾下炙”、“鐵馬冰河入夢來”。


    哪怕是個副將,哪怕神策鐵騎營中的戰士們可能都不願意服他,哪怕要離開京城去到遙遠的邊地,嶽停雲依舊心滿意足。


    他叩首向他的父皇謝了恩,重新回到不起眼的後排坐席上,內心一片波濤洶湧。


    一旦有那麽一個小小的機會,他都會拚盡全力,為自己掙得一席之地。


    宮宴人員繁雜,戲腔咿咿呀呀,台上正唱著一出《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沒有人會注意到嶽停雲此刻的心潮澎湃。


    過了半晌,曲將軍身邊的一個近侍過來提醒嶽停雲,告訴他準備收拾好行李,以後跟著軍隊一起萬事皆要從儉,莫要帶了皇宮裏那嬌氣性子。


    嶽停雲在心底冷哼一聲。


    行李?是他屋裏那床破棉絮還是身上這件爛衣裳?


    嬌氣?他從小孤身一人受盡了屈辱,又何曾有膽嬌氣過?


    塞外風疾,他甘之如飴。


    嶽停雲隨意打點了他那些不值錢的物什,宴會結束後便隨著西北大將軍離了皇宮。


    沒人送行,沒人相祝。


    一人、一馬、一行囊而已。


    最後有機會和他見上一麵的人,是宋青時。


    嶽停雲既然隨了神策鐵騎,自然就算是曲大將軍的手下。好歹是個皇子,縱然身份低微,曲將軍看在老皇帝的旨意下也不能太苛待他。


    曲大將軍這次進京時間不長,帶在身邊的精兵數量亦不多,普通士兵安排在了京中的客棧,隻有曲將軍的幾個近侍外帶女兒曲璟言有資格跟著他一起宿在宋家,由宋閣老親自“招待”。


    嶽停雲身為皇子,自然不能連近侍都不如,故此也順帶著被安排在了宋府住上一晚。


    宋閣老早已聽聞曲將軍要留宿的事,風風火火從鄰縣打馬趕了回來,宋府已經被幾個下人打點的妥妥當當。就算心裏清楚對方是有意羞辱他們,基本的禮節也不能丟。


    宋青時和曲璟言坐在同一輛馬車上,氣氛詭異。


    曲璟言性格張揚,但並不愚笨,今日在皇帝麵前宋青時裝病是打了什麽小算盤,她早已看透。


    奈何宋青時是這京城裏出了名的大家閨秀,書香門第氣度不凡,除了知曉其中緣由的曲璟言本人,旁人都不會懷疑宋青時別有用心。


    好一個宋青時,竟這般會扮豬吃老虎。曲璟言看著窗外京城繁華的夜景,眯起一雙杏眼,在心裏冷哼了一聲。


    日子還長,她定要想辦法抓到宋青時的把柄,以報今日之仇。


    作者: 因為是架空設定,大家不要對宮宴禮儀過多在意啦。


    老皇帝:大家都明槍暗箭鬥來鬥去,而我確實是個逗比。


    第八章


    入夜,宋府。


    雖說眾人皆在皇帝老爺的宮宴上用了個半飽,宋閣老仍毫不吝嗇地擺出了幾桌好菜,皆是京中官員常用的菜色:燕窩紅白鴨子南鮮鍋、香椿魚兒、東安子雞、四喜丸子……其中那一道棗泥千層餅是宋青時最愛吃的,她不由地看向嶽停雲,指望他也多用一些。


    特別是要多吃點魚,宋青時很想出聲提醒他一句,畢竟到了塞外,就沒有這麽鮮嫩甜美的魚蝦了。


    當然,想必會獨自一人窩在小院裏給自己包粽子的嶽停雲日常的飲食並不算太好,恐怕在這方麵不至於過多挑剔。


    宋青時和嶽停雲相隔甚遠,在眾人麵前亦要做出一副不相熟的模樣,同時還得注意用膳時的規矩,一頓飯下來,竟連一句話都沒說上。


    對於嶽停雲要去神策鐵騎營當副官一事,宋青時並不擔心。


    前世的宋青時雖對嶽停雲不甚關心,但他身上發生的幾件大事她還是聽說過一些。嶽停雲能在幾年後能與嶽停風分庭抗禮,離不開西北幾位藩王在背後默默支持,更離不開手中握著的兵權。


    嶽停雲就猶如一匹黑馬,看似默默無聞構不起威脅,以後卻能成大器。


    宋青時隻當他是韜光養晦、勾結朋黨去了,如同院裏的杏樹,悄悄汲取著養分,待有朝一日春暖花開。


    反倒是曲璟言,裝模做樣的讓宋青時很是頭疼。


    兩人分明已在暗地裏鬥了一場,曲璟言方才在皇宮中還麵色僵硬態度冷淡,回了宋府竟又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粘了上來,滿口“宋姐姐,宋姐姐”的叫著,甜膩膩的聲音聽得宋青時一陣心慌。


    她必然是想做些什麽。


    果然,這幾日曲璟言便如同一隻趕不走的跟屁蟲一般,沒日沒夜跟在宋青時身後。白日裏要宋青時陪她寫字下棋,夜裏也要來宋青時的閨房與她秉燭夜談,軟磨硬泡裝無辜,無所不用其極。


    得虧宋青時向來能忍,前世對此人的不要臉程度也有所了解,方才沒氣急敗壞吼了她去。


    可宋青時還是失算了。


    她沒想到,曲璟言竟然會隨意翻弄她的醫書。


    那是曲家父女留宿宋府的最後一日,曲璟言纏著宋青時帶她去“妙手回春閣”學習如何製香。


    曲璟言當然不是真心想學製香的。在她看來,女孩子家家的就認識幾個大字便好,能會些騎射箭術則更佳,像醫學藥理這類的雜家,隻有宋青時這種病秧子才會感興趣。她若是想要用藥或是熏香,直接去街上的鋪子裏買就好了,何必動手麻煩自己。


    曲璟言就是想來這神神秘秘的“妙手回春閣”看看,指望翻出點禁藥或者巫蠱之術,治宋青時一個大逆不道之罪。


    奈何翻了一圈,這裏全是些尋常藥材和香料,曲璟言意興闌珊,打量起了木櫃上的醫書。


    《本草綱目》、《傷寒雜病論》、《溫熱論》……打開一本《黃帝內經》,曲璟言發現原本的書頁竟好似少了幾張。


    莫不是被翻掉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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